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國
“純潔、活潑、美麗,它今天∕是否將撲動狂醉的翅膀,撕破∕這被遺忘的堅湖,百霜下面∕未曾飛翔透明的冰川,在那躑躇!∕舊日的一只天鵝想起自己∕曾那樣英姿勃勃,可如今無望逃走∕因為當不育的冬天帶來煩惱的時候∕它還沒有歌唱一心向往的天地。∕這白色的飛鳥痛苦不堪∕它否定太空而成囚犯,∕它抖動全身,卻不能騰空飛起。∕它純凈的光輝指定它在這里,∕這幽靈一動不動,陷入輕蔑的寒夢,∕無用的流放中天鵝擁有的輕蔑。”(馬拉美《天鵝》)
斯特芳·馬拉美(1842~1898),法國著名的象征主義詩人和散文家,與魏爾倫、蘭波同為早期象征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他出生于巴黎一個官員家庭,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父親和姐姐便相繼離開人世??部赖娜松诤艽蟪潭壬嫌绊懥怂脑姼鑴撟?,其詩幽深晦澀,彌漫著一種神秘主義氣息,詩風柔韌飄逸,但在飄逸之中自然凝聚著心靈的甘苦和生命之沉重,顯示出無與倫比的思想力量。
《天鵝》這首詩,開篇直接,毫無紆回之態。“純潔、活潑、美麗”,讓我們對“天鵝”有了一個整體上的美好印象。但是,語言表達有點兒平淡無奇。也許是翻譯的問題;因為不同語言形式之間的轉換,并非等質等量的關系,詩歌一經翻譯,其韻味不可避免地要大打折扣。象征派,尤其是早期象征派詩人,都很重視詩歌的句法和音樂感,以形成繁復多變的語言美,馬拉美也不例外。《天鵝》的中譯版最大限度地尊重了原詩的詩體結構和靈活自如的句法?!凹儩崱薄盎顫姟薄懊利悺比齻€詞語并列,輕盈優雅,猶如三個歡快的鼓點,咚咚作響。然后,“它今天”緊隨其后,引得讀者將注意力集中到“它”和“今天”之上。 “撕破”之后,詩人另起一行,“這被遺忘的堅湖”,讀來語調鏗鏘,節奏利落,有極強的音樂效果。接下來的“百霜下面”同樣也和“未曾飛翔透明的冰川”換行分離,“形”斷而“韻”長,韻律遠勝“百霜下面未曾飛翔透明的冰川”這種完整而連貫的表達。而且,該句在句法上明顯區別于散文的句法,如果用散文句法來表述,就成了“百霜下面是透明的冰川,(天鵝)未曾飛翔”,如此一來,就顯得平庸無奇,毫無詩句那種“間離”和“錯位”所帶來的藝術美感。除此之外,詩歌的一組排比句式“它否定太空而成囚犯”“它抖動全身,卻不能騰空飛起”“它純凈的光輝指定它在這里”也很有樂感和氣勢,將情感推向高潮。以排比手法來抒情雖然并無特色,但馬拉美使用起來卻是獨具匠心,可謂得其所哉。正是因其多變的句法和強烈的音樂效果,《天鵝》一詩在詩歌的形式上形成獨特的藝術魅力。
作為一首象征主義詩歌,《天鵝》的主體意象非常明確,就是“天鵝”。至于“天鵝”到底象征什么,其實,并不難猜想,尤其是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因為在文化的發展歷程里,“天鵝”的象征意義基本上已經被固化了,一看到“天鵝”,人們就很容易想到高貴、純潔、忠誠,或是美好的愛情。這種文化上的積淀潛移默化中可能使讀者的閱讀之前產生一定程度的 “前理解”。不過,這不是詩人的過錯,而是詩歌乃至一切文學作品與讀者互動的必然規律。沒有始終無解的象征,也不會有永久的謎團。我們欣賞詩歌,不妨拋棄一些已有的閱讀經驗,盡可能地使自己的心靈回歸到質樸的狀態,在具體的歷史情境中,去貼近詩人的靈魂,以“有限”面對“無限”,方能最大程度地領悟到詩人最誠摯的情思。
詩歌中的“天鵝”固然“純潔、活潑、美麗”,但它如今卻“躑躇”在“無路可逃”的困境,這困境是“堅湖”,是那覆蓋著“百霜”的“透明的冰川”,是那“不育的冬天”。其中,“不育”一詞十分之巧妙,“不育”即沒有孕育新生命,而一個沒有生命孕育的冬天該是如何酷烈嚴寒,這分明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冬天。身陷囹圄的“天鵝”令人同情,曾經的奮發又引人無限的遐想。“舊日”的那只“天鵝”是“撲動”著“狂醉的翅膀”的,是能強勁有力地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它“那樣英姿勃勃”。從“英姿勃勃”到“無路可逃”,從自由的藍天到“被遺忘的堅湖”,可憐的“天鵝”到底經歷了什么,落得這般凄涼境地?!安挥亩臁惫倘皇且粋€重要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天鵝”自身。它本來高飛于藍天,卻又禁受不住“透明的冰川”所帶來的潛在的誘惑,以為沒有飛翔過的空間有著別樣的自由,殊不知未知的自由可能恰恰是自由的陷阱,盡管那里澄澈透明。殺機潛藏,豈能那么容易被窺見?人性又何嘗不是如此!從“躑躇”到“煩惱”,再到“痛苦不堪”,馬拉美筆下的“天鵝”實在是有些咎由自取。當“堅湖”碧波蕩漾時,它不曾想過藍天;當碧波變得冷冽時,它也僅僅是“煩惱”而已;而當堅冰覆蓋湖面時,再想“歌唱一心向往的天地”,似乎為時已晚,那種別樣的自由轉而化為困籠。“躑躇”是內心的猶豫,掙脫的良機一點點喪失。其實,這只“天鵝”的囚籠也罷,我們人身的囚籠也罷,說穿了,都是自己為自己所設置。當然,打破囚籠也只能靠自己。 馬拉美說,“它否定太空而成囚犯”,歸根結底,“天鵝”的遭遇是因為它否定了它賴以生存的“太空”。人同樣如此,人們否定自己現有的生活,向往另一種“理想”的生活,到頭來卻發覺自己淪為“天鵝”般的“囚犯”。困住我們的其實是我們自己。
“它抖動全身,卻不能騰空飛起”,這只“天鵝”終于在痛定思痛之后開始了自我救贖,雖然過程艱難。“它純凈的光輝指定它在這里”,覺悟的“天鵝”并不失其高貴,純凈之光在堅湖溝里依然熠熠生輝。困境里的“天鵝”,“寒夢”中的“幽靈”,高貴不減的囚徒,有資格擁有“輕蔑”的權利,誰能說有朝一日它不能騰空而起?
“天鵝”復雜的象征意義,就深埋在這縱橫交錯的語言邏輯里。只有在它的語言迷宮里不迷失方向,我們才能深入領悟其詩歌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