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城工學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224051)
東淘,即今之安豐鎮,位于江蘇省東臺市境內,古名小淘浦,漢初以煮鹽入史,南宋設小淘鹽場,元代名安豐鹽課司。明清以鹽名市而賦甲淮南中十場,成為串場河畔海鹽主要產地和集散地,賈商云集,經濟繁茂,也為文化的繁榮孕育了基礎。特別是明清易代之際,東淘成為遺民詩創作的重要中心之一,孔尚任《官梅堂詩集序》:“吾閱近詩選本,于吳越得其五……”1,而“東淘詩群”是其中影響較大,成就頗高的一支。
東淘詩群的概念是嚴迪昌先生提出的:“東淘詩群,文獻罕見載錄。史籍失載并非等于這一史實的不曾存在”2。其實早在清代及后期的研究中,東淘詩人群體已引起了關注,東臺先賢袁承業曾記載:“右諸子皆為明儒,萃生于萬歷年間,同處東淘左右。國變后,隱居不仕,沈冥孤高,與沙鷗海鳥相出入。結社于淘上,所有懷抱,寄托詩文。其流風余韻、德行文藝,三百年來,猶膾炙人口。”3首開東淘詩人群體研究。
東淘詩群由哪些人組成,這是定義一個詩派的基礎。較多研究者受袁承業《擬刻東淘十一子姓氏》影響,認為袁著記載的11人為詩群成員。此11人確有相似之處,他們年齡相仿,居于東淘,以遺民隱居,結社唱和,應為詩群之中堅。但詩群應該是個動態的組織,而且隨著時間推移,人員的增減也屬于正常。根據查閱吳嘉紀等成員的著作可以發現,東淘詩群組織是松散的,人員是因志趣而集社。如王鴻寶“七子生淘上,三更聚虎墩”(《與賓賢過虎墩訪曹僧白,同楊二集之、楊四倫表、沈亦季、家第次集中弟為憲齋中》、吳嘉紀《送澹生游南梁,兼懷謀伯、公耀,寧士諸同社》中明確指出與程思聰、方公耀、汪寧士等人為同社。可見東淘詩群的人數絕不止東淘本籍的11人。
東淘屬鹽業重鎮,居住在東淘者不止是本地灶戶,還有大量外來商賈士人云集于此。而其中徽州商人尤其為多,鹽業是徽商重要的經營項目,他們長期生活在此,亦與當地文人交往唱和,《陋軒詩》中有較多與徽籍流寓者交往的詩歌,主要有程岫、郝羽吉、方一煌、曹應鷴、戴酒民等人,他們在不同時期也參加詩群的活動,而且在后期還成為詩群中堅,詩群呈現“本土文化的傳習與徽州文化特質的滲合”4的特征。
因而可以判斷,東淘詩群是指明末清初以來,在東淘參與集社,詩歌唱和的較為松散的詩人群體,成員以明朝遺民為主體,包括本籍乃至鄰近海安、興化和移居東淘的外籍布衣文人。
東淘詩群中影響最大,成就最豐,最為后人推崇的是吳嘉紀,在詩群成員唱和中,他也成為了中心人物。周京曾夸贊他:“吾友十一人,君獨拔其類,丘壑見性情,苦吟多至醉……”5后世研究東淘詩群多從吳嘉紀始。
(一)吳嘉紀(1618年——1684年)字賓賢,號野人。東淘人,曾為泰州州試第一,二十七歲明王朝滅亡,從此隱居海濱,絕意仕進,著有《陋軒詩集》。他的詩經周亮工推薦,被當時詩壇領袖王士禛賞識,吳嘉紀的詩名漸為世人所曉。林昌彝《海天琴思錄》中十分推崇吳嘉紀的詩歌:“近代國初諸老詩,吳野人,天籟也;屈翁山、顧亭林,地籟也;吳梅村、王阮亭、朱竹垞,人籟也。此中精微之境,難為不知者言也”。6
