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思言 劉 建
近年來,隨著互聯網的飛速發展,人工智能用于撰寫新聞稿、“創作”新聞作品等已成為常態。但是,對于經由人工智能生成的數據新聞著作權歸屬問題,目前在法律上則存在爭議,[1]國際上也未達一致。由此,本文擬對人工智能所創作的數據新聞作品(以下簡稱“人工智能數據新聞”)的著作權歸屬問題進行剖析,以探討分析其歸屬的困難之處和解困思路。
何謂人工智能創作的數據新聞?其性質是否屬于作品?與傳統意義上的一般新聞作品相比較而言,有何主要區別?其具備哪些特殊性,繼而引發其著作權歸屬的探討和分析?這是本文展開討論的前提。
要了解“人工智能數據新聞”的內涵,首先要了解“數據新聞”的內涵。“數據新聞”是指運用大數據技術在“眾包模式”下,從海量數據中發現新聞線索,并通過可視化技術生成新聞報道,具有獨創性且能被多次復制的新聞作品。早在1821 年5 月5 日,英國《衛報》便進行了人類新聞史上第一次數據新聞報道的嘗試。
那么,什么是“人工智能數據新聞”呢?在現有的計算機和網絡技術條件下,“數據新聞”的可視化呈現往往由“人”來操作輔助完成。而若將人工智能技術與數據新聞制作進一步結合,在更大程度上取代“人”在數據新聞制作中的作用程度,便是經由人工智能創作的數據新聞。具體而言,人工智能數據新聞是指計算機在人的操作下利用一定算法對海量數據進行挖掘與整合自動生成的新聞報道。
新聞作品是指新聞主體在新聞活動中創作反映的新聞事實,必須包含“三要素”,即獨創性、可復制性和智力成果,[2]其中,獨創性是關鍵要素。依據大多數國家著作權法和版權國際公約的規定,新聞作品一般屬于作品,并享有著作權。人工智能數據新聞是否屬于新聞作品是其著作權歸屬問題探討的前提。學界就此問題尚存在爭議。
從著作權法的角度看,人工智能數據新聞是否達到了最低限度的創造性,是判定其是否為新聞作品的關鍵。而對于人工智能數據新聞是否具有獨創性問題,學界也存在爭議,部分學者認為人工智能作品是經由檢索產生的,并非獨立創作而成,因而缺乏獨創性。本文認為,在大多數人工智能作品創作中,大量不存在著作權歸屬爭議的數據材料僅僅是為數據新聞的創作提供了素材,在此過程中創作者在應用人工智能的過程中賦予了數據新聞以新思想、新觀點,故數據新聞經過人工智能的再創造,大部分情況下已經具備了新作品的屬性。從創作過程來看,即便人工智能產生數據新聞是單純機械運算和程序執行的結果或人工智能設計者預設行為的結果,其創作過程離不開人的參與及其智力付出。保護作品智力成果是著作權或知識產權的基本特點。另外,人工智能創作的數據新聞具有可復制性特點也非常明顯。
當然,對于人工智能創作的數據新聞,判斷其是否為新作品也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若在數據新聞創作中將既有數據作為素材使用,并在將既有數據素材通過人工智能編排為數據新聞的過程中形成了不同于原有作品素材的新觀點、新思想,則相比于既有的數據材料而言,人工智能創作的數據新聞是一種再創作的作品,應當享有著作權。但是,如果創作者在人工智能輔助下將既有數據片段組合成數據新聞的過程中沒有形成新思想、新觀點,則不具有獨創性,便不適合賦予著作權。[3]因而,判斷人工智能創作的數據新聞是否屬于作品,也即是否應當賦予其創作者著作權的關鍵在于判斷在此過程中形成的數據新聞是否具備了不同于既有數據思想觀點的新思想、新觀點,即是否具備了作為新作品的獨創性。換句話說,具備了獨創性的人工智能數據新聞當屬新聞作品,并應當享有著作權。
值得注意的是,在享有著作權的前提下,人工智能數據新聞與傳統的一般新聞相比依然有其明顯的特殊性。這也是其著作權歸屬不能完全照搬傳統一般新聞作品著作權歸屬原則的直接原因。
由于人工智能的參與,以及參與創作者的多元化等現實因素的存在,使得人工智能數據新聞著作權的主體界定有待商榷。主要有以下兩個問題需要討論。
關于人工智能是否可以作為著作權主體,學界至今沒有定論。目前國際上的現行立法大都持否定態度,例如美國的法律解釋直接將人工智能等非人類形式排除在著作權權利主體范圍以外;英國立法也規定“在沒有人的作品的情況下由計算機產生的作品”,作者是“進行創作所必需安排的人”。[4]
筆者以為,人工智能不可以作為著作權主體。原因在于:
