□文│劉佩英 劉 旭
一直以來,出版都被認為是思想的載體,當考察思想史發展之時,思想都是作為一個主體而存在,易言之,思想是主導的觀念力量,而出版只是工具性的存在。然而,縱觀改革開放40 年來的思想史,會發現這40 年來的出版史與思想史是共振的存在,二者的發展都體現了歷史與邏輯的統一。筆者將在以下三部分表明出版史與思想史之間互為主體的共在關系。
當以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觀念來考察歷史之時會發現,自中國出版業進入近代化以來,承載思想傳播的出版業,作為思想的客體,它的歷史進程與中國整體的近代史、現代史幾乎同軌發展,甚至在某些歷史的時間點上引領了歷史的進展,如近代出版業的誕生促進了中國傳統的士人向現代知識分子轉變等。[1]如果說西方傳教士創立的出版印刷機構[2]是中國本土出版近代化的準備階段,那么,洋務運動時期官辦的各地制造局附設的譯書館,[3]以及民間自發創辦的出版機構,尤其商務印書館[4]的創辦,不論其背景之差異,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歷史大轉折前,都是以救亡作為自己的根本目標。正如李澤厚所言,救亡壓倒啟蒙。[5]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出版作為先進的傳播媒介,有時甚至走在思想之前,引領了社會思想的發展,尤其以商務為代表的知識人創辦的出版機構更是深深地影響了近代思想史的進展。[6]筆者認為這一階段出版與思想是互為主體的歷史發展階段,即思想影響出版的進展,出版亦推動思想的發展。
改革開放40 年來,中國現代出版業的邏輯進展與歷史進程同樣若合符節,基本可分為呼喚啟蒙、反思啟蒙、探尋傳統、現代轉化4 個歷史階段。自20 世紀80 年代“文化熱”開始,出版業可以說是經歷了一段美妙的春天,甚至是中國出版史上選題最豐富、思想爭鳴最熱烈的歷史時期之一。這一時期中國的出版經歷了啟蒙與反思啟蒙、前現代與后現代、反傳統與回歸傳統、計劃與市場、自由與保守等一系列相反而又相成的思想論題。40 年過去了,這一段出版史具體的邏輯進程是怎樣展開的?40 年之后,出版作為思想的客觀化存在應該如何更好地發展?筆者試以哲學圖書的出版為例,具體分析改革開放40 年來出版業的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進程,討論出版與思想之間的關系,以就教于方家。
自1978 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出版業伴隨著思想解放的進程與思想嬗變的歷程而共振,大體可分為4 個階段。
1979 年4 月,《讀書》雜志創刊號發表了李洪林先生的《讀書無禁區》一文,[7]80 年代的思想進程正式開始了。20 世紀80 年代是思想大解放的年代,思想界都在急切地思索中國如何走向現代化,學術討論的最終目的亦是希望能影響社會的進程,因此當時思想界最關切的便是如何啟蒙大眾,而出版是實現啟蒙的最好的工具。所以,出版史與思想史在這個階段相互共振、渾然一體。
當時,還有一個創新性的制度將出版界和思想界糅合在一起,即叢書編委會的制度。其中以“走向未來”編委會和“文化:中國與世界”集刊編委會最具有代表性和影響力,[8]這兩套叢書的編委會不僅是選編叢書,而且也是知識分子發出自己啟蒙呼喚的平臺——出版即是啟蒙本身,尤其海外具有影響力的著作。
例如,“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在主編的《現代西方學術文庫》總序中寫道:“創辦‘現代西方學術文庫’,意在繼承前人的工作,擴大文化的積累,使我國學術譯著更具規模、更見系統。……梁啟超曾言:‘今日之中國欲自強,第一策,當以譯書為第一事。’此語今日或仍未過時。但我們深信,隨著中國學人對世界學術文化進展的了解日益深入,當代中國學術文化的創造性大發展不會為期太遠了。”[9]
從這段充滿了80 年代精神氣質的文字中,依然可以感受到當時對于啟蒙的迫切召喚。當然,具有深刻影響力的不止這兩套叢書,還有接續民國時期自身出版使命的商務印書館所組織出版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等。[10]
