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西亞 楊衛東
契丹民族建立遼朝之初仍處于部落聯盟時期,思想文化方面還比較落后。隨著統治范圍擴大到漢民族居住區,契丹族開始接觸并逐漸接受了中原文明,建立了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文教制度。在這一過程中,作為文化載體的圖書典籍發揮了重要作用。對遼代圖書出版發展狀況的條分縷析,有助于理解遼朝學習和接受漢文化的歷史進程,明晰圖書典籍在推動落后民族過渡到文明社會過程中所具有的歷史地位。
遼朝在其憑借強大的軍事力量不斷進擾中原地區,并與中原各政權保持著時戰時和的密切聯系中,遼統治者對十分先進的中原文化經歷了始則傾慕、繼而主動學習吸收的過程。通過各種方式搜求中原典籍,為遼日后的圖書出版準備前期條件。
遼朝在與中原王朝的戰爭中,圖書典籍作為掠奪的主要對象,“太宗入汴,取晉圖書、禮器而北”,[1]將搜集到的圖籍以及和圖書出版相關的雕刻工人一并運送到上京,“晉諸司僚吏、嬪御、宦寺、方技、百工、圖籍、歷象、石經、銅人、明堂刻漏、太常樂譜、諸宮縣、鹵簿、法物及鎧仗,悉送上京”。[2]不但如此,遼統治者還千方百計地利用貨幣進行秘密求購。阿保機的長子耶律倍一直對漢文化有著濃厚興趣,“初在東丹時,令人赍金寶私入幽州市書,載以自隨,凡數萬卷”。[3]
遼與中原各王朝之間除戰爭外,和平相處時期使臣往來也未中斷。遼使在出使北宋王朝時,曾主動向宋王朝求賜一些漢文典籍,以滿足遼統治者以及國人的需要。如釋文瑩《玉壺清話》卷七記載:“祥符中契丹使至,因言本國喜誦魏野詩,但得上帙,愿求全部。真宗始知其名,將召之,死已數年。搜其詩,果得《草堂集》十卷。詔賜之。”[4]滿足了遼使的訴求。又據志磐《佛祖統記》載,北宋天禧三年(1019年)“十一月,東女真國入貢,乞賜《大藏經》,詔給與之”。[5]
遼宋自澶淵之盟以后,雙方在經濟、文化方面交流逐漸頻繁,尤其是通過榷場貿易,為遼從宋王朝獲取大量圖書提供了較為便利的條件,以至于北宋出于維護政權安全的需要,不得不下詔書予以限制,“民以書籍赴緣邊榷場博易者,自非九經書疏,悉禁之。違者案罪,其書沒官”。[6]元豐元年(1078年)四月又頒布了一個更為嚴厲的禁令:“諸榷場除九經疏外,若賣余書與北客,及諸人私賣與化外人書者,并徙三年,引致者減一等,皆配鄰州本城。”[7]既然正常的圖書貿易僅限于“九經書疏”,其他圖書就只能通過走私的方式從北宋獲得。蘇轍出使遼時即發現,中原王朝的大量書籍已經通過私下的民間貿易流傳至遼朝野上下。
通過以上幾種方式,遼從中原地區搜求來大量的圖書典籍,為遼朝圖書出版的發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以至于蘇軾不無感慨地說:“中國書籍山積于高麗,而云布于契丹。”[8]
中原政權豐富的文化對遼朝統治者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促使其在對中原文化認同的思想指導下,效仿中原王朝,雕印出版圖書,以發展自身的文化教育事業。
遼統治者清晰地意識到,依靠本民族固有的傳統文化,無法實現遼政權的發展和壯大,必須要借鑒以中原文化為代表的中華文化。在此過程中,遼太祖采納太子耶律倍的“孔子大圣,萬世所尊,宜先”的建議,“建孔子廟,詔皇太子春秋釋奠”,[9]確立了“以儒治國”的基本策略。在此背景下,儒家典籍的出版成為遼代圖書出版的重要內容之一。