第一,人工智能本身就是人類思維的產物,可以說是人類的一種“作品”,它是權利的客體。因為“創作”是指產生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的智力活動,而智力活動只有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自然人才可以做到。如果將著作權歸屬為人工智能所享有,那么既違背了權利客體和權利主體不可互換的私法基本原理,也不符合常規邏輯。《美國版權法》第106 條在規定著作財產權時,對權利主體的表述是著作權人(copyright owner)而不是作者(author)。[5]因此,雖然人工智能直接產生了具備一般原創性的作品,作品應受到著作權的保護,但著作權人不應歸為“直接”產生作品、可視為“作者”的機器人,而最終應歸屬于從智力源頭“間接”產生作品的人類(具體表現為自然人或法人)。
第二,人工智能不適合享有經濟利益。著作權又叫版權,自英國《安娜法令》作為人類第一部《版權法》頒布以來,著作權的設立旨在通過賦予主體一定經濟利益而達到鼓勵創作,促進文化發展推動社會進步的目的。如果機器人作為著作權主體,不僅經濟利益就其本身而言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它既不能消費,也無法繼承或贈與,而且也起不到鼓勵創作的作用,達不到著作權法原本的立法目的。
第三,人工智能無法成為訴訟主體。因為當著作權受到侵害時,機器人不能作為訴訟主體參與訴訟,也不具備有效維護自身利益完成訴訟程序的能力。
基于以上分析,人工智能不能作為著作權主體,那么著作權主體就只能在參與創造的人類中選擇。目前,國內外對于人工智能數據新聞的著作權主體主要有3 種主張。
第一種是歸程序設計者享有。這種情況的作品生成模式是指,人工智能根據程序編寫者事先設定好的程序模板,僅僅檢索修改一些時間、地點、人物等替換性詞語即可完成的數據新聞。著作權應歸人工智能程序設計者所有。如美國《洛杉磯時報》曾利用機器人自動檢索美國地質勘探局發布的有關數據,填入模板,程序運行后自動生成新聞稿,并在地震發生3 分鐘內發布。人工智能的程序設計者對于數據新聞作品的貢獻最大,當為著作權主體無異議,但同時,筆者以為,因為人工智能的開發耗資巨大,有必要在著作權中也適當考慮投資者的利益。
第二種是歸人工智能委托人享有。這種情況的作品創生模式是指,程序不僅要把檢索信息填充到設定模板,通過人工智能的學習后,再經過億萬次運算才“創作”出來的稿件。美國聯合通訊社和人工智能公司開發了一個名為“作家”(Wordsmith)的人工智能新聞寫作平臺,該平臺具有數據獲取準確快速等優勢,尤其適合財經和體育等新聞領域,目前每個月平均有1000 多篇作品產出。我國也有機器人獨立完成的新聞作品,例如2015 年9 月,“騰訊財經”發布的一篇題為“8 月CPI(消費價格指數)同比上漲2.0% 創12 個月新高”的稿件,這是我國名為“夢作家”(Dreamwriter)機器人的首個作品。對于該類數據新聞屬于百分之百由人工智能創作完成的“孤兒”作品,其著作權歸屬可按照法人作品的制度安排。依照我國著作權法第十七條規定應屬委托作品。在沒有明確約定的情況下,著作權由委托人享有。[6]
第三種是歸新聞機構享有。這種情況的數據新聞生成模式是指,在經過人工智能依照程序完成稿件創作后,還需要編輯者根據新聞的特點、讀者的閱讀心態再將新聞稿加以潤色和修改。因此,這種數據新聞作品加入了編輯自己的思想和觀點,且觀點具有創造性。但因為編寫新聞稿的人隸屬于新聞機構的專業團隊,利用人工智能編發新聞作品的行為屬于一種職務行為,因此著作權最終應歸屬于其所隸屬的新聞機構。
綜合以上分析,本文對于人工智能數據新聞作品著作權的歸屬問題雖然在如上探討中有了一定認識,然若將之付諸立法和司法層面的具體應用依然會面對諸多問題。
人工智能的參與導致權利主客體難以統一。早在20 世紀50 年代計算機發展的早期,就有數學家利用計算機整合以往歌曲進行上萬次運算后,“創造”出幾千首新歌的情況,但是所創“作品”的版權卻遭遇美國版權局的拒絕。這是因為,創作客體脫離了人的參與就被“獨立”創造出來了,這和以往認定歸屬權的方式不一致。又比如通過對幾百上千人的作品反復學習一萬次后實現創造出的新作品,若將其定義為“集體作品”,但該作品又沒有任何“人”的參與,在客體界定和權利歸屬上仍然難以做到統一。
