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勇
“像魯迅《社戲》這樣的經典教材,差不多每一個字、詞、句,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了千百人的反復咀嚼;現在要重讀,而且要讀出新意,確實不易。”①
如何閱讀?錢理群先生認為,“魯迅的語言是以口語為基礎,有機地融入了古語、外來語、方言的成分,把現代漢語抒情、表意的功能發揮到了極致”。他還指出,講魯迅的語言應緊緊抓住三大特點,即“裝飾性、音樂性和游戲性”②。下面,以《社戲》為例,談談魯迅作品的文本細讀。
社戲,當然有戲臺。
文章第一次出現戲臺是在第6段,“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戲已經開場了,我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而且知道他們在戲臺下買豆漿喝。”此時的戲臺,是想象中的戲臺。“我”并沒有去,但“我的朋友都去了”,一個“都”字,就將“我”的孤單與寂寥勾勒出來,而接下來的“已經”“似乎”“而且”,讓想象變得具體和肯定起來。特別是那句“他們在戲臺下買豆漿喝”,簡直太形象了,不僅勾勒出了高高的戲臺,還刻畫出了孩子們在看社戲時的饞樣。鑼鼓喧嘩,好戲連臺,豆漿可口,這想象中的戲臺,真不賴!
第二次出現戲臺是在第11段,“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這是臨近趙莊,猜測中的戲臺。為何會有這猜想?因為聽到歌吹了,那是“宛轉,悠揚”的橫笛,我在第一次閱讀時,也認為是戲臺。但接著往下讀,發現并非戲臺,為何我們和“迅哥兒”都會出現這樣的錯誤?
再往回讀,你就可以從視而不見的文字中發現字里行間的蛛絲馬跡,我們忽略了 “似乎”“料想”“或者”這些詞語,為何會忽略,因為我們和“迅哥兒”一樣著急,都認為是戲臺。這些詞語暗示出猜測的錯誤,經過梳理,我們發現,作者的敘述,真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啊。讀小說,“一字未宜忽,語語悟其神”,細細品讀小說語言,從想象的戲臺到料想中的戲臺,我們發現,“迅哥兒”的心中滿是戲臺,所以他的所見、所聞、所想,便皆是戲臺。
戲臺、戲臺……,我們和“迅哥兒”一起呼喚著。千呼萬喚始出來,“最惹眼的是屹立在莊外臨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戲臺,模糊在遠處的月夜中,和空間幾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畫上見過的仙境,就在這里出現了。”這第三次出現的戲臺,是真的戲臺!它一出現,就是那樣的“惹眼”,即使它還在“遠處”,還在模糊的月夜中。或許在小孩子的眼里,這樣的觀察視角是最奇特的,也是最神秘的。戲臺和“月夜”連在一起,它應該也和“天宮”“瑤臺”連在一起,在“我”的眼中,這樣的“仙境”,應當走出很多“仙人”,帶來很多“趣事”。果然,“不多時,在臺上顯出人物來,紅紅綠綠的動,近臺的河里一望烏黑的是看戲的人家的船篷。”這便是戲臺的“廬山”真面目,這樣的戲臺,真過癮!
通過爬梳剔抉,那“漂渺”的戲臺就是曲折的看戲過程,更是跌宕起伏的文脈。敘事應當呈現出“弧線”的特征,其“希望的新生與毀滅,謎題的設定與揭曉,懸念的形成和解開”③都讓小說有了耐讀的趣味。
接下來,和“迅哥兒”一道期待著社戲的上演。上演的當然應該是期待中的好戲,但接著往下閱讀,我們會發現,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還真成了一個大問題。若是好看的戲,怎么會“疏疏朗朗的站著的不過是幾十個本村和鄰村的閑漢”;若是好看的戲,為何“我不喝水,支撐著仍然看,也說不出見了些什么”;若是好看的戲,伙伴們“年紀小的幾個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談話”,最后,“全船里幾個人不住的吁氣,其余的也打起哈欠來”;若是好看的戲,為何我們“回轉船頭,駕起櫓,罵著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進了”?讀著這些語句,我們便又疑惑了,這社戲顯然不好看。
但是,六一公公問“我”:“迅哥兒,昨天的戲可好么?”“我”“點一點頭”回答道:“好。”這個“好”字,干脆利落,證明是好戲。二是文末“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真的”,從程度上肯定;“一直到現在”,從時間上強調;“好豆”與“好戲”,看來不應當置疑。
有趣的戲臺,有趣的敘述,這就是魯迅小說的特點。筆者猜想,讀完本文,我們大家都會問,這不好看的戲是怎么變成“好戲”的?
