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濱
(浙江師范大學 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對城市而言,建筑是刻畫歷史的書卷,時間斑駁了卷面,而殘留的痕跡卻存儲著過往文明的氣息。本雅明在拱廊街研究中說道:“對于真正的收藏者,其每一件藏品都是一部百科全書,承載了這一藏品所源于的那個時代的風景、產業及其藏品原主人的所有知識……收藏行為就是一種實際的記憶保存方式。”[1]對他而言,建筑物奠定了巴黎城市空間的語法規則,而拱廊街是現代巴黎城市街道的精神標本,是現代資本主義的“微型世界”。現代城市里的歷史文化街區是居民自我復刻的一件收藏品,是城市的記憶之所,是現代人與城市歷史對話的媒介,也是解開城市空間連接過去、面向未來的秘密鑰匙。
國家歷史文化名城金華,迄今已有2 300余年的建城史,素有“小鄒魯”之稱。地處江北老城區的古子城是婺州古城的核心,是金華城的發源地,也是金華市區唯一保存相對完整的歷史街區,而酒坊巷則是古子城歷史街區風貌保存最為完整的一條街巷。酒坊巷位于古子城歷史文化區的中軸線上,是一條呈南北走向的“I”字型巷道,北至石榴巷、南至飄萍路,長約616米,寬4~6米。它是古子城古建筑遺存最集中、文化最豐富的一條街巷,全國第三次不可移動文物普查發現,酒坊巷至今尚存有太史第、名人故居、考寓、民居、商鋪、寺廟等傳統建筑共計38處。目前,這里基本上仍保持清末民初的街坊布局形態,民居多保留著“前店后坊”的建筑格局。這里豐厚的歷史積淀形成了街巷風情、考寓文化、宗教信仰、名人寓所以及抗戰遺跡等不同年代、不同面向的多元文化地理景觀,是這座浙中城市的文化遺產特區。
坊巷在古代是一種行政管理體制,“唐制百戶為里,五里為鄉。四家為鄰。四鄰為保。在城邑為坊。田野為村。”[2]現實中坊巷是由可見可觸摸的建筑構成的街巷,在這里沉淀著一座城市的宗教、風俗、傳說等非物質文化遺產。酒坊巷是一條窄巷,在巷兩側是清一色的白墻灰瓦的民居,一至二層的宅院,每個院子門前或院內都有一個小型天井。這里曾是繁華富庶之地,以前的住戶非富即貴,以本地和外來的名人居多。根據筆者田野調查和文獻資料梳理,現在仍有蹤跡舊址可尋的名人故居有酒坊巷49號著名記者邵飄萍舊居、71號同盟會會員金品黃故居、84號臺灣義勇隊舊址、103號臺灣義勇隊隊長李友邦辦公處所、112號清季民初浙中知名律師方正南故居、121號著名教育家胡步蟾故居、126號《浙江潮》舊址(黃人望公館、黃紹竑寓所)等。凱文·林奇說:“語言和圖畫是很好的媒介,但真實物體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要了解過去,最好的辦法是置身于過去建筑和設施的包圍當中,并且舉止行為就如同在過去一樣。”[3]53坊巷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傳遞歷史訊息的“媒介者”,考寓是古代科舉制度的痕跡,巷內的酒泉井是金華府酒釀造工藝的見證,“前店后坊”布局的民居是市井生活的真實寫照……從文脈傳承的角度看,“將性能和表現固定于一個穩定的物質材料上,這是使其長久不衰的最可靠方式。”[4]18坊巷內,經受時間的侵蝕而巋然不倒的建筑作為一種儲存城市歷史的工具是牢固的、沉重的、神圣化的,38處古跡是在金華的地理空間上加注的時間標簽。
