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日記

□ 葉佳琪

安然周圍的玩伴全是獨生子女，只有她多了一個姐姐。她因此有些自卑，尤其是在家里多了什么零食或玩具的時候，這種自卑常常轉化為抱怨——為什么她不管什么東西都得一分為二?

也許因為大六歲的緣故，那時安然對外界的認知很多來自于姐姐。比如，安然上二年級的時候，上初二的姐姐帶了一張海報回家，海報上是一個男孩的照片。“周杰倫你都不認識?”以兩塊錢為代價，姐姐給她用復讀機聽周杰倫的音樂磁帶，有一半的歌詞安然都沒聽懂，但從那天開始，她宣布自己最喜歡的歌星是周杰倫。她并不愿意承認，自己哪里是喜歡周杰倫，明明是姐姐喜歡什么，她就跟著喜歡而已。

安然成績很好，姐姐成績卻從初中開始就一蹶不振。有一年除夕前夜，父親打掃衛生時突然翻出姐姐藏起來的數學試卷，分數那一欄鮮紅的“9”字讓父親勃然大怒。后來安然每次和姐姐吵架，就會用這件事當作武器：“哼!反正我是永遠不會考9分的!”時間久了，姐姐似乎已經習慣，中考時連高中也沒考上，最后花了借讀費才上了一所普通高中，而安然卻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初中，父母也因此釋懷。

安然上初中時，姐姐還在上高中，姐妹倆都處在青春期，安然不再是那個任由姐姐領導的孩童了。比如每天中午吃午飯時，她們都愛看電視，誰先拿到遙控器誰就擁有調臺掌控權。一天回家，安然放學進門第一件事便是找遙控器，終于等到姐姐回家，見她手里拿著遙控器，她氣得眼冒金星，沖上去。姐妹倆搶成一團。諸如此類的事情數不勝數，但安然有一個必勝絕招，那便是在搶不過時開始躺在地上哭，哭到爸爸媽媽回來，父母最終總會責怪大女兒。

安然初二那年，姐姐正值高三。因為備戰高考，姐姐常常寄住在學校附近的同學家，回家的次數逐漸變少。但安然還是發現姐姐早戀了。從前像個假小子一樣剪短發的姐姐漸漸蓄起長發，吃過晚飯后養成了洗頭的習慣，然后將頭發慢慢吹干，對著鏡子精心梳理過后，才去上晚自習。真正讓安然肯定的是，她意外地在姐姐歷史書的某一頁看見了陌生的名字。一看就是男孩子，安然心想。

那時的安然常有種小人得志的感覺，遇上什么事情愛向父母邀功，可這件事她卻罕見地不想告訴父母。她隱隱覺得這個秘密和以往不同。她對姐姐那位初戀對象保持著好奇——姐姐喜歡的男孩子會是什么樣呢?他知道姐姐有一個叫安然的妹妹嗎?但姐姐卻毫不領情，每每談及此事，總是矢口否認：“你有證據嗎?”歷史書上的一個名字似乎并不能算作證據。安然不敢說她翻了姐姐和同學聊天的小紙條，說出來會引發另一場戰爭——“你又翻我東西!”但安然覺得姐姐的世界太精彩了……后來十八歲的安然也有了初戀，姐姐也神不知鬼不覺地知道了，但姐姐直接得多，她在電話里說：“沒關系，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安然聽著另一端云淡風輕的口吻，似乎看見了那年披著長發走出家門的十八歲的姐姐。

如果要把“生命中遺憾的事情”列成一份清單，那場高考前夕的戰爭一定能排上榜單前幾名。不記得因為什么事情姐妹倆發生了矛盾，只記得姐姐干脆鎖起門來，安然氣得手足無措，一直站在門口喊：“別看了，反正你也考不上!”說著說著起了勁，湊近門縫以幸災樂禍的口氣念叨著“考不上，考不上”，像極了一個惡毒的念咒語的老巫婆。后來，姐姐去了鄰省的省會念大學，安然送完姐姐回家后，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兀自喊了幾聲“姐姐”，發現沒有人跑過來說“誰讓你進我房間的”時，她徹底明白，她和姐姐共同成長的歲月畫上了句號，心里竟然酸酸的。

年少時的不懂事，在日后她每一次回想起來時，都十分想扇自己一個巴掌。幾年后，安然自己即將高考的前夕，安然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給姐姐發一條長長的短信，為當年自己的行為道歉。姐姐的短信回復得很快：“你不說我都忘了這件事，早就原諒你啦!”命運有時真的很神奇，安然高考填志愿時，選擇了姐姐曾經念大學的那個城市。你看，即使十八歲的安然，一如當初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屁孩。

安然偷看過姐姐的日記。姐姐高考完，搬房間的時候，姐姐所有的東西整理起來只有幾個盒子。在姐姐上學去之后，安然還是忍不住翻出那些盒子。其中有一個盒子里夾著一本小小的日記本，她打開來看，從稚嫩的筆跡判斷，應該是姐姐上初中時寫的。

“今天我夢見安然死了，哭著醒過來，跑到安然房間去看了看，還好，她還在睡覺。”

“為什么爸媽就看不到我的好呢?他們總是說安然多好，為什么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呢?”

安然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時一家人還住在小房子里，姐妹倆擠在一張床上。有一天清晨，她被姐姐搖醒，蒙眬中姐姐塞給她一枚五毛錢的硬幣，囑咐她“這錢給你，你以后要聽媽媽的話”。她接過錢，就繼續睡，后來她才反應過來，那時上初中的姐姐與母親發生摩擦，正打算離家出走呢。

安然不知道姐姐的離家出走為什么沒有成功，但每每想起那枚五毛錢的硬幣，心里就有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就像此刻的她，抱著那本日記本，眼淚靜靜流淌著。原來，能在這世界上擁有一個親姐妹是多么珍貴的事情啊——她們截然不同，又那么相像，她們互相討厭又互相掛念，她們是這世上彼此唯一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