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詩與松尾芭蕉俳句的禪意對比

（廣西民族大學 530006）

一、引言

自20世紀20、30年代，我國白話運動中，胡適等學者對寒山的白話詩的提起興起了寒山研究熱之后，在過去的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寒山熱依然沒有絲毫退去的跡象。從2007年起，每年一屆的寒山寺文化論壇，著重開展寒山寺文化與和合文化研究，發掘、傳承、弘揚寒山寺文化，截至2017年7月，已舉辦了11屆。寒山寺文化論壇中重要的一個議題就是寒山其人與寒山寺文化研究。各界學者各抒己見，見仁見智，為我們研究寒山詩和佛學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方向和有益參考。說到寒山詩的研究，不得不提的還有很多多年默默研究奉獻的學者們。如錢學烈，他的《寒山詩校注》（1991）、《碧潭秋月映寒山：寒山詩解讀》（2009）成為眾多學者研究寒山詩的基礎性文獻；再如項楚，于2000年出版的《寒山詩注》，以及其一系列關于寒山詩的論文也已成為我們的必要參考文獻。崔小敬（2010）總結了目前國內關于寒山的研究主要涉及四個部分：“一、寒山詩的結集及版本研究；二、寒山其人的研究；三、寒山詩內涵與風格研究；四、寒山詩的傳播與影響研究”。1寒山詩的內容涉及面很廣，其中最多的是與佛理相關的詩，據張石（2011）統計，佛理詩占整個寒山詩作的約48%左右2，錢學烈更認為其中的隱逸詩頗具仙風道骨，是藝術水平最高的部分3，所以關于寒山詩中的佛理、禪意、禪學的研究也最多。

寒山詩經由日本遣宋僧人成尋及其弟子于1073年傳入日本之后，很快通過傳入的禪宗的偈頌融入日本的宗教文化中，又有與禪宗關系緊密的文人雅士將其融入日本文化、日本文學、日本藝術中，對日本社會文化的影響甚大。一般認為寒山詩中宣揚的禪學的物我如一，無常等思想與日本的禪宗思想，甚至是日本文化中固有的審美觀不謀而合，因而能夠在日本大行其道。寒山詩對日本文學的巨大影響在這里不做贅述，但其中有一人引起了筆者的注意，那就是日本的“俳圣”松尾芭蕉。芭蕉改革了日本原有俳句的滑稽之風，提倡引禪入俳，以禪興俳，形成了自己的閑寂風雅之風。芭蕉與禪宗、與寒山的淵源；芭蕉俳句中禪意與寒山詩中的禪意之異同引起了筆者濃濃的興趣。

二、芭蕉與禪宗、與寒山

關于芭蕉與禪宗的關系淵源，有三種假說：其一是傳說芭蕉蟄居于芭蕉庵時，曾隨師參禪；又傳說芭蕉云游時見寺就拜，平時起居亦仿效僧人；第三種說法是當時日本國內發行的唐宋詩講本還有禪僧語錄為芭蕉接觸禪宗提供了便利。

李秀卿等（2003）年認為第三種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而且這種接觸應該是可信并且是理所當然的。4禪宗早在日本的奈良、平安時代就已傳入日本，禪宗在經歷了鐮倉、南北朝與室町的鼎盛后，進入江戶時代，各種典籍、語錄等均已成熟并廣泛影響于民眾。芭蕉能接觸到禪宗思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因為寒山詩與日本禪宗的密切關系，芭蕉能接觸到寒山詩也就不足為奇。芭蕉本人也承認自己的文學創作受中國文化特別是唐文化的影響非常深，芭蕉在《虛栗》跋中直言 “李·杜が心酒を嘗めて、寒山が法粥を啜る”，是說自己的創作靈感既有從李白、杜甫的詩中感悟到的要領，也有從唐代著名禪僧寒山的禪法中悟出的禪機。至此，芭蕉與禪宗思想、與寒山詩之間的淵源也就明了了。那么寒山詩與芭蕉俳句之間的禪意有什么異同呢？筆者嘗試著以小見大，從細小處進行對比分析。