同時,坊巷的“老房子”不僅是文物建筑,當下也是市民的居所。置身巷內,由北向南而行,可以看到酒坊巷126號《浙江潮》舊址,其隔壁現在住著一對徐姓老夫妻,就著“前店后坊”的建筑格局開了一家雜貨鋪。《浙江潮》舊址曾是黃紹竑寓所,為原同盟會會員黃人望先生所贈。黃紹竑與李宗仁、白崇禧并稱新桂系三巨頭,抗戰期間,他在酒坊巷創辦了《浙江潮》開展文化宣傳抗日工作,后將寓所轉贈予《浙江潮》雜志社,成為重要的抗戰文化遺址。如今,抗日烽火消散在歷史塵埃之中,房子的“舊事”對兩位老人而言也有些遙遠。不過,73歲的徐老先生對自己小時候租住在黃人望家做長工的生活仍有記憶。而《浙江潮》舊址以北,以季惇敘堂界碑為界,是蔣介石嫡系之一湯恩伯的故居。如今,故居朝東開的鐵皮石庫大門緊鎖,曾經的湯公館約在1965年拆毀,而當年大花園里的井至今尚存。舊址再往南走幾步,是方正南故居。這棟建筑坐西朝東,三進院落,為晚清官宦士紳居所。目前,由方正南的兩個孫子及其家人居住。老宅里有兩個天井,樓上樓下十二間,門鎖生銹、貼著封條的是“公房”,其產權不屬于方家人,方氏后人只有可供居住的兩間“私房”。這一空間上的劃分隱隱訴說著故居產權之變的大歷史。
坊巷內曾經的名人故居、考寓、商鋪歷經滄桑,多次變更戶主,如今滿眼是破舊殘敗的老房子。有規劃專家認為,這些“老房子”是具有雙重屬性的“人居型遺產”:一方面,保留了很多物質和非物質遺存,沉淀了諸多文化,所以具有吸引保護舉措的“遺產性”。另一方面,人們生活、工作、居住于其間,人的居所每天都在活生生地變化,因而具有“生活性”。[5]如其所言,酒坊巷見證了金華城的時代變遷,就文化遺產價值而言,坊巷內38處歷史殘跡是現代人想象祖先生活的起點,是建構城市文明的證據,是形塑城市認同的要素。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對“精神”的定義即“人類自我表達的規律性物質記載”,無疑,酒坊巷在城市精神的意義上是金華城的文化高地,以坊巷為代表的“人居型遺產”是市民傳統生活方式的物質化表達,是記錄城市時空變化的教育文本,傳承著城市文脈。酒坊巷堪稱金華的城市之根,作為古子城唯一幸存的原汁原味的歷史街區,這里傾注了坊巷居民的地方依戀與私人情感,亦可承載公眾的文化記憶,驅動人們的歷史想象。金華當地媒體評價:“千年古城看此巷,酒坊巷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6]
然而,對生活其間的居民而言,酒坊巷是一方塌陷的居所、萎縮的社區。巷內現有的停車、排水、消防、環衛等基礎硬件和配套設施停留在城市二三十年前的水平,夾雜在周邊1.5萬平方米的商住樓里,這些土木結構的老房子尤顯殘破,不協調。平房低矮昏暗,居民生活質量與時代發展嚴重脫節。如今,這條窄巷里居住的主要是缺少經濟來源的老人或者處于社會底層的普通市民。同時,因歷史緣故,街區內的房屋產權結構復雜,房主無心或無力修繕,老房子面臨倒塌或失火的潛在危險。更多住戶就像方正南故居“公房”的戶主一樣,搬離酒坊巷,住更寬敞、明亮的樓房。酒坊巷在城市的現代化過程中一度被遺忘了,與繁華的歷史兩相對照,現實的酒坊巷是衰落的文化空間。
與社區時空停滯的境況相似,是坊巷豐厚的歷史在傳播向度上的失語。坊巷古有金華酒文化,據史料載,酒坊巷之名源自明代初年釀酒師傅戚壽三在坊間開設酒坊釀制金華酒的歷史,巷內酒泉井是珍貴的歷史遺存,而坊巷西南側考古發掘證實的古婺州窯窯址亦多出土酒瓶、酒具;近有邵飄萍、黃賓虹、黃人望等名人故居和金華作為我國五大抗戰“文化驛站”之一的抗戰文化;還有巷內居民日常生活里的飲食習俗、節日民俗、街巷民謠、傳奇故事。然而,現有的文化挖掘與研究幾乎是停滯的,除地方文化研究學者蔣金治、朱佩麗、徐衛所著《酒坊巷》外,坊巷文化的論述零星分散在歷史文獻、現代媒體和坊巷原住民的口傳故事之中。同時,酒坊巷往往作為城市旅游開發的客體在當地媒體上出現,單一強調其城市文化的象征意義卻缺乏具體文化本身的書寫。