除此之外,筆者還要提及的是,20 世紀80 年代開始的譯介工作不單是譯介西方的理論著作,流落至港臺的學術大家的著作也于此時部分地引回到了中國大陸,[11]如《中國人文精神之闡揚:徐復觀新儒學論著輯要》等。因此,無論是引進海外著作,還是飄零至港臺的思想著作,80 年代的思想界與出版界風向標就是啟蒙。但是,這一階段的出版還較為支離,體系性亦不強,同時深度也不足,事實上,這也是20 世紀80 年代那個時代思想本身的特征與缺陷。
激動人心的20 世紀80 年代過去了,20 世紀90 年代來臨,與浪漫的80 年代不同,90 年代逐漸從熱烈回歸冷靜。李澤厚先生認為90 年代是學問家凸現、思想家淡出的年代;王元化先生認為90年代是其生命中最重要的10 年,90 年代是其學問進入思想的年代,是其進行徹底反思的年代。[12]90 年代的思想開始反思之前過于浪漫與激進的啟蒙,而且開始轉向自身的傳統,不是單單引進西方的理論。當然,80 年代其實就有眾位宿儒創建了中國文化書院,率先轉向自身傳統,但很顯然,這并未能成為當時的主流思潮,只有到了90 年代,這樣的思想特征才得到了充分的實現。該思想特征在劉東教授主編的《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和《三聯·哈佛燕京叢書》這兩套延續至今的叢書中得到了印證,其中又以《三聯·哈佛燕京叢書》最具代表性。
啟動于90 年代中期(1994 年)的《三聯·哈佛燕京叢書》則是出版告別80 年代的鮮明標志,無論是本套叢書的思想定位還是運行機制——哈佛燕京學社資助中國中青年學者的優質創新著作的出版,都展現了90 年代的特征,即完全告別了宏大敘事的啟蒙論調,以西方出版的運行機制出版本國的優質學術著作,以此與世界進一步對接,平等對話。從曾擔任叢書編委會主任的季羨林先生的一段文字即可窺見一斑:“我們既回顧,又前瞻。回顧是為了鑒古以知今;前瞻是為了看清學術發展的前途和道路。我們既有中,又有西。有中是為了繼承和發揚,有西是為了鑒外以知中,求得他山之石。我們對國際上一些新興學科,特別予以關注,不是單純地為了與世界學術接軌,而是志在要世界學術與我們接軌。我們不但要‘拿來’,而且還要‘送去’。”[13]
季羨林先生為《三聯·哈佛燕京叢書》定位的這段文字與80 年代的出版精神展現了根本的不同:首先是思維的不同——反思啟蒙,古今中西不是對立的,而是相輔相成的;其次是世界的眼光,這樣的眼光不僅只看西學,也反觀自身的傳統文化;最后還凸顯了一定的主體意識與本位思想,即不僅要與世界接軌,還要世界與我們接軌。
這套叢書不僅推動了原創性學術著作的發展,還溝通了出版與思想從20 世紀90 年代向21 世紀的轉變。當然,20 世紀90 年代出版的具有深邃思考的叢書不止這兩種,還有其他眾多優秀的叢書,比如《西方現代思想叢書》等,在此筆者不再贅述。
當歷史進入到21 世紀,中國思想界與出版業開始主動發出自身傳統的聲音,認為我們自己的文明對于世界具有獨特的貢獻,能夠化解當前西方文明所帶來的問題,尤其是在率先誕生于西方的現代性不斷暴露出各式各樣的問題的時候。[14]
以此為開端,21 世紀的前10 年,出版界不斷挖掘自身傳統資源。與此同時,這個階段的學者提出,不僅要強調中華傳統思想對世界文明的貢獻,發出自身傳統的聲音,而且也要深入西學之堂奧,并基于自身提出對西學的理解。[15]《西方傳統:經典與解釋》叢書正是基于這樣的目的孕育而生的,這套叢書的出版開始于21 世紀初,至今仍在出版,所出書目已經超過了350 種,其中包括了對于西方幾乎所有重要哲學家以及思潮注疏解讀的經典書目。與此套叢書同時出版的《人文與社會譯叢》亦是如此——即立定自身與深入西學之堂奧雙重并進,筆者在此不再贅述。
