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聲

郭揚天

我聽見爆竹一串串的噼里啪啦聲，聽見絡繹不絕的歸人紛至沓來的腳步聲，也聽見千千萬萬個散發著暖光的小窗口里傳出碗筷撞擊的清脆聲。那是在我生命很早的時候，聽到的春之聲。——題記

關山小時候一年中最喜歡的日子就屬除夕了。每年的這一天，彌生都會偷偷在飯后貓著腰一溜煙竄進隔壁關山家里，偷吃他們家的灶糖。七、八歲的男孩子正處于磨人的換牙期，只多吃一點甜食，蟲子便會鉆進他們的牙槽里，“興風作浪，頤養天年”。關山每次看著彌生被蛀得風可以穿堂而過的后槽牙，都蹲在地上笑得樂不可支。

偷吃完糖后，彌生不敢馬上回家，就和關山躺在房間里的木板床上。窗外的星空像是被撒了一把碎鉆，又像是流動著夏日海面上閃動的波光。

彌生用肩膀碰了碰關山，“誒，大山，你見過真正的海嗎。”

“是大梅沙那樣的嗎，暑假不是剛去過。”

“不，那根本不能叫海，”倏然，彌生猛地坐起身，夸張地舉起手來，“我看到書上說，百慕大三角洲會刮三——角浪！就像這樣的！”彌生曲起手臂，像浪花一樣撲進關山的被子里。“小生你好好睡覺好不，拱來拱去的還要不要人睡了。”在“對付”彌生這件事上，佯裝生氣的法子總是很奏效，彌生立馬不敢動彈，乖乖地縮在被子里不再出聲，夜色也隨著屏住了呼吸。

“大山，睡了嗎？”

空氣中只有均勻的呼吸聲蔓延，彌生小聲地嘟囔道，“我以后，一定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到真正的海。”

“……嗯。”

收撿碗筷清脆的聲音漸漸傳來，又被晚風吹散，闌闌珊珊的細碎交談聲下，仔細聽，好似能聽得星星小心翼翼眨眼的摩挲聲。

關山十二歲那年的除夕夜，彌生并沒有像往年那般竄進關山家里。關山恍然覺察少了一抹記憶中不曾缺席的活蹦亂跳的影子。事實上，除卻彌生碎碎不停的念道聲缺席外，一切都與往年的除夕相差無幾。關山并不是一個討厭熱鬧的人，正相反，被喧鬧聲包圍，就像裹了一層剛燒好的糖衣一般溫暖。他想，自己一年中最期待的也不過就是那一餐從上午就開始準備的年夜飯。十幾二十幾人縮在狹小的餐廳和客廳中，卻不曾感到擁擠。餐桌上的食物每年都按同一份的菜譜一樣樣地做好，卻年年都不曾厭倦。

他想，自己大概是害怕孤獨的吧，只因人群是溫暖的，食物也是溫暖的，所以他才會那樣眷戀除夕夜的聲音。觥籌交錯間，奏響新一年的序曲。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果春天也有聲音的話，該就是此了吧。

他是那么清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所以刷洗碗筷的聲音總是讓他感到恐懼，溫暖稍縱即逝，人影散亂流走。每到這時，他總是提前快步走進房里，悄悄地關上門，“這樣就不會有人跟我告別了”。萬籟俱靜，一切都圓滿落幕，關山躺在床上，本該愜意地回想方才的歡聲笑語，但他沒能遂愿，他的心里還是空落落的，止不住孤獨，想著被子里沒有了總是拱來拱去的彌生，他忽的就哭了。

那一年，彌生在春節過后才回來。彌生的父親替彌生找到了一位繼母。那繼母是彌生父親的廠長的女兒，家境寬裕，老廠長是看彌生的父親比別人都踏實，才放心地把女兒嫁了過去。這本是樁美事，可彌生卻總是委屈地向關山抱怨繼母什么事都管，不能天天到瓜田里撒野子，吃飯要安安靜靜，還得等長輩先吃小輩才能食，讀書成績也要拿第幾第幾。

待沙田里的西瓜都被摘盡了，關山和彌生也終于走進了中學的校園。彌生的成績向來不好，便被他繼母送去了私立中學，而關山則毫無懸念地進入了市重點中學。私立中學崇尚封閉式管理，設在離市區很遠的地方，這可不是與市中心的學校差幾條街的距離了，兩人也終究沒辦法再形影不離。

快中考的那個元旦節假期，關山照常坐公交車回家，下車時，彌生爸爸的私家車從他身后緩緩駛過來，彌生搖下車窗，看見關山哧哧地笑了，“你怎么穿的t恤還是以前那件啊，你是買了多少件一樣的。快上車來我爸送你一起進去。”關山“癡癡”地看著彌生，他早就沒了亂糟糟的頭發，身上穿的是私立學校挺括的校服，彌生變得干凈整潔了許多，卻又和自己的整潔有所不同，他旋即對彌生說，“沒事，我自己走進去，剛才坐了太久的車，腿都麻了。”

進村逼仄的黃泥路不知怎的，好似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寬敞的水泥路，從前鱗次櫛比的青瓦房也變成了一棟棟拔地而起的統一刷著白漆的返遷房，關山意識到，自己生命里好多好多東西都像這眼前的光景一樣，破碎、重組、再生。沒了雜草叢生的屋前屋后，沒了永遠氤氳著腐爛氣味的水溝，也沒了一眼就能送入窗中供身邊的人玩賞的星空與白月光。他一步一步走到樓頂的露臺，卻看到佇立在身前的彌生。他走上前，走到彌生的身旁，彌生看見他，笑了笑，“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媽準備把我送出國去，高中在國外讀了。”“哈哈，我剛才還在想，沒了那么多雜草堆，你再也沒辦法在過年的時候溜過我家來了。路那么寬，你就算趴著過來，也會被你爸發現。”“是吧，真好，大家都住上了新房子，可能這是我看這里的最后一眼了。”關山覺得悲傷像洪水一樣傾流而下，浸濕了自己整顆心臟，想著，“是啊，真好，你看，你終于可以去百慕大看三角浪了。”

關山中考考的很好，考去了省會城市的附中，每天耳濡目染的都是車水馬龍。彌生去了美國加州，和中國是一個白天一個黑夜，他想彌生一定很快樂，因為他終于看到了真正的海。之后，關山家每一年的年夜飯都是在酒店里操辦的，明明新家比老房子更敞亮，但就是沒有人會再在新家里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地辦一桌子年夜飯了。不久，政府頒發了禁止爆竹的律令，嚴到用無人機來管控，就算早早睡覺，也不會再噼里啪啦地被吵醒。

今年春節，關山一如既往地和家人一起去酒樓吃年夜飯，看著小輩們拿著的各式各樣的電子產品中不停地傳出搖紅包掉落金幣的聲音、明星拜年的聲音，還有游戲里春節特別版的配音，他走上前，笑咪咪地問，“你們喜歡春節嗎？”小朋友不假思索，異口同聲道，“特——別——喜——歡！”

他想，他們或許也在心里對自己說到，這就是我生命很早之時，聽到的春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