另一方面,坊巷作為地理媒介的價值被忽視而缺乏營造,直至2017年3月當地政府進行巷內拆遷改造行動。當年,金華市婺城區政府發布酒坊巷區塊范圍實施房屋征收公告,著手酒坊巷區塊保護提升工程。《金華古子城歷史街區保護整治詳細規劃》中將酒坊巷的功能定位為“抗戰文化、酒文化展示以及傳統居住功能為主,同時兼容古民居建筑群、名人故居、休閑餐飲和老金華生活情景體驗等功能”。這意味著沿巷子兩側低矮的歷史建筑基本上將被保留和修繕,進行城市文旅與創意產業開發。“這回政府下了很大決心,多年的愿望終于要夢想成真了。”古子城歷史文化區管理辦公室主任的一句感慨也從側面印證了坊巷文化一再被遮蔽、不可見的尷尬。
金華當地政府以“恢復歷史風貌、打造特色街巷”為主題對酒坊巷實施保護提升,希望引入旅游服務業態,營銷城市文化資源,樹立城市文化品牌,這是政府自上而下參與城市文化遺產保護性開發的經濟與文化驅動力。當下,繼非遺保護熱潮之后,近年來“建成遺產”(built heritage)——以建造方式形成的文化遺產,在文化振興的政策導向之下,也開始備受地方政府、民間資本的重視。傳統文化街區的認定、工程整修、文化開發等一系列工作在各地緊鑼密鼓地推行。圍繞建成遺產的利用,政商合作延伸出文創、文博、文旅等龐大的產業集群。
然而,遺產作為一種經濟資源,高投資的文化工程通常以旗艦開發項目的模式從事“制造傳統”,進而衍生“傳統的標準化”問題。城市間的歷史文化街區相互復制文化消費內容,而脫離地方社會與歷史情境的文化展示,人為地制造“文化飛地”。這一模式背后的邏輯是誘惑參觀者和游客來到本地區,刺激新的消費,而很少考慮提高本地居民的生活品質。事實上,在遺產旅游開發早期,通常在商業資本和國家權力的干預下,“老房子”騰挪變化、改造整治,讓里面的居民整體搬遷,且忽視他們的感受,諸多變故致使遺產本身的價值與社區文化相互剝離。這種規劃方式將文化視為脫離歷史情境和社會現實的一套符號和意向,將文化問題簡化成美學問題,即“裝飾和美化問題”,而不是從人們如何使用生活環境并與之發生關系的人類學角度去考慮。[7]86金華之前八詠老街的改造,拆除老建筑,搬遷原住居民,再建仿古街區的做法即是一例。在原住居民全部遷走后,這里的傳統文化也不復遺留。
由此,學者們亦在反思追求“文化標準化”和商業化旅游空間再造的缺失,認為重塑并保留原住居民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對地方文化展示與旅游的可持續發展尤為關鍵。地方(place)有別于空間(space),它是被人、物體、實踐和各種表征匯聚的“集合物”,而空間是一種構想的抽象的“幾何體”。在歐美現代性研究的語境中,自段義孚提出“戀地情結(Topophilia)”概念開始,“地方”在人本主義地理學語境中即被定義為一種“感知的價值中心”,是社會與文化意義的載體。地方感是人的情感與所處環境相互作用而產生的主觀體驗與感受,人的記憶、價值等情感因素與地方資源發生情感意義上的互動,而由此產生人對地方的依戀。如“鄉愁”所表達的地方依戀就是人與故鄉在情感上的深切連結,是人與生養自己的地方互動產生的特殊人地關系。
事實上,中國城市地方感的培育與塑造有雙重指向:一方面是城市建設千城一面而無法彰顯城市自身的地方歷史與文化內涵,成為當下形塑城市文化品牌的負累;另一方面是國內城市的發展正在遭遇全球化與信息化浪潮的影響,市民在城市層面的身份認同面臨去地方化的危機。在這個時代,一座城市亟需通過塑造地方感來培育城市精神,回應全球激烈的城市競爭并以市民對城市精神的自豪感來抗衡全球化帶來的同質化傾向。城市能夠把全球的開放性和建立在獨特性基礎上的共同體意識結合起來,從而賦予市民獨特的精神和身份認同。