(二)王衷丹,字太丹,東淘人。幼年孤貧,工于詩,其詩學高適、岑參,擅長書法。為王心齋五世支孫,居于朝尋齋,吳嘉紀與其過從甚密。“絕意仕進,歸則與同里吳嘉紀、沈聃開等結社于淘上,互相唱和”。7王衷丹去世前托吳賣硯料理后世,未及賣出而于順治九年(1652年)去世。吳嘉紀有《賣硯行》、《哭王太丹》紀之,為東淘詩社前期重要人物,其著作《朝尋集》毀于禁書。
(三)王劍,太丹之子。字水心,聞國變,朝夕痛哭,后薙發為僧。《明遺民王水心先生小傳》:“耽吟嗜飲,國變,痛哭、大飲”。8吳嘉紀有《哭王水心》詩,詩題下自注:名劍,未年為僧,號殘客。詩曰:“同里有四人,異姓稱兄弟,論齒君最長……”。9可見王劍也是詩群中堅。
(四)季來之,1595-1728年,字大來,原名應甲,東淘人。師事伯祖存海,得王心齋之傳。舉崇禎壬午鄉試,揚州屠城后,知勢不可為,潛居一樓,堅決不剃發,服先朝之服,禁足不出十余年。著書甚多,但不輕易示人,惟與吳嘉紀、王大經、沈聃開、周莊等人交往。10《陋軒詩》有《十三夜酌季大來舟中,賦贈》:“先生臥水濱,鄉相不能親。孤艇領群鳥,雙童扶一身。波聲過牖冷,月色上溪新。沽酒蘆花下,殷勤醉野人”。11
(五)王大經,1621-1692年,字倫表,號石袍,又號待庵居士。20歲定居于東淘,“通六經子史百家言,為古文有奇氣”。康熙年間,舉“博學鴻儒”詞而不就。晚年,筑獨善堂于淘水之東,自號廬阜逸史。著述豐富,現存《獨善堂文集》、《哀生閣初稿》、《哀生閣續稿》、《重修中十場志》等。
(六)沈聃開,1615-1673年,字亦季,東淘人,以授徒為生計,擅長書畫,性孤介,不善交流,與同里吳嘉紀、王大成、王大經號“東淘四逸”,著有《汲古堂詩存》、《爾爾詞》。
(七)王言綸,字鴻寶,號鈍夫,東淘人。與吳嘉紀、沈耽開等人詩歌唱吟。著有《棘人草》、《望岱吟》等,國變后,棄業不仕,隱居離東淘二十五里樊村。
(八)郝羽吉,1632—1680年,名儀,號山漁,歙縣人,以漁鹽之業客居東淘。孫枝蔚稱之“不獨詩人,固今世隱逸之士也”。詩歌“至性纏綿”。與吳嘉紀等人深交,吳有《郝羽吉寄宛陵綿布》、《郝羽吉寄梅》等詩歌。
(九)程岫,字云家,歙縣人,流寓東淘梁垛。守父志,終身吟詠至老,據傳他的著作《江村詩》曾與《陋軒詩》合纂,經營吳嘉紀后事,并囑咐后人其死后葬于吳嘉紀墓旁。
(十)吳麐,字仁趾,歙縣人,僑寓東淘,兼工篆刻,曾學詩于吳嘉紀,二人亦師亦友,沈德潛認為:“仁趾與賓賢有二吳之目,而賓賢以性靈見,此以情韻見,幾于莫能相尚。”12其著有《樵貴谷詩稿》,其中有《懷吳野人先生》五律詩。
東淘詩群的人員遠不止以上十位,還有方麗祖、周莊、徐發莢、傅瑜、楊集之、吳雨臣、甚至汪楫、陸廷倫等人也參加過詩群活動,因而東淘詩群是個開放式的社團,其成員隨著時間變化而增減。
東淘作為揚泰地區文化較為突出的地域之一,其文人結社、往來酬唱活動比較頻繁,據記載,明中葉以來,東淘地區結社風行,《道光泰州志》記載,由張一儕主持,就有1641年成立的曲江社,以及后來的貞一、江淮諸社。參與者有吳嘉紀的業師劉國柱等人,這些詩社的成立,是文人酬唱集會之需,各種文化和流派紛呈,但并沒有形成詩群的條件。“東淘詩群”的形成,當以國變后,眾遺民群體出于強烈的民族情節和抵觸情緒,詩歌呈現普遍的“苦郁”和“憶昔”心態,繼而從組織和詩歌特色上形成相似風格的詩人群體。因而這個詩群應從1644年或南明時期開始形成。
