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市長“撿”出中國博物館小鎮

文/李蕊娟

主持人/石朝陽 人物郵箱：jqshizhaoyang@126.com

9月3日，中國抗戰勝利紀念日，萬千人慕名來到成都安仁鎮，參觀中國最大民間博物館——建川博物館抗戰系列館。誰能想到，中國唯一分布30座各色博物館、擁有1000多萬件藏品的“博物館小鎮”，由一人締造。他曾官居副市長，為恢復民族記憶甘當“破爛王”，辭官“撿”出價值80億財富，又悉數捐給國家。

年輕市長為“收藏歷史”辭職

樊建川1957年生于四川宜賓，父母都是軍人，他骨子里涌流著行伍血液，性子野，膽子大。

1975年高中畢業，他去山村當知青，因拼命勞動，餓暈過兩次。

高考恢復，樊建川看到命運轉機，晝夜復習，備考軍校。全軍近百人報考，卻只招1個。憑借“行不行拼了再說”的精神，如愿考上西安政治學院。畢業后，他到重慶第三軍醫大學教書，一教就是8年。

樊建川天生不甘平庸，令無數人羨慕的大學老師工作，他卻覺得一眼能看到頭，看到自己怎么老的，太沒挑戰性。

1987年轉業，命運再次眷顧，他走進宜賓地委政策研究室，步入仕途，并在34歲時，當上宜賓市常務副市長！但樊建川不滿意，原因是他工資只夠養家糊口，連件像樣西裝都買不起，更無法支撐他的收藏愛好。

早在“文革”時期，父親被關“牛棚”那會，樊建川就每天收集小報、傳單，一部分拿給父親，一部分收起來，想了解國家到底發生了什么。正是從那時起，他有了收集報紙、書信的習慣。

西安讀軍校時，當地有條古玩街，樊建川常去逛。懂行的朋友都喜歡收些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東西，他覺得那些東西沒意思，因為是軍人，對抗戰前輩有敬意，樊建川想用自己的方式紀念他們，開始收集各種跟抗戰相關的東西。

參加工作后，樊建川到處撿破爛，人家不要，他當寶貝帶回去。尤其去老村、老宅，看到堆垃圾，忍不住就上前扒拉。

那時，樊建川沒什么錢，一家周末逛街，他答應給妻子買裙子，半路看到想收藏的勛章，他笑嘻嘻地轉頭跟妻子說：“先把錢借我，下次再給你買。”

為了收藏，樊建川飯可以不吃。每月拿到工資，就到廢品收購站搜“寶”；到父親或岳父戰友家拜訪，他會纏著叔叔伯伯要些老報紙、帶紅色烙印的茶缸等舊物件；有時還在機關宿舍垃圾堆撿……那時能撿到的東西相當有限，一月撿一件，樊建川都會興奮得把玩半天。

90年代初，隨著市場經濟興起，樊建川看到另一番景象。“十幾年辛辛苦苦搜尋的東西，不如市場上買兩年的多，只要有錢，能淘的寶貝太多了！”可惜當時收入低，不能像富商那樣在古董市場一擲千金。

于是，1993年，樊建川做出大膽決定，從副市長任上辭職下海！當然，樊建川此舉不僅為了搞收藏更有“底氣”，而是覺得自己心直口快，不太適合繼續走仕途。

賣掉億萬資產保留“抗戰記憶”

樊建川帶著家人輾轉成都，跟朋友湊了筆錢，合伙辦起房地產公司。當時，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間狹小房子里，女兒只能睡沙發。

起步資金不足，樊建川破釜沉舟貸巨款。但他們開發的房子，靠關系只賣出一戶。熬了大半年，朋友傻眼了，他也感到山窮水盡。

一天傍晚，妻子一邊往鍋里煮白菜，一邊含淚數落：“放著好好的官不做，偏要下海折騰，還自稱大老板，你見過成天吃鹽水白菜的大老板嗎……”樊建川愧疚難當。

當年11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國務院召開第三次房改會，要求單位不再提供福利房，房子將以商品房為主導！

被“置之死地”的房產公司，轉眼讓樊建川掌握主動。成都雙流機場需要一個完整小區，樊建川開發的房子悉數售出，就此挖到第一桶金。這時，他的夢活了！賺到錢，樊建川甩開膀子，只要看中的抗戰收藏品，馬上就買。