[8]在全球化語境下,地方代表的是根植于特定地方性語境并與全球化力量持續互動的日常實踐,是一種全球地方化(glocalization)的重構。身份認同即定義“我是誰”的方式,它是一系列社會文化符號和隱喻敘事的產物,而人或群體棲居的地方則是意義或敘事的來源之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通過日常“定居(habitation)”不斷重復對地方的體驗,即通過與地方的持續互動,使得地方成為定義自我的一個關鍵元素。人被特定的地方所“標記”,成為地方所定義的客體。[9]貝淡寧所言“城市精神”也正是某一個城市里的市民對地方意義的體驗與詮釋所作的話語表述,以此來理解自身的身份與自我的存在。如蒙特利爾人宣揚他們的語言身份,耶路撒冷人珍視他們的宗教身份,倫敦人以人文傳統和對外開放為傲。
貝淡寧認為,“城市精神”是城市如人一樣的屬于自己的個性或氣質。它區別于政府為滿足經濟利益而宣傳塑造的“城市形象”,是自下而上由居民的想法和思維匯聚而成的。建構與傳播城市精神是對自上而下文化旗艦工程開發模式的補充與平衡。城市精神從哪里來?研究者可在閱讀研究大量的地方文獻史料的基礎上,深入調查研究一城一地的歷史、人文及其發展現狀;再以“漫步城市”的采風方式在城市文化地理的紋路之間尋獲體物入微的經驗感受,同時采訪當地居民或開展討論搜集創作素材,在城市的古今體驗之中索隱鉤沉描繪出全面的城市特性。[10]對金華而言,酒坊巷具有橫跨古今的歷史縱深,是近代名人文化與平民歷史文化的重要遺存,留有城市精神生長、變革、延續之痕跡。坊巷這一人文地理空間的時代價值,在于“地方”反哺身份建構的意義。當地媒體曾報道常住上海的金華人俞紅在古子城里尋古井、拍古井的故事。她說,常年奔波在外,回鄉故地重游,總時不時勾起故鄉情結,“在離家的遠方越來越關注起家鄉的新聞、美景與歷史。”古井的背后是一段段令人回味無窮的歷史故事,而將蹲坐井邊洗菜嘮家常的市井生活畫面定格時,俞紅想起的是多年前在金華老街巷里玩耍的自己。[11]俞紅拍攝古井的故事生動地說明地方依戀與城市精神的表達用以培植人的身份認同,是地方文化遺產可持續開發的內在支撐。
婺州古城保護提升指揮部有意使酒坊巷成為古子城傳統文化、民俗風情的展示地之一,“讓老金華人的傳統記憶在此鮮活呈現”,使之成為“活”的古街古巷。[6]由此可見,酒坊巷的修復工程要使之成為金華傳統市井生活形態的復原之地,是體驗婺州區域獨特文化的社區空間。這意味著沉浸在現實生活情境之中的地方依戀與城市精神變得可觸、可感、可見,這尤其需要動員本地社區民眾參與遺產開發項目,確保文化本土真實性的同時,也履行遺產讓社區“增值”的承諾。
地方建構最為重要的特征是主觀性與日常生活的體驗。一個社區里的人、物、事超越具體的物質形態而具備象征意義,是社會共同體內部的詮釋過程。“精神”既體現在特定文化的物質敘述中,又存在于由詮釋者組成的實體共同體之中。[12]除酒坊巷的建成遺產外,原住居民對日常生活的詮釋,包括家族史、生活口述史等均是塑造地方感的生動素材。居住在《浙江潮》舊址隔壁的徐老先生記得,黃人望家的房子很大,柱子有一個成年人兩手合抱起來那么粗,院子也很大,里面種著香泡樹、胡桃樹、鐵樹,住在里面很有味道。他回憶,黃人望的小老婆為人很好,每次上街買吃的,不管是自己的孩子,還是租住在這里的孩子,都有一份。徐先生稱呼她為“姨娘”。[13]而坊巷內的名人故居、宗祠遺痕、斷壁殘垣、古井考寓,對當地人來說既不是審美意義上的“美麗”,也不是考古意義上的“歷史寫本”,而就是他們日常生活的環境,是某戶鄰居家或兒時游戲的墻根而已。原住居民們在生活里關注的并非自家建筑是否歷史悠久或賞心悅目,而是朝夕相處之間對“老房子”及其周遭體物入微的切身感受。比如他們曾用酒泉井的井水淘米洗菜,釀酒洗衣,還有與鄰人在井旁閑話家常。如段義孚所言:“微不足道的事件總有一天能夠建構起一種強烈的地方感”。[14]116現有的遺產旗艦開發項目尤其需要珍視這些瑣細、雜蕪、開放的生活感受。