經過前30 年的啟蒙、反思與主體建立,改革開放第4 個10 年的思想與出版開始從中國本位出發,全面反思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甚至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流行于思想界的古今中西對立的二元思維模式、以西釋中的削足適履的方法、自我矮視的心態,以及最重要的,以首先誕生于西方的現代性作為普適的模式來衡量自身的傳統與現代的觀念。這個時期, “國學熱”的探討,“儒學第三期的發展”的熱議,[16]“西方古典學”在中國的興起與中國古典學的建立[17]等力圖靈根再植的思想討論逐漸形成共識。與此相應,中國思想界以反思而批判、由批判而創造,不僅在思想上進行全面的反思,并且在實踐上試圖建立包容西學在內的漢語范式學問,如中國的古典學、漢語哲學等。同時,改革開放第4 個10 年的中國思想與出版不僅要建立新范式的學問,出版創新的作品,同時亦要整理過去的經典,以明曉我們過往的40 年,甚至是百年來走過的路和已有的積淀,這方面的哲學圖書的出版成果以《古典與文明》叢書和《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這兩套叢書為主要代表。
該兩套叢書的出版在思想史上標志著中國思想主體的真正挺立,其在出版方面亦有3 個層面的意義:首先,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的啟蒙思潮,不僅是以學論政,同時在出版方面事實上亦是以西論中,所以對于西學之源頭活水并沒有形成客觀公允的認知,而《古典與文明》叢書追溯到西學之源頭,理清同與異,正本清源,從思想與心理上擺脫了對于西方啟蒙話語的迷信,[18]這樣才能真正客觀平等地看待作為他者的西學,也才能真正地理解西學;其次,《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亦是對中國傳統古籍整理工作的超越,該套叢書是從現代學科分類的角度對近現代以來中國學術研究的經典作品進行分門別類的整理,意味著對中西傳統知識的一定程度的消化的成果;最后,這兩套叢書所展現出的主體自覺是以往30 年出版史上所沒有的。兩者事實上都是集中于對自身傳統的自覺:一是以西方古典學為參照,對中國傳統經學向現代學術的轉型進行實踐,并力圖超越西方;一是以現代為起點,建立中國自己的經典體系。
中國現代學術在走過百余年的歷史后,這種中西合璧、比翼雙飛的學問形態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學者與出版人開始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中,重新聚焦于自身的傳統,就像《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一樣,以現代為起點,整理百余年來思想的陣痛與轉型期中所產生的經典,基于自身、消化西學、重新出發。
改革開放40 年來中國的思想界由啟蒙而反思,再到反觀自身,探尋傳統,最終實現了基于自身傳統、并消化西學的漢語范式的建立,出版在其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當時大部分出版人,本質上也是杰出的思想家,他們抱持知識分子的公共精神,以開啟民智、對接世界為己任,用他們的學術眼光感知、推動社會思潮的變化。可以說,出版界與思想界緊密共振。但總體而言,思想史主導了出版史,出版作為思想的客體化存在尚未建立起自身的主體性。在本篇文章的第三部分,筆者試就出版如何建立作為創造的主體做一些簡略的討論。
價值中立。筆者此處所提出的“價值中立”并非是不要價值,而是在善的基礎上,對古今中西之思想與學術持開放之態度、同情之了解,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言的“兩腳踩東西文化,一心作宇宙文章”,亦如張元濟先生主持商務印書館時期那樣,不僅譯介西學,而且整理中學。事實上,出版機構本身應該是一個多種不同觀點爭戰辯論的地方,甚至是產生思想、引領思想發展的圣地,這樣才能真正地“昌明教育,開啟民智”。
多元化。價值中立就必然會導致選題方向的多元化,但在當下這個對內容有較高要求的時代,多元化必須是具有深度的多元化,不僅是中西方學術思想的匯聚,同時亦是各家各派思想的集合點,更是每一門學問的根本點與最新生長點的共有之地。