1998年7月，樊建川聽聞北京某拍賣公司準備拍賣一批珍貴抗戰史料，其中有日軍投降時交出的系列公文，是日軍侵華鐵證。

拍賣目錄剛公布，樊建川聽說有買主從四面八方趕去，而且有海外商人湊足資金準備“豪奪”，一名神秘買家放出話，勢在必得。樊建川擔心資金無法抗衡，希望找到賣主，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賣主開價，然后撤拍。

可賣主在哪兒？樊建川趕到北京，又輾轉到天津，發動一切能夠發動的朋友和“線人”，幾經波折。“或許是天意，我終于在拍賣前一天找到賣主，用真情和一些抗戰故事打動他，他愿意撤拍。而我也以遠高于起拍價價格將這批史料留下，留在中國人手中。”

一次，他在北方看到有人砸碉堡，問：“兄弟，這碉堡誰修的？”聽說是抗戰時期產物，趕緊付錢，愣把50噸碉堡拆分幾十塊，運回千里外的四川！

當時樊建川只是為一份軍人情結，默默做這些事，因為父親和岳父都是抗日老兵，他本人也在部隊歷練多年，“天下雖平，忘戰必危”的道理，他懂。至于籌建一座私人性質抗戰博物館，他當時根本不敢想。樊建川覺得博物館是神圣的，高不可攀，私人哪能投建？

2001年，在盧溝橋抗日展館參展時，樊建川把藏品帶到北京，國家文物局的人嚇了一跳，14件展品當場被鑒定為一級文物，工作人員還向他講解申辦私人博物館條件。樊建川回家一拍大腿：“建！”

他這個大膽舉措，幾乎所有人都反對：“文物捐給國家就可以了嘛，沒必要掏錢搞這事。”但樊建川鐵了心，一個民族要有記憶，歷史絕不能被遺忘：“四川有兩千家房地產開發商，少我一個沒關系。中國13億人，12.5億都該過平淡生活，但也該有人挺起脊梁，敲響警鐘，我就想做敲鐘人！”

樊建川不但要建，開始就把規劃圈定在500畝左右！他四處找這塊地。人家一聽，覺得是騙子：“哪有花500畝建博物館的，你小子是來圈地修房產吧？”最后，只有成都大邑縣信了樊建川。

朋友聽說他來真的，一個勁兒罵他：“你傻啊，非要把錢砸在這件事上，博物館就是個無底洞，你這是準備當烈士？”

當時，憑著天賦和誠信，苦干8年，樊建川已把企業做進四川前10名，還登上中國富豪榜！他的企業銀行信譽是3個A，優秀納稅企業。值得一提的是，數年后的汶川大地震，他在極重災區都江堰建設的小區沒倒一間房、沒垮一塊磚。

于是，生意越做越大的樊建川賺得盆滿缽滿，他在成都最繁華地段，不僅擁有自建商品房，還有辦公樓、商鋪、加油站……

但為了“建一座民間抗戰博物館”夢想，樊建川不管別人意見，悉數賣掉名下資產，把錢全部投到建博物館上。

手續辦完，開工已是2004年11月，他又給自己定下目標：“2005年是抗戰勝利60周年，一個甲子，是大事，必須在8月15日開館！”

9個月建5個博物館，簡直天方夜譚。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地方，這么短時間里，修出這么龐大的博物館！

但血液里的軍人戰斗氣質，讓樊建川再次透出狠勁兒。每個館工地，他都讓人立著倒計時牌，他睡在建材堆上，天天在工地罵人，這邊裝電梯，那邊裝玻璃，頂還沒有封，就開始布展柜……15日開館，三天前大家覺得不行，卻硬是被他連戰三天，拼下來了！

2005年8月15日，“中流砥柱館”“正面戰場館”“飛虎奇兵館”“不屈戰俘館”“侵華日軍罪行館”，經6部委專家組嚴格審查，全部合格，正式開展！

締造30座博物館捐國家

不久，樊建川搞到一件珍貴抗戰國家一級文物――1945年8月15日《每日新聞》報，上面用很小篇幅報道了日本天皇頒布投降詔書消息。這張報是他在日本找到的。

當時，樊建川在國內拍賣市場幾次失手了解到，是日本收藏家和他爭奪這些文物。他想：“你能到中國買東西，我也能到日本買。用抗戰時話說，你可以掃蕩，我也可以反掃蕩。”

樊建川在日本當地逛街時發現，文物店鋪和地攤有大量日本“二戰”時期畫報、雜志，其中不少內容與中國相關。他便取消其他行程，專門收集這批東西。

“我見到就買，僅購買、翻拍照片超過30萬張。裝進集裝箱拉回來，一次基本上把市面上全買走了。”那張珍貴報紙，是他在一位留學生帶領下，在一家書店閣樓翻了3小時翻到的。樊建川把它擺放在自己投建的“侵華日軍罪行館”展柜。