國際著名城市規劃專家西村幸夫說:“因為對自己出生的故鄉、自己成長的地方,或者是你所選擇生活的城鎮的熱愛,無論在世界任何的地方都應該是相通的。”[15]18地方的魅力是由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魅力散發而來。西方“遺產熱”的歷史表明,“身份政治”的流行在某種程度上是其持續的動力。“活態歷史”運動表現的就是平民的生命和生活方式的歷史,發出平民的聲音。[7]126酒坊巷作為復活老金華傳統記憶的場所,將成為城市公共敘述空間與個人傳記空間的交匯地帶,是公眾審視過去的自我、展示身份認同的公共舞臺。凱文·林奇也提示,在流動的時代,“親屬關系可以延續,但地點無法延續。我們對父親生活成長的那條街道感興趣,它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父親,強化我們的自身身份認知。”[3]63-64酒坊巷內的氣氛、形態、居民特性,以及其中的人際關系提供的正是地方感的價值:親切感。人們彼此間相通的是埋在內心深處的對于地方的親切經驗,“每一次親切的交流都有一個場所,人們可能在這樣的場所不期而遇。存在許多親切的地方,這樣的地方看起來是怎樣的呢?它們是專有的,且是私人的。它們可能銘刻在人們的記憶深處,每當回想起它們的時候人們就會獲得強烈的滿足感。”[14]114平民遺產的魅力就在于人與普通自我過去的世界相遇。
文化展示的民間轉向再次提醒我們,遺產的保護性開發不僅在于物本身,還要維持人對物的關系和反應。“保存的物品最好能夠反映往日的氣韻:規模、空間、路徑或林木。如果這些無法做到,那最好去尋找和保存一些具有高度象征意義的東西,或者與記憶中人的行動直接關聯的物件,比如:十字架、座椅、臺階。但被保存之物的基礎必須是:用戶希望銘記的東西,或者與自身有關聯的東西。也就是說,規劃者需要盡力了解居民居住了什么和希望記住什么。”[3]63
德國史學家耶爾恩·呂森說:“我們要保存過往創造意義的產物,使之有助于當前的生活。”[16]遺產彰顯的是歷史環境與歷史敘事的物質性,關系到人類的普遍利益,是人們認知自我和想象未來的基礎。在德布雷看來,遺址或遺跡是死者留下的時間與空間,人類文化的傳承即意味著與死者對話,這是后工業時期城市規避意義危機的方式。[4]30身份是21世紀國家與社會的關鍵詞,獲得對過去自我的認識是自我身份訴求的有機組成——包括修家譜、考古、遺產旅游等在大眾中流行。婺州古城保護提升指揮部定位酒坊巷修復工程的目標是“復原城市記憶,打造旅游、文化綜合性景區”,[6]意在吸引遠方的游客或是度周末的普通市民來這里旅游、娛樂、購物。酒坊巷的場所價值在于文化層面以視覺體驗導向身份認同之建構,而經濟層面則以組織消費為現實訴求。這意味著坊巷這一城市空間成為信息傳播的舞臺,它是視覺上充滿可讀性且富含歷史與文化所指的環境,意味著場所執行媒介的生產與傳播功能。執行這一功能的前提是酒坊巷從之前萎縮、失落的地方轉變為活力、可見的地方。有諸多方式讓一個地方變得可見,“這些方式包括與其他地方競爭或者發生沖突,在視覺上制造突出之處,以及利用藝術、建筑、典禮和儀式所產生的力量”。[14]147從媒介地理學的角度看,空間的媒介化設計引導著坊巷遺產文化的展示。