歷史上對東淘詩派詩人間的酬唱交際,研究者甚少。按照“同社”等稱謂,這種社群活動應該是有組織的。從現存史料看,東淘詩人的唱和主要為詩友之間的互訪、酒茶吟唱活動為主,未見大型詩歌集會、修禊等活動,按照時間順序,東淘詩群的活動及人物主要順序如下:
第一階段:乙酉后至順治初,1641年形成的曲江、貞一等社國變后并未消亡,其成員主要為張一儕、張幼學、陸舜、陸曜、劉國柱、于澣、陸相、張瑛等人。張一儕、劉國柱均居于東淘,由于順治三年張幼學、陸舜出仕,東淘逐步成為詩群活動中心。
第二階段:順治初至順治十八年,以遺民為主體,形成了以東淘十一子等本土詩人、兼有歙縣籍詩人吳雨臣、郝雨吉、程云家、汪虛中等的松散團體。他們結社淘上,寄情詩歌,伴游走訪,訴說國破家貧之苦。其中吳嘉紀逐漸成為詩群的中心人物,其間王衷丹、王劍、吳雨臣等人相繼去世。
第三階段:康熙二年至康熙二十年,因詩群主要人物吳嘉紀詩名已顯,其活動主要來往與東淘、揚州之間。因而慕名來東淘拜訪的外籍詩人和仕官較多。因而這一時期,詩群本土詩人與汪楫、程岫、吳麐交往唱和較多。
目前學界公認的東淘詩群活動主要在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吳嘉紀去世前,隨著主要遺民的亡故或流散,加上汪楫等人在“博學鴻儒詞”等舉薦活動中出仕于清庭,東淘詩群逐步趨于消亡,當然不排除仍有詩歌唱和活動,但與東淘詩群這個特定時期的詩派在風格、宗旨上是大相徑庭了。
吳嘉紀的《陋軒詩》是目前記述東淘詩群活動最為豐富的著作之一,其詩集中與東淘詩友酬答、送別、游歷、哀悼詩較多,可以窺見當年詩群活動的掠影。
東淘詩群的形成,與其特定的時代背景、遺民群體的共同命運休戚相關。因而隱居在東淘的遺民群體,故國情重,生活清貧、絕意仕清,“他們除共同呈現出國亡家破之后凄苦蒼涼的心境、孤獨無依的感受外,又不約而同地展露出一種田園隱居、與世無爭的悠閑心態”13,他們在偏僻的鄉間抒家國興亡之感、嘆人生窮困潦倒之苦,還經常品茗集酒,泛舟互訪,憑吊古跡,成為詩群詩歌創作的重要內容。
東淘詩群成員基本為明遺民,多以不仕清彰顯其民族氣節,更有甚者如季來之堅不剃發、禁足一樓十余年、王劍削發為僧等。故國之思、亡國之恨,是中國遺民文學的傳統主題。因而詩群結社唱和中強烈的民族感和對故國舊君之思為詩群創作的主題特征。雖然清初文字禁錮之甚,許多詩人作品被禁被刪,有些被改,但仍可找尋到不少詩作,也符合遺民的創作心境。
如在吳嘉紀《陋軒詩》中,《一錢行,贈林茂之》借萬歷銅錢抒發遺民心系故國的感情“昔游倏過五十載,江山宛然人代改。滿地干戈杜老貧,囊底空余一錢在……酒人一見皆垂淚,乃是先朝萬歷錢”。14在詩人聚會唱和之際,一枚萬歷銅錢引起了遺民們的思國之情。此外,《過史公墓》、《謁岳武穆祠》、《登清涼臺》、《玉鉤斜》、《泊船觀音門十首》、《過兵行》、《李家娘》、《董嫗》等詩以時亂為題,借此懷念故國家園。如《雪夜聞鐘》(卷十三):“雪鐘聲難遠,猶能醒靜客。哽咽如泉到,衰林盡為白。開戶覓余音,滿目太古色。立久耳目寒,身忽為枯石。”15故朝覆亡,故鄉遭受兵燹之苦,詩人在經歷了國變和劫難后,已是身如槁木,心灰意冷,抒發哀愁、憂思的情感。有些詩人的詩歌更是表達忠于舊君,不仕新朝的決心,如季來之詩寫道:“兩大君親總未酬,一身拋卻義全收;時人莫笑書生拙,留得衣冠葬古丘”16