參與創作者多元化導致權利主體判斷困難。對于人工智能創作的數據新聞作品,它既可以是基于委托合同的委托作品,也可以是基于職務行為產生的特殊職務作品,還可以是法人作品。[7]對于我國的著作權法法律關系比較明確的委托作品和特殊職務作品,著作權的認定是顯而易見的,分別是在人工智能的創作人和投資人之前簽訂的委托合同關系或者是勞動雇傭關系。但是法人作品的著作權因為沒有具體的法律條文就難以明確認定。法人作品的法律關系既可能是勞動關系的雇傭合同,也可能是委托關系的委托合同,這對人工智能數據新聞作品的著作權認定造成極大困擾。比如,由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在公司指定任務下研發出人工智能機器人,利用機器人自動生成數據新聞作品,這不知應該歸為特殊職務作品還是法人作品。因為設計研發人工智能軟件的是公司,程序設計員是根據公司的指令進行研發,同時一旦人工智能軟件出現任何問題,法律責任也是由公司來承擔。
相關立法滯后導致著作權保護機制不健全。人工智能作品的出現因其特殊性會推動未來知識產權的發展。例如,企業策劃、程序員執行、責任由公司承擔,這三點滿足法人作品的三個構成條件。程序員編寫人工智能運行程序也是他的工作職責,他編寫程序所需要的物質條件都離不開公司的支持,如使用的大型計算機、資料和其他需要編寫程序所需要的資金。軟件就屬于特殊職務作品。
利用人工智能實現新聞創作新形式是適應信息時代發展的必然結果,無論新聞產生技術如何改變,保護著作權人權益、鼓勵創作以推進文化繁榮社會進步的立法目的不會改變。
健全相關立法體系,明確著作權權利歸屬。人工智能在國內外新聞界中的應用已是客觀事實,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信息社會新聞作品創作的發展趨勢。日本目前已經開始對人工智能立法工作,擬以法律條文形式實現對人工智能相關利益者的保護,以防止出現訴訟時無法可依。我國當加快有關人工智能作品著作權保護的立法或修法工作進程,以健全相關著作權法立法體系。
對于人工智能作品著作權歸屬不明確的問題,我國應當積極借鑒國內外學界對于該問題的法理探討成果,并結合我國人工智能數據新聞的發展現狀與趨勢,及時進行相關立法的組織和籌備工作,爭取盡快在我國著作權法律體系中對該領域做出明確規定,并在此基礎上明確權利各方的權責關系。另外,還要結合人工智能數據新聞的發展趨勢,充分分析其在可以預期的未來可能出現的其他著作權歸屬糾紛,在立法建設中做出提前規范,以確保該法具有一定的前瞻性。
考慮多個參與創作者利益,明確相關主體權責。在對人工智能數據新聞作品歸屬權進行認定時,應該考慮人工智能軟件編寫作者和人工智能投資人兩者的約定或合同。如果兩者之前沒有明確約定或合同時,應該參考勞動雇傭關系法或是委托創作合同法,比較作品屬于哪種類型而加以區分認定。為了降低交易成本,投資人將根據勞動合同使得人工智能創作的作品內部化,職務作品應運而生,但是投資人不但需要對企業內部人員進行管理,還需要對人工智能創造出的作品承擔各種法律責任。因此特殊職務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在沒有特殊約定的情形下應當由人工智能的投資人享有。而對于委托作品,委托人和受托人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受托人作為人工智能的直接“作者”,需要獨立承擔人工智能在研發過程中的各種風險。因此,如果在委托合同中沒有明確規定人工智能數據新聞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問題時,筆者建議著作權應該由受托人享有,但是由于委托人提供人工智能研發過程的資金等,可以在協商的情況下賦予其免費使用人工智能軟件等優勢權益。
確立自然人共享原則,合理分配著作權權益。著作權制度的實質就是一種產權的制度。基于科斯定理可知對歸屬產生最重要影響的因素就是交易成本。私有產權、公有產權和共有產權三者相比較,很顯然私有產權的交易成本最小。所以縱觀各國著作權制度幾乎都以私有著作權為主。只有憑借這種模式進行操作,將社會收益納入個人收益中,才能激發創作者的創作熱情,鼓勵他們積極創作。在人工智能數據新聞的著作權權利利益分配中,在將人工智能所有者、使用者、數據信息來源者以及程序設計者等確立為著作權權利主體或擬定者的前提下,可以依據各方在作品生成過程中的實際貢獻率合理確定著作權的主體結構及其收益的分配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