三、寒山詩中的禪意表現

用“我”來凸顯“真性情”。詩中多處出現“我”這第一人稱，絕大部分的對人生，禪學的感悟是從“我”的角度來觀察和體悟的。如“我見東家女，年可有十八。西舍競來問，愿姻夫妻活”、“我見百十狗，個個毛猙獰。臥者渠自臥，行者渠自行”、“我見一癡漢，仍居三兩婦。養得八九兒，總是隨宜手”、“我見世間人，堂堂好儀相。不報父母恩，方寸底模樣”等多處以“我見”作為來頭的詩句，顯示詩者從細心、用心感悟日常瑣碎生活，以及和人相處的細節中提升自我的人生認識，達到領悟禪意的境界。寒山詩者雖隱居于寒山寒巖中，心思卻沒有太多剝離塵俗，通過將“我”融入情景，感悟生活中的細節，人情中的冷暖，達到自悟自性，無證無修的禪宗思想。陶淵明說“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而寒山詩者是身處山林心掛鬧市。

生活瑣事盡顯“無常”。寒山詩歌禪佛詩占據大部分，然并不是所有的禪佛詩歌都是在隱居寒山之后寫出來的。隱居前便早已有積累。詩人在繁瑣、無奈有苦悶的生活中一點點體悟生命的奧義，感受禪學的精進。有對生命易逝的“無常”暗傷神，“昨吊徐五死，今送劉三葬。終日不得閑，為此心凄愴”；也有因時光流逝之快而呼吁珍惜快樂的，“有樂且須樂，時哉不可失。雖云一百年，豈滿三萬日”；對世事變遷的永恒和人類無知的嘲笑，“東家一老婆，富來三五年。昔日貧于我，今笑我無錢。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相笑儻不止，東邊復西邊。”人生的哲學，佛道的禪學盡顯于寒山對現實生活的細膩感受當中。可以看出寒山在成為禪僧之前，是一個很有煙火氣息的文人，他關注自我，關心身邊人，留意身邊事，又不是單純地觀察，當中加入了自己深入的對人性、人生、生活的思考。他的詩歌也是很有生活氣息的，讀起來首先朗朗上口，其次道義淺顯易懂，有理有例。他用最通俗的問句，講最深奧的道義。

于景中融入“寂然無為”。寒山子的不平凡的經歷，使他最后放下塵俗，毅然歸隱山林，在山林中他得以清凈悟世，冷眼觀察世界，用詩的語言諷世諭人。山林里幽靜的景色既是自然景觀的真實寫照，又是詩人自己的真實體悟。“青蘿疏麓麓，碧澗響聯聯。騰騰且安樂，悠悠自清閑。”也正因為決心歸隱山林，讓他“心中無一事”、“免有染世事，心靜如白蓮。”真正看到“水清眾獸現”、“水清澄澄瑩，徹底自然見。”最終感悟到“東明又西暗，花落復花開。唯有黃泉客，冥冥去不回。”博大精深的佛法引導寒山認識了人生宇宙的真諦，寒山又運用自成一家風格的詩語，歌詠自己的真實感悟，后人得以警示。寒山子歸隱天臺山之后，獨立自由的生活使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心情，也使他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生命體驗。在這里，詩人放下了出世等凡塵俗世，獲得了萬物競自由的寬松環境，無為而為，頌山川幽境，而窺人性之返璞歸真，因而能達到心靈洞明，情懷清凈真如的境界。可謂無為而靜觀自然，于寂然山川中領悟生命真諦。

四、芭蕉俳句中的禪意表現

以景物悲喜抒“物哀”。芭蕉的俳句踐行了日本文化、文學界的“物哀”思想。與日本禪宗提倡的“人的內在體驗”不謀而合。接觸外部的一景一物時，，觸景生情，感物生情，心為之所動，有所感觸即是物哀。另有一種說法是“物哀”主張感悟當下，發現和發揮最好的現在。所以芭蕉的俳句中既有對生命流逝的無奈也有對不懼失去努力展現自我的贊頌，如“やがて死ぬけしきも見えず蟬の聲”；有對當下草木興盛的描繪也有對昔日遺夢的惋惜，如“夏草や兵どもが夢の跡”，更有俳人對美好季節行將離去的傷春悲秋之情，如“行春や鳥啼魚の目は淚”。芭蕉的自我的悲喜是融入所見所抒中的，正是以物喜又以物悲。

