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興強
(遵義師范學院教師教育學院,貴州遵義563006)
什么是文學?最簡單而又最有說服力的定義是:“文學是人學”。這一定義充分揭示了文學關于人的生存、發展狀態的內涵和本質。文學產生于人類活動,從產生的那一天起,就伴隨著人類的發展而發展。文學離開了人類的活動,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歸。無論它產生于巫術發生說、宗教發生說,還是游戲發生說、勞動說,都與人類有著緊密的聯系,離開了人類活動,也就無所謂文學。因此,文學從產生的那一天起就把人放在了比較突出的位置。“人對人的發現,人對自我的認識、發展與描繪,人對自我發現的對象化是關鍵,即“人”的觀念的演變,是貫穿與推動20世紀中國文學發展的內在動力。”[1]不管是哪個國家,也不管是哪個時代,哪個民族,有什么樣的文學觀念,就決定了有什么樣的文學。
“所謂‘人’的觀念,包括對自我的認識,以及人的本質、人性、人的價值、人的自由、人的權利、人的地位、人生觀、人道觀、義利觀、榮辱觀、幸福觀、愛情婚姻觀、美丑觀、友誼觀、人的未來與發展等。人類社會與文明的發展進程,就是人類一次一次地發現與認識自我的歷史,也是人類面對自我如何協調、平衡、和諧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歷史的進程。人類對自我的認識,以及這種認識的不斷發展、嬗變,演化成了人類的文明史與人類發展史。可以說,整個人類社會與文明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人的觀念的演變歷史,就是人類不斷地發現自我與實現自我的歷史。”[1]中國古代的人文觀念,盡管紛繁復雜,流派眾多,仍然離不開反映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它決定著中國古代文學的發展,也決定著中國古代歷史的發展。沒有中國古代的人文觀念,就沒有中國五千年的燦爛文化。
(一)“天人合一”的人文觀。人類歷史,經歷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到今天的社會主義文明,都是人類面對自我、自然、社會不斷進行自我協調、平衡、和諧發展的結果。上古時代,原始人類在面對大自然變幻莫測的偉力時,由于社會生產力低下,無法認識和理解自然現象,對大自然只能是懷著神秘、恐懼、崇拜與憧憬的心理匍匐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因此演繹了如“精衛填海”“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等一個又一個美妙動人的神話故事。而這些神話故事,無不反映了古代先民對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憧憬、恐懼與探索。
“天人合一”的人文思想發展到先秦時期,隨著封建帝王的出現而有了新的內容。早在西周初年,先民崇拜的最高神是“天”,周王承天之意伐紂,周王就成了天子,代表天的旨意行事。為鞏固自已的合法地位,于是提出相當系統的“敬天保民”的政治綱領。這種觀念確立了先秦時期人與人、人與社會(國家)的新型關系,也就產生了中國古代原初的“以人為本”的人文主義思想。后來成為中國古代社會主流的儒家思想(如“民貴君輕”的思想),都是這一人文思想的嬗變。
(二)“宗法人倫”的人文觀。中國的封建社會,是以家族、家庭為細胞,以家族、家庭當中人與人之間的血緣關系為紐帶,尊崇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這種體制隨著社會的發展,由家族擴展到國家,“長幼有序,夫妻有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朋友有信”的“五倫”,“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和“仁、義、禮、智、信”五常”就構成了中國封建社會人與人、人與家族、民族、國家之間的封建宗法人倫關系。這種封建宗法人倫關系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基本道德準則和規范,又是形成封建國家的基礎。由是觀之,中國傳統人學中的人,是“人倫”的人。在這樣的文學觀念的統攝下,儒家學說以仁為本,以人性與倫理道德的諧調關系為主體。法家先驅管仲最早提出“以人為本”強調的是人的主體性,故有“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墨家則主兼愛(即是仁),提倡悲天憫人的人文主義。老莊的返璞歸真,自然適性推崇的是尊敬自然,順應自然的人生態度。這樣的人文觀念,反映了對人的新發現與文學創作中新的人的觀念的活躍、涌動。正是新的人學思想的涌動、泛濫,新的對于人的本體、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對于人性、個性、情感的發現與肯定,[2]才催生了中國古代以詩詞歌賦為主體的溫柔敦厚的璀燦文學。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近代社會是一個大裂變的社會。中國社會的現代化正在這一時期開始萌芽,中國文學也開始了現代化的努力,1898年前后發生了許多觀念性的變革。