專業化。事實上,第三點專業化正是第二點多元化的必然要求,具有深度的多元化就必然要求以專業化的內容出現,即多元與專業達到辯證的統一,多元催生專業,專業帶來多元,二者相輔相成。
當然,出版的主體性與這三方面的內容是互為因果的。只有作為創造的主體,出版才會自覺以價值中立、多元化和專業化的視角來選擇內容,判斷思想的成色,進而引領思想之發展。
綜上所述,筆者在文中試以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思路探討改革開放40 年來的圖書出版史,但限于文章篇幅,筆者只在哲學領域選取了具有代表性的幾套叢書作為辨析探討的案例,而未能涉及更多的出版案例。筆者認為,改革開放40 年哲學圖書出版所展開的邏輯進程即是整體出版史的進程,由20 世紀80 年代的啟蒙到90 年代的反思,再到21世紀初的10 年重審自身傳統,最后到近10 年來的主體性重建,以期與西方平等對話。當然,盡管經歷了4 個階段,并不意味著4 個階段是截然分明的,其中亦有彼此交錯、前后呼應的部分。這個進程也揭示了出版未來的走向。在過去40 年的出版中,思想史決定出版史,這樣一元性的進展從長遠來看,對于思想與出版本身并非是有益的,因為思想失去了否定自我與批判自我的動力,只有出版與思想一樣建立自身的主體,與思想界相互激蕩超越,形成多元的復調,這樣思想界與出版界才能得以共同繁榮發展。
注釋:
[1]陳思和.試論現代出版和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3)
[2]胡國祥.近代傳教士出版研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3]魏允恭.江南制造局記[M]//宋原放,李堅白.中國出版史,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1
[4]史春風.商務印書館與中國近代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5]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
[6]李家駒.商務印書館與近代知識文化的傳播[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7]李洪林.讀書無禁區[J].讀書,1979(1)
[8]劉東.沿著八十年代的心力所向[M]//近思與遠慮.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
[9]“現代西方學術文庫”的總序。
[10]民國時期的商務印書館即有張元濟先生所主持的編譯所,當時即組織出版了“漢譯世界名著叢書”,20 世紀80 年代重新編輯出版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中有一小部分的書即重新再版了民國時期已經出版過的名著。
[11]20 世紀80 年代“文化熱”期間,“現代新儒學思潮研究”得到了國家的支持,并作為國家社科基金“七五”期間的重要項目予以支持,因此流落至港臺的現代新儒家的學說與著作在此背景下被部分地引回中國大陸。參見:邵漢明.現代新儒學研究——方克立先生訪談錄[J].社會科學戰線,1997(2)
[12]陳平原.在學術與思想之間——王元化先生的“九十年代”[J].書城,2010(12)
[13]季羨林.鑒古知今 鑒外知中[N].文匯讀書周報,1997-08-30
[14]景海峰.《儒藏》編纂在湯一介學術生涯中的意義[N].中華讀書報,2016-09-28
[15]趙汀陽.一套新的《西方哲學史》與它對西方哲學的理解[J].哲學研究,2006(5)
[16]黃萬盛,李澤厚,陳來,朱維錚,陳少明,趙汀陽,江宜樺,陳祖為.儒學第三期的三十年[J].開放時代,2008(1)
[17]甘陽,劉小楓,張志林,何明.古典西學在中國[J].開放時代,2009(1)
[18]甘陽.啟蒙與迷信[N].文匯報,2011-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