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 214000)
莫言在小說中塑造了一批生動豐富的人物形象,他們性格迥異,生活經歷及所處時代也都各不相同。但莫言畢竟是一位男性作家,正如桑德勒·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在《閣樓上的瘋女人》中所說的那樣:“男性作者們天經地義地以為他們對于女性‘人物形象’擁有以父權為背景的所有權,他們可以‘在無限的單詞的海洋中’刻寫下女性的‘人物形象’”。莫言的筆下充斥著男性想象中的女性,她們并非真正的女性,而是一種父權敘事背景下被打扮成女性的玩偶,沒有自己的主體意識,任由她們的創造者(作家)擺弄出他想要的姿勢。
我們經常把土地和女性聯系起來,因為無論是我們從小到大都掛在嘴邊的“大地母親”,還是土地隱含的“哺育”、“孕育”、“豐饒”等意象都讓人立刻聯系到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但土地本身是沒有性別的,這種聯想是人類在創造與土地相對的國家、政權等概念的過程中賦予土地的。因為廣袤的土地需要人管理,于是產生了國家,有國家就需要有政權機器來維護它,于是法律、刑法、統治階級也應運而生。與土地相比,這些概念更冰冷、更理性、更具有約束的效力,容易讓人聯想到嚴厲的父親,相較之下,土地便成了慈愛的母親。正如波伏娃所說,女性不是天生的,女性是被創造出來的,所以對于土地的女性化想象,是基于父權敘事的語境而產生的。
同樣,莫言筆下的女性,也是基于父權語境產生的。她們被牢牢地控制在父權敘事的語境下動彈不得。莫言筆下的女性角色幾乎沒有童年,每個主要女性角色的出場,都是在她的身體已經成熟的年紀,即具有生育能力的年紀:面容姣好,驕傲地挺著已經飽滿的乳房,扭著渾圓的屁股,仿佛在向世界昭告著自己的生育能力。在莫言眼里,女性的美好,就是她們成熟的身體所散發出來的那種生育能力,如肥沃的土地一般可以創造生命的能力,如高粱酒一樣濃烈而令人沉醉。而當女性上了年紀,再次失去了生育能力,莫言花在她們身上的筆墨又變得吝嗇起來。
為了體現生育能力的崇高美好,莫言不止一次安排健康美麗的女性嫁給身體殘疾的男性,這樣就使得她們背棄自己的婚姻去追求與身體健康的男性的愛情有了正當的理由。《紅高粱》中的“奶奶”嫁給了患有麻風病的單扁郎,而《檀香刑》中的孫眉娘嫁給了傻子趙小甲。一個正當生育旺年的女性嫁給一個身體缺陷的男人,這會使她們的生育能力受到極大的浪費,所以她們本能地想要背棄自己的婚姻去尋找能夠與自己誕下健康后代的男人。《紅高粱》中的“奶奶”由當時還不是“我”爺爺的余占鰲抬著花轎出嫁,轎夫們的寬肩細腰以及“青白色的結實頭皮”和自己“面孔痙攣,生著一個扁扁的長頭,下眼瞼爛得通紅,伸出一只雞爪狀的手”的丈夫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使得奶奶在三天后返家的路上毫不猶豫地循著野地里男人的歌聲,與余占鰲在玉米地里野合。這是再明顯不過的生殖崇拜的象征,一對健壯的正當生育旺年的男女在肥沃的孕育糧食的土地上結合。
《生死疲勞》中對生殖的崇拜又是另一種表現。西門驢看上花花驢就是被它正處在發情期的氣味吸引,勇斗惡狼,更可以說是它獲得交配權途中的一場小磨礪;在西門豬這一世里,豬十六與刁小三之間展開了一場對美麗蝴蝶迷以及豬場所有母豬的爭奪戰,并把與母豬交配看作是自己的“神圣職責”。