以政府為主導頒行或贈予儒家經典。自遼建國始,崇儒之風自上而下日盛一日,“至景(宗)、圣(宗)間,則科目聿興,士有由下僚擢升侍從,駸駸崇儒之美”。[10]遼興宗耶律宗真亦“好儒術”,[11]道宗時“召權翰林學士趙孝嚴、知制誥王師儒等講《五經》大義”,[12]并“召樞密直學士耶律儼講《尚書洪范》。[13]遼朝政府還以官方名義頒行儒家典籍或將其直接賜予臣下,積極推動儒家思想的傳播。遼道宗即位之初便“詔設學養士,頒五經傳疏,置博士、助教各一員”。[14]咸雍十年,又“詔有司頒行《史記》《漢書》”等。[15]遼圣宗開泰元年(1012年)八月,鐵驪那沙“乞賜佛像、儒書,詔賜《護國仁王佛像》一,《易》《詩》《書》《春秋》《禮記》各一部”。[16]將儒學典籍作為賜贈的物品,一方面說明遼朝皇帝十分重視儒學典籍,另一方面也說明遼代出版的儒學典籍數量已經為數較多。
儒家典籍成為學校教育和科舉考試的主要用書。為迅速擴大和鞏固政權基礎,遼朝建國伊始即仿照唐宋之制,在中央與地方設置官私學校以培養人才,使用的課本主要是儒家經典,五經注疏也由官方統一頒行于學校,作為官方標準教材。另外,童蒙教育作為基礎教育,也極為重視儒家思想的傳授,中原王朝童蒙學校中通用的《三字經》《論語》《孝經》和《蒙求》等均是遼朝蒙學教育的課本。遼統治者還仿效中原王朝實行科舉取士制度,并將儒學確定為考試的主要內容。“金天會元年(1123年)始設科舉,有詞賦,有經義,有同進士,有同三傳,有同學究,凡五等”,考試內容“以《書》《詩》《易》《禮》《春秋》為次,蓋循遼舊也”。[17]
教育與科舉的推行,擴大了儒學典籍的需求,為儒家典籍在遼朝的大量刻印與傳播提供了重要的歷史條件。
儒家典籍的翻譯與出版。在儒家經典著作當中,《論語》可以說是最經典著述之一,其最為集中地體現了孔子的政治主張、倫理思想、道德觀念及教育原則,不僅是遼代學校教育的基本課本和科舉考試的必備書目,更備受社會青睞。為促進其在契丹人中的傳播,提升本民族的文化素養,蕃漢教授斡道沖對《論語》進行了翻譯。同時,為了輔助契丹人更好地理解《論語》的內容,還用契丹字為《論語》撰寫了注解,名為《論語小議》,并在社會上出版流通。“譯《論語》,注別作解義二十卷,曰 《論語小義》,以其國字書之,行于國中,至今存焉。”[18]
以史為鑒是中原王朝的文化傳統,史書的編寫與刊印也就成為中原歷代王朝的規定動作。遼朝也同樣重視史書的刻印頒行。咸雍十年(1074年)十月,遼道宗詔有司頒行刻印《史記》《漢書》。[19]為進一步從中原歷史文化中汲取治國經驗與教訓,遼對史書的重視還表現在組織人員以契丹文來翻譯漢文史籍,特別是資政類史書。如遼興宗重熙年間契丹族史學家蕭韓家奴為了讓遼帝“知古今成敗”,率先釋譯了《通歷》《貞觀政要》《五代史》《白氏諷諫集》,并刊行于世。這些書均是記載歷代興亡和統治者的政治得失,其在遼朝時的刻印與刊行,充分體現了遼對中原文化的認同。
遼朝醫學在中原文化認同的背景之下,也走上了吸納中原先進醫學成就的道路。遼統治者積極刻印出版中原醫學典籍,向契丹族傳播中原先進的醫學理論與技術。如為了改變“契丹醫人鮮知切脈審藥”的狀況,遼興宗時,即命耶律庶成翻譯漢文《方脈書》為契丹文,刊行后契丹醫者“人皆通習,雖諸部族亦知醫事”。[20]遼乾統年間(1101—1110年)又出版了《肘后方》《百一方》等醫書,刻印質量均較優良,被后來的金朝稱作善本。遼朝太醫家直魯古所著醫書《脈沖》 《針灸書》也都梓行于世,為針灸學的傳播與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北宋文人作品在遼廣泛傳播,遼代燕京書鋪多家刊行蘇軾詩選。“范陽書肆亦刻子瞻書數十篇,謂《大蘇小集》,”[21]在積極學習中原文化的過程中,遼朝文學也取得了一些成就,文人文集多刻印出版。蕭韓家奴“少好學,弱冠入南山讀書,博覽經史,通遼、漢文字”,翻譯了不少的漢人史籍,并撰有《禮書》三卷和《六義集》十二卷行世。耶律庶成“幼好學,讀書過目不忘,善遼、漢丈,尤工詩”,耶律隆先博學能詩,著有《閬苑集》行于世。蕭柳撰《歲寒集》、蕭孝穆撰《寶老集》、耶律資忠撰《西亭集》等在當時均有流傳。