遺民們為生計奔波,過著漂泊的生活,孫枝蔚嘆息“游子更堪哀,奔走忘西東”。17因而詩群中多抒寫個人及朋友們的愁苦與悲哀。這樣的詩自然多“嚴冷危苦之詞”。如吳嘉紀《宿白米村》(卷三)“黃葉樹頭下,北風溪上涼,村孤愁獨夜,人老適他鄉。”“倘能免憂辱,飄泊敢長吁?”(卷一《僻壤》);“漂泊誰我知,饑寒易此身”《晚發白沙》(卷三)18。抒發“漂泊誰我知,饑寒易此身”的漂泊之苦。
東淘詩群成員大多經歷國變、兵燹,財產遺失殆盡,“十年戎馬斗中原,產破無聊歸蓽門”19。他們不出仕,又缺乏謀生的技能,因而大多窮困潦倒。在國亡家破的悲傷情緒影響下,嗟貧嘆苦也成了詩人們創作的主要內容。
1.為自己及家庭哀貧的詩,如吳嘉紀“不見蓬蒿深巷中,主人昨暮炊無食。”(卷二《碾仆歌》)他常因生計拮據而鬻書賣產,“丈夫欠困形容丑,手持經史換饔飧。”(卷二《曬書日作》)家人的飲食及溫暖無法保證,成了詩人們無奈的痛。他的《卒歲》(卷十三)詩形象地表現了詩人復雜而又悲苦的心境:“卒歲苦貧儉,欲貸人饗食。雞鳴溪未曙,先擬懷中言。了了多所謀,出戶思忽繁。此際慚已甚,況乃入其門。主人舊知我,一見酒滿尊。誰能背妻子,就茲飽與溫?婉轉辭杯戽,懷欲吐還吞。唯恐主人厭,舊好翻不敦。不如風雪天,歸去眠高軒。且樂十日餓,不受一人恩。” 滿腹經綸的詩人不得不放下自尊,為家庭小心翼翼地斟酌借糧的語言。食不裹腹的家庭必定也有著衣不蔽體的苦惱,《郝羽吉寄宛陵綿布》(卷一)又哀嘆:“淘上老人心凄凄,無衣歲暮嬌兒啼。多年敗絮踏已盡,滿床骨肉賤如泥”。吳嘉紀也只有靠朋友的接濟才能為家人新添布衣。
2.為詩友們悲鳴的詩。丁日乾《寄懷吳賓賢》詩中形容吳嘉紀家中“潦田無廩食無魚,四顧君如安樂廬”。20作為一個詩名最顯,朋友接濟較多的詩人尚且如此,其他成員生活潦倒可想而知。詩社成員王太丹以鬻字糊口,日得錢夠食粥則不多書,病重時,以多年隨身的一端硯臺托吳嘉紀為其辦理后世,但硯未售出而身先死,吳嘉紀寫有《賣硯行》(卷十四)、《王太丹死不能葬,吳次嚴、汪次朗贈金發喪,感泣賦此》(卷一)兩首詩為其哀鳴。《哀羊裘為孫八賦》(卷二)一詩真實地描述了孫技蔚一家的悲慘生活:“孫八壯年已白頭,十年歌哭古揚州;囊底黃金散已盡,笥中存一羔羊裘。晨起雪渚渚,取裘覆兒女。亭午號朔風,兒持衣而翁。風聲雪片夜滿戶,殷勤自解護阿婦,裘之溫煖誠足珍,不得眾身為一身……” 一件舊羊裘,早上給兒子當被蓋,中午給孫豹人穿,夜里又披在妻子身上取暖。一幅看似家庭同甘共苦的場景卻隱藏著無比的辛酸和悲傷。
3.哀民眾之苦。東淘詩群的詩人大多隱居在鹽場、農村,對戰亂殺戮、苛捐雜稅下的民眾災難感受頗深。其實他們本人也是災難的受害者,耳聞目睹的現實使他們創作了大量控訴暴政、同情民眾的詩歌。