樊建川收藏之龐大，令人瞠目結舌：手寫資料30噸、書信40萬封、日記近2萬本、像章百萬枚，800余萬件藏品，樊建川件件經手，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153件。博物館展示的，不過百分之一！

第一批5個展館落定，樊建川再接再厲，建成“川軍抗戰館”“中國壯士群塑廣場”“抗戰老兵手印廣場”“援華義士廣場”等系列場館。

到2011年，這里已是中國最大的“博物館聚落”——30個分館，由30個世界一流設計大師設計，總占地500畝，超過1000萬件藏品。中國人抗戰記憶，在安仁小鎮被激活，透過件件文物，那段沉重歷史有了血肉。每年100多萬人次進到建川博物館，幾乎都流淚離開。

樊建川還將248位飛虎隊員照片，一一澆鑄成瓷板像，掛在館內。多年后，美國空軍老兵羅伯特來到援華館前，問道：“這里都是美國老兵嗎？”樊建川點頭說是，白發蒼蒼的羅伯特，當即嚎啕大哭。

這樣的畫面，同樣發生在“壯士群塑廣場”，約3000平米中國地圖上，200多位抗戰名將、烈士鐵像，站在戰斗過或犧牲地，一眼望去，令人肅然起敬。

左權將軍女兒左太北，父親犧牲時年僅兩歲。廣場揭幕，在壯士廣場看到父親雕像，淚如泉涌，抱著雕像痛哭：“爸爸，讓我抱抱您！”

更令人震撼的，是“抗戰老兵手印廣場”。手印廣場一排排玻璃上，印有4000多名抗戰將領或老兵鮮紅手印。為取手印，樊建川跑遍全國。大家看到手印，許多五指不全，多是被飛彈損毀的。

手印里，一枚屬于張朗軒老人。他是位川軍老兵，1938年參加藤縣保衛戰。那場戰斗極為慘烈，5000人基本都陣亡。張朗軒幸存回川，為了紀念抗戰川軍烈士，成都市人民公園立著塊碑，戰士以老人原型塑造。60多年來，老人只字不提，甚至家人都不知這件事。

樊建川知道張朗軒老人后，一定要印上老人手印。老人也為他積極呼吁，多方尋找抗日老兵。哪料到，廣場建成前，老人突然辭世，樊建川悲痛無比，為完成老人心愿，在太平間印下僵硬手印。這樣的手印，不止一個。

以色列駐華大使進館參觀，為樊建川寫下一段話：“這是一個平凡的人，干了一件偉大的事，他留住一個民族的苦難。”為了博物館，樊建川把賺來的30億，一分不留全都投資進去。如果這些錢放在銀行，利息一年就是7000萬！

在安仁鎮這個公園式博物館聚落，抗戰、紅色年代、民俗、地震四個系列共30座場館，每一座，甚至每座場館每件文物，都如同一個個微小像素，構成一幅巨幅歷史畫卷。

為了打造這個全球唯一的博物館小鎮、中國最大私人博物館群，昔日億萬富豪樊建川，生活過得越來越簡樸，他穿幾十塊錢的衣服，抽20塊錢的煙，吃便宜的外賣。

“我下決心建博物館時，朋友苦勸，讓一個人完蛋，吸毒；讓一個企業完蛋，建博物館。投資永遠收不回來，但我要求通過運營維持生計，畢竟這里有500多名員工。”

于是，開發紅色旅游的同時，結合文創產業，提供休閑配套服務。

通過樊建川不懈打拼，集酒店、展館、紅色旅游于一體的建川博物館聚落，每年終于能實現2000萬元盈余。這些錢，能支撐博物館各項支出，還有點結余，樊建川都拿來買藏品。

建川博物館聚落，整體估值高達80億！但樊建川決定，自己死后，博物館捐給國家，他和妻子已經與當地政府簽訂裸捐協議書。

2013年，樊建川當選四川省十一屆政協委員，并受聘為成都市人民政府參事。

此后幾年，他仍四處搜集文物，籌備更多展館，關于改革開放，關于時代建設。他希望有生之年，建滿100座記錄中國現代史博物館！

“現在有房奴、車奴，我是館奴。我愿意一生為博物館做奴隸，只要能建夠100個，馬上死都可以。”2017年9月接受采訪時，這位四川漢子真誠地說。

樊建川修建的不僅是民族記憶博物館，也是照亮民族未來的燈塔。他保留的是戰爭遺物，守護的卻是人類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