甲午中日戰爭失敗,強烈的民族危機感使一部分知識分子精英開始覺醒,他們把視野投向西方,嚴復翻譯了代表西方19世紀主流思想的《天演論》等幾部學術著作,把進化論思想引入了中國,在當時的知識界引起了巨大反響,產生了強大的社會沖擊力,引發了當時的知識精英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思考。他們開始把國家民族命運同人類歷史的發展結合起來,于是有了強烈的社會變革要求,有了向日本的明治維新、向西方先進工業革命學習的自覺,而社會的變革必然影響到文化的變化,從而影響到文學。
20世紀的中國,經歷了從古老的封建王朝向現代化國家的歷史性轉變,在不可避免的社會大動蕩、大沉痛中實現整個民族的蛻變與奮起,與之相應,文學也發生了巨大的變革。20世紀的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痛楚貫穿始終,深深地影響著近代中國的民族心理、民族文化,這一時期的民族危機感被大大強化了。在西學東漸等系列變革和思想啟蒙中,萌芽并產生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基本觀念。
在這樣的背景下,戊戌變法的主要發動者、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想家梁啟超、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等在戊戌前后發動了“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與“白話文運動”等文學改良運動。
梁啟超所倡的“新民”說,嚴復提出“適者生存”,反對“任天而治”,強調“任人而治”,康有為提出“人為萬物之靈”,孫中山等革命派宣傳“天賦人權”等等,都是具有現代意義的人學新觀念。[2]
國學大師王國維繼梁啟超之后引入西方叔本華與康德的哲學思想、美學觀,是現代意義上的文學的自覺意識。王國維主張文學應從屬于封建倫理道德的婢女地位中解放出來,成為獨立的存在。[3]他將文學從“文以載道”方向扭轉過來,使之成為本體自主的獨立存在。這對文學思想的轉變意義重大。
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和周作人,從文學藝術與民族盛衰的關系上,將時代與民族歷史發展對文學提出的客觀要求,與文學本身的規律有機地統一起來,在康、梁等人文觀念的基礎上提出了“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觀。“改造民族靈魂”為中心的文學觀,在整個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長河中,成為中國現代文學永遠抒寫的一個母題,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發揮著文學的啟蒙功能。
中國文學現代化的孕育與發展,是隨著中國社會現代化的演進而發展的。中國現代社會產生的同時也就孕育了中國的現代文學,中國現代文學人的觀念也是在這一進程中發生了嬗變。
(一)“五四”人文觀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現代化發生期政治、經濟、思想文化諸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也是經歷長期的物質、思想準備基礎上的必然結果。”[4]
1915年陳獨秀創辦的《青年雜志》創刊,拉開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序幕,提出的”民主”與“科學”的口號,將近代以來的中國文化現代化推向了高潮,因此,五四新文化運動比以往任何時候的思想解放運動都更加激進,迅速由思想界擴展到文學領域,全面開始了中國文學現代化。
由五四新文化運動所推動的中國文學現代化其核心就是五四文學革命。而五四文學革命所提倡的解放思想、張揚個性、追求人性的自由平等等觀念,作為反帝反封建的利器,打破了中國社會幾千年的封建文化體系,為中國文學現代化開辟了新天地。
在文學理論建構和文學創作上,人性得到普遍認同。魯迅、巴金、老舍、茅盾、曹禺、張天翼、沙汀等作家關注并表現人的自由與解放,生存與發展。郁達夫、丁玲、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等作家則關注和表現人的個性、內心情感、情愛與情欲。
在他們的創作中,既有對封建專制、封建禮教、腐朽社會的猛烈批判,又有對愛情婚姻、情愛情欲、美好人性的肯定與頌揚。
(二)“左翼”文學的人文觀
20世紀30年代,中國民主革命斗爭波詭云譎,國際形勢風云變換,民族解放戰爭風起云涌,中華民族處于生死存亡的關頭。在抗日圖存的偉大戰爭中,文學一方面充分發揮了啟迪、宣傳、激勵的功能,自覺地擔負起了抗日救亡的偉大使命,把戰爭與救亡作為抒寫的主要內容;另一方面30年代的社會政治文化和環境,決定了30年代文學的發展方向。于是整個30年代(甚至40年代)形成了以左翼文學為主流,多種傾向文學競相發展的多元格局。