動靜結合反襯“幽玄”。“幽玄”一詞出自于中國佛教的“般若幽玄、微妙難測”，另有道家的“玄之又玄”的異曲同工境界。漢語里的“幽玄”有深遠、昏暗而又朦朧、深奧之意。日語的“幽玄”則更加升華為一種深奧、玄幻的寂靜之美。在平安時期及后來的鐮倉、安土桃山時期，和歌、連歌等將“幽玄”作為理想境界來追求。芭蕉俳句中的“幽玄”特點很明顯，一般學者也將芭蕉的俳句句風定性為“空寂、幽玄”。據調查，在1817年到1953年的日本國文學文獻中，有29部文獻認為芭蕉的俳句具有“幽玄”的風格。5芭蕉的名俳句：“閑や巖にしみ入蟬の聲”、“古池や蛙飛び込む水の音”，都給我們鋪設了一個靜寂、幽玄的空間，在這針落可聞的靜寂里，蟬聲喧噪、蛙跳水生清脆，通過動靜結合的事物的簡潔鋪陳，喧噪的或是清脆的聲音都打破幽玄，卻又烘托出幽玄的可貴之處。

“我”的隱匿彰顯“無我”。俳人在構思俳句時往往是凝神冥想，沉思觀照，內外合一；俳句除了直接表現外在表象外，并無過多的個人思想，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界限消失于無形中，達到一種忘我或是無我的境界。同時，俳人的思想卻又能滲透到精煉的俳句中，可謂是思想突破于語言、物象的束縛的最佳表現。芭蕉俳句鋪陳的大部分是簡陋的生活和云游中見到的場景，借景抒懷，卻半點不出現自我。通過最最簡單的物事的平鋪，用最清寂的事物來構設畫面，讓讀者從俳句想象畫面，從自己的想象中感受俳人要轉達的意境和禪意。“ほろほろと山吹ちるか滝の音”、“石山の石にたばしるあられ哉”。究其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兩點。一是由于俳句和禪宗思想的關聯。俳句的內容和形式與禪宗是息息相關的。禪宗倡導的是 “我心即山林大地”、“我心即佛”、“山林水鳥皆宗佛法”。這種將“我”融入自然，將自我的觀察寄情于一山一林，一草一木的思想底蘊造就了芭蕉這種將俳人隱匿于畫面之后，不顯自我主觀意識的表現方式。二是與日語的表達習慣也有密切關系。日語表中，“主語省略”的現象比比皆是。說自己的時候，常常不帶主語，如“夕べカレーを食べました（昨晚吃了咖喱）”“來年中國へ留學に行く（明年去中國留學）”等等。當然，這一語言現象也是日本文化中，不凸顯話語者自我意識的客觀體現。芭蕉俳句忠實、完美地展現了日語表達文化和禪宗文化中物我如一的思想。

五、結論

通過對寒山詩和芭蕉俳句的細化對比研究，可以大致了解到寒山詩在內容上要多樣化，寒山更多的是對佛學禪宗的體悟，寒山是從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中參悟禪意的；寒山詩用詞灑脫豪放，詩如其人。芭蕉俳句的大部分是簡陋的生活和云游中見到的場景，描繪閑居野趣，多加入季節和時令風物，俳句用詞多樸實沉穩，看似蒼白，卻多意境幽遠；借景抒懷，卻半點不出現自我。

二者在表現方式和禪意雖有不同，然寒山詩中的眾多自然意象與芭蕉俳句的自然風物要表達的幽玄之美亦有眾多契合之處。芭蕉的俳句體現其對撲朔迷離又超然物外的幽玄美的提煉與追求。寒山詩歌中對“寒山”等意象的描繪中無論是幽暗的色調還是含蓄的氣韻，都表現出寒山詩的意境幽邃和氣象深遠。二者詩歌和俳句中展現和追求的禪意美可以說與日本的“幽玄”審美不謀而合。

注釋：

1.崔小敬.寒山研究的現狀與未來[C].第四屆寒山寺文化論壇·國際和合文化大會論文集，2010.

2.張石.寒山與日本文化[M].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P13.

3.錢學烈.試論寒山詩中的儒家與道家思想[J].中囯文化研究，1998，02.

4.李秀卿，彭體春.禪宗與日本徘句[J].西昌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3年6月：第2期.

5.鈴木貞美，巖井茂樹.わび·さび·幽玄[M].水聲社，2006：306-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