東淘有數萬稱為“灶戶”之人,清朝廢除了“匠籍”制度,但“唯灶丁為世業”,即只有灶民還保留匠籍制度,不準脫籍流徙。《泰州志·隱逸傳》說吳嘉紀:“其先世灶戶也。”因而東淘詩人中很多具有這一特殊身份,描寫灶戶之苦成了東淘詩群中獨特的寫作內容。灶戶制鹽,酷暑里正是一年中煮鹽的高產期,吳嘉紀的《絕句》(卷一)對其艱苦工作進行了形象的描述:“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熬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里,偷閑一刻是乘涼……”但辛勤的勞動并沒有使灶戶生活無憂,反而“早夜煎鹽鹵井中,形容黎黑發蓬蓬。百年絕少生人樂,萬族無如灶戶窮。”《贈張蔚生先生》(卷十一)。不僅如此,灶民還有茍重的賦稅和官吏的盤剝,并要隨鹽價的變化增加稅額,因此灶民們每年交完稅收往往傾家蕩產。“荒荒瀕海岸,役役煎鹽氓。終歲供國稅,鹵鄉變人形。饑兒草中臥,蟋蟀共悲鳴。”《德政詩五首為泰州分司汪公賦》(卷六)詩人吳嘉紀也曾被高額的鹽稅逼得離家逃避:“腐儒骨崚崚,附俗受罵詈。清秋發茱萸,償錢期已至。空手我何之?鄉廬聊棄置。”《逋鹽錢逃至六灶河作》(卷九)
自然災害加重了東淘民眾苦難。如描寫水災“颶風激潮潮怒來,高如云山聲似雷。沿海人家數千里,雞犬草木同時死,南場尸漂北場路,一半先隨潮落去。”(卷一《海潮嘆》)旱災、蝗災等交替發生,汪楫《雨中吳野人至》描寫了“不雨竟三月,吳陵先斷流;懸知兇歲至,又使老人憂”。的民眾受旱水災交替受難的慘狀。21因而民不聊生,逼得賣子鬻女,被勒索致死的現象時有發生,《白塔河》、《泊船觀音門》、《糧船婦》、《日落》等詩揭示了災民的背井離鄉的辛酸和受欺凌的景象。
東淘詩群詩人們經常相邀泛舟,游歷山水,并以此唱和吟飲。此類詩歌數量較多,詩人們無法報效國家,陶潛之詩風盛行。東淘雖“地濱海,彌望沙黃葦白,無復山川靈秀之氣”。但河網縱橫,阡陌整齊、綠樹成蔭,田園風光也十分宜人。吳嘉紀《東淘雜詠十首》中就寫出了家鄉的范公堤、勉仁堂、竹園、東寺磬、崇寧觀鐘、白龍潭、古石梁、家常井、園田、影山等十處景物之奇美。“三客放漁船,七里訪柴丈;雨里復煙里,溪上兼舟上。白禽入水啼,女要草帶風長;景色新余杯,擊棹長歌往。” 《同鴻寶、季康南梁重訪柴丈》(卷十三)“衰草遍隋宮,禪房秋寂寞;日斜僧不歸,落葉驚黃雀。”《九月二十二日,揚州城西泛舟,同諸子各賦一題,得荒寺》(卷二)“溪光浮佛舍,塔影壓漁船”(卷一《晏溪送汪虛中,兼懷吳后莊》)
僻居鄉間的詩人們也在平日生活中尋找田野鄉趣,描寫田園詩歌也較普通。“偏巷都栽豆,縱橫蔓幾層。陰森時椅杖,實小預期朋。涼露晨光聚,寒蟲夜語憑。自慚非老圃,蔬食入秋增。”、“蒼天施雨澤,赤地洗塵埃。鵝掌挐新水,蟬聲咽濕槐。沾濡存晚稼,時節過黃梅”。22孫技蔚也描寫了“幽徑小河通,海邊環堵宮……鄰舍販鹽叟,往來驅犢童”的村鎮田園美境。23
生活在東淘的詩人群體,深受泰州學派王艮心學思想的影響,吳嘉紀的祖父吳鳳儀、老師劉國柱都與王心齋有著師承關系,詩群成員王衷丹、王劍等人還是王艮的后裔。泰州學派講求“百姓日用即道”,即生活與良知結合,自然活潑。東淘詩人在詩歌創作中不做作、不雕飾,以自適其性情,形成“性情說”。方碩甫《重刻吳野人先生陋軒詩序》評價:“胸有所觸,輒隨意吟詠,調不師古,亦不法今,寂寂焉獨彈無弦之琴,以自適其性情而已”。24詩群重要成員王大經也論及詩歌創作要:“夫詩之貴于性情尚矣,然靈心獨運,而非馭之以才,輔之以學,參之以識,其究至于馳鶩汗漫乎杳冥浩渺不可知之域,而非軌于大道。若夫才逸矣,學裕矣,識瑩矣,性情深厚矣,而不從世故人情,天地事物之夥,纖悉皆歷試而遍嘗之,則又不足以窮其變化而盡其化,甚矣,性情之未易言也。”25提倡寫詩以抒發性情為要。吳嘉紀在其詩歌中也認識到詩是情感凝結的升華,是胸臆的自然抒發,反對賣弄詞藻、無病呻吟。“哀樂不能已,寄情與詩歌。時俗昧其本,紛紛競詞華。盛極詩乃亡,徒爾如鳴蛙!” 因而東淘詩群的詩歌創作風格總體以幽澹真率為主體,語言真樸,極少用典。沈德潛曾如此評價吳嘉紀詩歌:“陋軒詩以性情勝,不須典實,而胸無渣滓,語語真樸,而越見空靈。”26