從存在的力量上看,主要有三種:
一是作為統治力量的國民黨,這時處于政權確立時期,自然要在意識形態領域里作種種鞏固統治的努力,如政治上的高壓恐怖、文化上“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倡導等。
二是以共產黨為中心的力量。國共兩黨合作破裂后,一些原先參加革命斗爭的共產黨知識分子聚集到上海,他們受黨內左傾思潮的影響,特別是國際上無產階級運動中左傾思想的影響,認為在政治上革命雖處于低潮,但在文化領域里可以通過倡導革命文學影響政治革命。由此文化策略出發,在1927年末到1928年初,他們提出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口號,正如魯迅所說:“這革命文學的旺盛起來,在表面上和別國不同,并非由于革命的高揚,而是因為革命的挫折。”[5]后來因時事的變化,他們不再明確提倡革命文學,卻轉而成立了左聯,形成了思想文化領域里有一定影響的政治和文藝力量。
三是相當一部分自由作家,他們沒有政治權力,但在文藝觀點上對國民黨的黨制文藝和左翼文藝都有不滿,提出不同的文藝觀點,主張文學疏離政治。
30年代興起的左翼文學運動,既有對五四文學精神的繼承和發展,又充滿了社會責任感和民族憂患意識,表現出民族解放和階級斗爭的新內涵,形成了以階級為標志的、具有戰斗精神與激情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觀念,這就構成了30年代多種人文觀念與階級的對話、沖突、交流與交融的格局。
“左翼”文學按照人在經濟關系中的地位來劃分人,確定人的階級屬性。這是“左翼”文學對人的新發現,也為中國文學開拓了一個新的視角,開辟了展示人與社會關系的一個新的天地。但這種“階級的人”的觀念一直延伸到新中國“十七年文學”,直至“文革”十年走向了極端。只是這種“階級的人”的觀念,更加強調作家的階級意識和政治立場。
中國的通俗文學,從唐宋元明清到現代,都是充分世俗化的文學,反映的大多是市井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在充分世俗化的日常生活中展現人性,反映了傳統世俗社會的大眾倫理道德與人性觀。這種觀念一方面承續著中國文化的傳統,另一方面又接受新文學與西方人文思想的影響,形成了與眾不同的新的人文觀念。這種觀念在周瘦鵑、包天笑、張恨水、畢倚虹等一大批作者在表現社會日常生活的通俗小說創作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社會迎來了撥亂反正,迎來了百廢待興,新時期文學也迎來了新的歷史時期。
“文革”十年“法西斯文化”專制下文學中人性、人情、情愛、性愛等通通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以“革命樣板戲”“三突出”等歌功頌德的所謂“革命文學”禁錮人們的思想,使得文學百花園一片荒蕪。新時期文學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又敞開胸懷迎接西方先進的文學思想、文化理念。因此,這一時期蓬勃興起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文化尋根文學與先鋒文學,一次深似一次地追尋著五四時期的人文觀念與人文精神。同時也在借鑒與吸收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人文主義的精神,如:易卜生、盧梭、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司湯達等所提倡的傳統的人道主義、人文主義;尼采、弗洛伊德、卡夫卡、薩特等西方思想家的偉大思想;意識流小說、魔幻現實主義、存在主義、女性主義、西方現代敘事文學、基督教文化、后現代主義等。西方先進的人文主義精神激蕩著整個中國文壇,啟迪了新時期文學從不同的側面對中國當代人性進行思考。這就使得新時期文學多元化發展,多維度再現人性的深刻性、復雜性與豐富性,使得中國的當代文學百花齊放,多姿多彩。
“‘文學是人學’。有什么樣的‘人’的觀念,有怎樣的對人的發現,就有什么樣的文學人物形象。―個時代的作家們當然會有各種不同的對文學人物的處理,會產生各種不同的人物形象,但是每―個時代的作家群體創作出來的文學人物群體會有其共同的時代性。這就決定于每一時代提供給藝術家的關于人的觀念,即時代對人的發現、認同,對人性、人情、人欲,對人的自我、自由、權利、幸福、責任以及人的本質的發現與認同。每―個時代的文學人物形象最重要的文化與美學特征就是它們所鮮明體現的時代性。”[2]
近現代中國文學人文觀念的變革,與中國社會的政治大變動、中華民族的大覺醒、大奮起,東西方文化的相互交融、相互碰撞息息相關,緊密相連,走出了一條既有東西方文化融合,又保有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的發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