圖書出版的起步與發展,雖然是遼代文教事業的組成部分,但對遼朝學習與借鑒中原文化,推動遼代社會文化變遷等方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具體而言,可以體現在以下3個方面。
對中原漢文化的民族認同,是遼統治者文化抉擇的重要前提,也是推動遼代圖書出版發展的根本原因所在。反之,以儒學為中心的漢文化典籍的大量流通,也促進了遼代民族文化認同。遼圣宗時,對北宋的規章制度十分崇信,曾“詔漢兒公事皆須問南朝法度行事,不得造次舉止”。[22]遼道宗時請漢儒“講《論語》,至‘北辰居所而眾星拱之’,道宗曰:‘吾聞北極之下為中國,此豈其地邪?’至‘夷狄之有君’,疾讀不敢講,則又曰:‘上世獯鬻獫狁蕩無禮法,故謂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何嫌之有?’卒令講之”。[23]既體現出遼道宗對中原文化的向往,更表達了他高度的民族自信。而對中原漢文化的民族認同,又進一步發展為同為中華觀念和意識的加強,如《遼史·太祖紀贊》即稱“遼之先,出自炎帝,世為審吉國”。[24]《遼史·世表》記載說:“考之宇文周之書,遼本炎帝之后,而耶律儼稱遼為軒轅后。”[25]可見,遼也是中國歷史上多民族統一國家發展的重要階段。
遼代社會的發展過程就是不斷學習中原文化、逐漸漢化的過程。而這個過程與遼代圖書出版的發展顯然是息息相關的,尤其是儒學典籍的出版與流通,伴隨而起的兩種社會風氣值得我們關注。一是尚文崇儒成為一代風尚,遼朝各帝不但率先垂范,還對臣下有重要影響。遼圣宗深諳漢文化的精髓,“道釋二教,皆洞其旨”,還“親以契丹字譯白居易《諷諫集》,召番臣等讀之”。[26]北宋陳襄出使到遼以后也發現,遼朝皇帝(當為遼道宗)十分重視儒學,“觀言其君好儒釋二典,亦嘗見仁宗皇帝《三寶藏》,欽嘆久之”。[27]上行下效,遼興宗時重臣馬保忠,發現皇帝“溺于浮屠”即大膽進諫說:“強天下者,儒道;弱天下者,吏道。今之授官,大率吏而不儒。崇儒道,則鄉黨之行修;修德行,則冠冕之緒崇。自今其有非圣帝明王孔孟圣賢之教者,望下明詔,痛禁絕之。”[28]二是誦經習儒成為遼代社會教育的主要內容。《列女·邢簡妻陳氏傳》曾記載:“陳氏甫笄,涉通經義,凡覽詩賦,輒能誦,尤好吟詠,時以女秀才名之。……有六子,陳氏親教以經。”[29]
遼代圖書出版業的發展,為后來金元圖書出版的發展提供了重要條件與前期基礎,尤其是對女真人建立的金政權。天輔五年(1121年)金對遼發動全面攻勢之前,金太祖即下令要對遼代中京的圖書進行全面網羅的命令,“若克中京,所得禮樂儀仗圖書文籍,并先次津發赴闕”。[30]因此,天會三年(1125年)金滅遼后,所收得的遼代皇室全部藏書為金政權積累圖書提供了重要一步。而且“金代的圖書出版在某些方面是繼承了遼與北宋圖書出版的成果,如利用遼與北宋原有的書板重印圖書,遼與北宋出版工匠原有的技術在金代的繼續應用等”。[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