莫言很少寫到老年女性,幾乎他筆下女人的故事都在她們還年輕的時候就戛然而止了,老年女性通常都只有一種結局——上吊自殺。無論是《蛙》中的姑姑,還是《生死疲勞》中的白杏兒和黃秋香,她們最終都因為不同原因上了吊:姑姑終生都在懺悔自己年輕時扼殺生命所犯下的罪行,雖然上吊但是最終被救下;白杏兒由于沒有生育能力到晚年無微不至地照顧豬仔,把它們當成自己的孩子,最后由于失貞上吊自殺;黃秋香在丈夫黃瞳病死之后上吊自殺 可見,在莫言眼里,無兒無女或者年輕時動過壞心思老年女人最好的結局,恐怕就是自殺了吧?只有像迎春那樣膝下兒孫眾多的好女人,才能壽終正寢并獲得厚葬。
父權崇拜的另一種體現,是對健康男性身體的迷戀。在莫言筆下,寬肩窄腰,汗流如雨的健壯男性身體,對女性有致命的吸引力,正如她們自己正值生育妙齡的身體對男性的吸引力一樣。
《檀香刑》中的孫眉娘,她的丈夫是劊子手趙甲的傻兒子趙小甲。當她第一次見到錢縣令時,見他舉止端方、談吐高雅、態度和藹,與她屠狗的丈夫形成了天壤之別,于是“她心中根本就沒有一點點空間能容下丈夫小甲的形象”。
不僅容不下丈夫的形象,連父親的形象也一并可以忘記。在莫言的想象中,女性對男性健壯身體的渴望是可以讓她們背棄自己的一切。比如奶奶對于余占鰲身體的癡迷也使她將自己夫家那兩個無辜人的性命都交到了他的手里,并帶著夫家的所有家私,和他這樣一個殺人犯一起過活。《檀香刑》中的孫眉娘在做斗須比賽的裁判時,明知道胡須是她父親最為珍愛驕傲的東西,是他賴以為生的唱戲行當里必不可少的東西,卻依然判了自己所愛的錢知縣勝出。
在莫言對女性的想象中,女性為愛情會如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而在面臨家國危難時,又會瞬間化身貞婦烈女。孫眉娘在對錢丁的愛情面前完全將自己的父親拋在腦后,甚至當父親被人薅去了胡須,她準備去為父報仇刺殺錢丁時,由于“嗅到了從大老爺身上散發出來的芬芳氣味。大老爺粗大光滑的發辮和挺拔的脖頸,離她的焦渴的嘴唇只有那么近啊只有那么近”而放棄報仇,徹底淪陷于愛情。而當父親遭受檀香刑時,孫眉娘又忽然咒天懟地,怒罵情夫錢丁,罵自己的丈夫和公公,在升天臺上耐心地照顧著自己奄奄一息的父親。此時的她為了家國大義忘記了自己曾經做出的選擇,在她在斗須比賽上宣布錢丁贏得那一刻,她就拋棄了她的父親,而選擇了情夫。正是由于她愛上錢丁,才會使得縣令夫人出于女人的妒意命令侄兒劉樸薅了孫丙的胡須,導致他不得不離開戲班開了茶館并娶了小桃紅,最后間接導致了他最后遭受檀香刑。
更諷刺的是,莫言對陽剛男性身體的崇拜簡直到了一種荒誕的程度。在他的小說中,他不止一次提到男性的排泄物可以作為藥物,治好人的病。《檀香刑》中,神巫呂大娘居然用錢縣令的“屎撅子”做成斷情粉給眉娘吃下去,好讓她忘記錢丁。《生死疲勞》中,已經長成大豬的豬十六,面對對他有哺育之恩的豬媽媽,撒下一泡“童子豬尿”,認為自己珍貴的尿可以治愈豬媽媽因過度哺育他而落下的殘疾。
誠如以上所說,莫言小說中隨處可見作者本身的父權意識,但莫言畢竟不是一個簡單的作家,他也曾試圖解構男權中心主義,通過塑造像《紅高粱》中奶奶這樣大膽聰慧地女性。但正如《閣樓上的瘋女人》中,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說的那樣:“有關文學的父性特征的比喻的最后一個矛盾之處在于,作者以同樣的方式既創造了又囚禁了他虛構出來的人物形象,他一方面賦予他筆下的人物形象以生命,另一方面,他又剝奪了她們的主體性,迫使她們沉默”。“他使她們處在靜止狀態下,或者——將她們鑲嵌入藝術的大理石之中——從而殺死她們”。女性,是“被一個男性造物主創造出來,又經過一個像是造物主一般的男性的再造,被殺死而成為一個‘完美的’人物形象”。這個莫言筆下最具有女性主義精神的女性最后在送飯的途中死在了日本兵的槍口下,被“殺死”,被“鑲嵌入藝術的大理石之中”,成為了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