嚴冷凄苦的詩風是東淘詩群的又一大特色。因詩群成員多為明遺民,經歷了相似的人生境遇,其詩歌主題趨同。因而遺民詩歌成為中國詩史的重要一環。“失缺了遺民詩,沒有承續自遺民詩所浸潤深透的家國興亡之感,特別是那種深層潛在的摻合于故國之哀的民族憂患、民胞物與意識,一代清詩必將銳減其歷史價值。”27東淘作為遺民聚居之地,詩群在創作上表現出較為相同的特征:即對故國舊君的懷念、對凄苦生活的嗟嘆、對未來的無望,普遍在詩歌中形成了沉郁凄涼,孤峭嚴冷的詩風。吳嘉紀在《哭王水心》評說王劍的詩作“一字不孤冷,終夕弗肯置”,也是對其孤冷詩風的評價。周亮工評吳嘉紀詩歌:“展賓賢詩競卷,如入冰雪窖中,使人冷畏。”28王士禛讀《陋軒詩》也評價道“其詩孤冷,亦自成一家。29
崇杜的現實主義取向是東淘詩群創作的普遍特征。遺民詩人國破家難的體驗與身處安史之亂的杜甫有相似之處,開始用詩歌記錄時代巨變的苦難圖景與詩人的心理感受。詩人們隱居鄉野,感同身受著普通百姓的艱難,因而他們的筆觸常常描寫灶民,難民群像,成為中國鹽業史上描寫鹽民形象最突出的詩歌群體。他們創作的《過兵行》、《堤上行》、《鄰翁行》,《七歌》、《流民船》與杜甫的“三吏”、“三別”有著明顯的繼承關系。如吳嘉紀也十分推崇杜甫,并以之為榜樣,“不有杜詩,誰與說胸臆”?(《望君來》)。因而創作了《臨場歌》、《風潮行》等以詩為史的現實主義詩歌。鄧之誠曾言:“其詩學杜,得其神,遺其貌。30
以吳嘉紀為代表的東淘詩群是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產生的,結社唱和是他們隱居生活中重要的精神慰籍和寄托。相同的境遇和志向形成了較為共同的詩歌風格,成為中國較有特色的詩歌群體現象。遺憾的是除吳嘉紀、季來之、汪楫等少許人外,眾多詩人的著作因為窮困、書禁等原因未能付梓或遭受燹滅,今天無法窺見所有成員的詩文全貌,生平史料也多湮沒無考。“布衣詩應該視為中國詩史的一個重要現象,而清初遺民詩群中的布衣詩人尤值得關注”。31東淘詩群作為明末清初遺民詩人中人數較多、存續期長、存詩量大,詩作較有特色者,其文學地位和地域文化價值有待于進一步探索。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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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王士禛.分甘余話 [M].北京:中華書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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