從宕開的討論中繼續回到“戲臺”這個中心話題。在罵罵咧咧中,“我們”要回家了,但令人吊詭的是,“回望戲臺在燈火光中,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罩著了”。既不好看,就當一無反顧地離開;既然決定離開,就不應當回頭留戀。那“紅霞”又會是什么呢?表面上看,是夜色漸濃,燈火越明。但細細推敲,更深層次的內涵是,一旦馬上要離開了,心中反而不舍起來,因為那“鐵頭老生”還并沒有翻筋斗,那兩手在頭上捧著的“蛇精”和“跳老虎”還沒有出場,“我”心中的各種好戲均沒有粉墨登場,那“瑤臺”里的仙人,應當在這紅霞里駕著七彩祥云出來……
從想象到料想,從眼見到回望,這四次描繪戲臺,真是有趣極了,這“好戲”也便在這層層疊疊的敘述中“起承轉合”著,充滿了無窮的魅力。在此,我們可能會豁然開朗,這“戲臺”何嘗不是人生的“戲臺”,這戲臺上,既上演著別人的劇情,又上演著自己的人生。
魯迅主張小說的情節要避免平鋪直敘、一覽無余,應當具備一定的曲折性。“曲折的情節,并不是作家的憑空臆造,也有它的生活基礎。因為生活中的種種矛盾,其發展過程也總是曲折者多,平直者少,情節的曲折性,正是這一規律在小說藝術中的反映。”④
經典的小說,耐人尋味,值得細品。每一個人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去經歷另一種生活,獲得新的人生智慧。合上書本,那“漂渺”的戲臺一直縈繞在我們眼前,留存在我們心中。人生如戲,當我們沒有得到或實現時,往往是眼巴巴、急切切、憂愁愁的盼望著。當我們實現或得到時,又覺得它稀松平常,不過如此。當我們要離開或失去后,才發現它依然恍若“仙境”,像當初一樣,充滿了無限誘惑力,真可謂“尺幅波瀾闊,戲臺天地寬”。
細細玩味,當年的“迅哥兒”,以小孩子的天性,期盼著社戲,守望著戲臺,這成為本文的第一大視角——兒童視角,孩童的天真可愛,孩童的言行舉止,皆在其中矣。我們會發現,在魯迅的小說里,充滿了童真童趣,童心童言……是不是顛覆了我們對魯迅作品的認識。兒童視角,并非只是兒童寫作,凡是用兒童的眼睛和兒童的心理來寫作都可以稱為兒童視角。你看,我們學過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阿長與〈山海經〉》《孔乙己》,就是特別明顯的兒童視角,還有曹文軒的作品《草房子》《青銅葵花》《蜻蜓眼》等,都是兒童視角。
縱覽課文的開頭和結尾,你會發現,這是若干年后的“我”在回憶和訴說當年的故事。開篇,平靜的敘述口吻,很自然的引出了回憶的內容;結尾,溫婉有力的抒情筆調,跨越著時間的年輪,烙下了深刻的印記。
行走在文本中,我們仿佛和作者一起觀看了這場社戲。活潑的童年視角中,也依稀隱藏著作者的目光,投射出作者此時此刻的感受,若干年前的這場“社戲”,其實一直在“我”的心中上演,仿佛從沒有散場。這就是隱藏在小說里的成人視角,需要耐心體會。
小小戲臺,智慧人生,這就是魯迅小說的永恒魅力。關鍵是這一份智慧和深刻,不是從我們想象的“橫眉冷對”里、“刀槍劍戟”中讀出的,在這小小的“社戲”里,它是那樣的真摯、深情,卻又平常、自在,總是扣人心弦、溫暖人心。
時間具有發酵感情的魔力,而小說是釀制的最佳容器。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中說過一句話:“世間的很多事物,追求時候的興致總要比享用時候的興致濃烈。”好的文學藝術,都有相通的魅力。
“漂渺”的戲臺,多重的視角,讓我們在這層層疊疊、掩掩映映中觀看了一場無與倫比的人生社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