遺產被看作是“可被參觀的歷史”(history made visible),以有趣味、可解讀、能與參觀者溝通的表現方式來展示。遺產絕不只是簡單的為了過去保留過去,它總是以滿足觀眾的視角和意愿為目標來塑造其展示。[7]141遺產的符號生產在于地方感的塑造,用人們自己的故事和生活來表達歷史,而被吸引的參觀者主要是為了尋找身份來到這里。如果我們仿照城市傳播的觀念,把坊巷理解為一種關系性空間,傳播是編織關系網絡的社會實踐。[17]那么,坊巷空間的媒介化的關鍵問題即遵循地方的可見性原則,建成遺產如何借助現代傳播技術完成物的靜態展示向人的動態體驗轉變。具體而言,要對酒坊巷的舊城古跡、名人寓所、宗祠遺痕、抗戰文化、宗教風俗等不同年代的遺產進行敘事重組、各有主次地予以有機編排。這涉及到文化展示的“表述政治”(politics of representation),因各種展覽都有其政治和象征意義,就如人類學家詹姆斯·克利福德所指出的,所有文物的展示都有其主觀的價值和意義系統(arbitrary systems of value and meaning),并有所取舍和序列安排。[18]根據《金華古子城歷史街區保護整治詳細規劃》對酒坊巷的功能定位,傳統民居、抗戰遺跡、金華酒是其三大文化展示要素,也是坊巷空間的媒介化改造,建構坊巷文化可見性的入口。
一是從社會史與文化史的角度,以生活物件為切口,打造酒坊巷傳統民居文化帶。對現存38處傳統建筑予以建筑類型的分類、與之聯系的歷史事件的梳理,重建建筑、事件之間的聯系與互動,并以此為基礎編織符合游客注視原則的文化敘事。聚落或街景之所以吸引人,常常是由于建筑群所具備的一種統一感,其中又會因為人的不同,而有細膩的變化,還會因為時代的變遷,而呈現出群體之有機成長,是人們在“動態”的時間和“靜態”的大地中,為生存而付出之努力,以住居形式所展現出來的可持續生命。[15]12以水井為例,水井是江南地區常見的生活設施,市井小民,與水息息相關的即生活。金華地下水豐沛,水位高,水井遍布全城。建國初期統計,金華市區共有184口井,比較有名的約有26口,而古子城內就有二三十口有內涵、由不同材料砌作的水井。傳統民居的文化敘事,即可聚焦酒坊巷內太史第井、桔香井、瑞山井、聚星井、酒泉井、星君娘娘井等六口水井,搜集古井的傳說、故事以及生活口述史,或從當地居民的相冊和錄像片中尋找日常生活的圖像,連綴起巷內名人軼事、宗祠祭典、街巷風情等主題。由于遺產注重個人化,尋找見證社區歷史變遷的當地老人,采集個人回憶和軼事,復活酒坊巷市井文化,從而提煉出江南傳統民居活態歷史的展示主題。凱文·林奇說:“如果我們檢視日常生活中的情感……與我們的童年、與父母甚至祖父母的生活相關的物品是重要的過去提示物,他們直接維系著那些生命中值得紀念的事件:出生、死亡、結婚、離別、畢業。”[3]63所以,通過陳設或保留已經從現代家庭生活中消失的過去年代的物質文化,使游客看到“自己”的生活得到展示,在公共收藏中得到驗證——如“我小時候母親也用過類似的水桶”。這比起知識性或概念性的敘述更輕松一些,從可觸摸的“硬件”喚醒想象的“軟件”,以此激發參觀者的切身記憶和內在經驗。
二是挖掘整理酒坊巷抗戰文化巷的史實資料,建立以臺灣義勇隊總部舊址為中心的抗戰文化紀念館。從文化儲存與傳遞的角度看,展覽館、博物館、廊、室、影視、檔案庫等的建立意味著文化的流通。創造地方可見性的方式之一是利用著名事件或人物為其添光加彩。設立抗戰文化紀念館是對酒坊巷特殊歷史的“召喚”,借此表達這座城市對自身參與抗戰的光輝歷史的態度和價值觀念。1937年12月24日杭州淪陷后,國民黨浙江省大部分黨政軍重要機關遷至金華,金華成為我國五大抗戰“文化驛站”之一,是東南地區重要的文化中心,被譽為“抗戰文化城”,而酒坊巷是抗戰文化巷,有《浙江潮》《東南戰線》《戰時生活》等20余種刊物在此出版發行,還有不少通訊社、編輯部設在這里,國立東南聯合大學、省立戰時英士大學的教授、學生在巷內活動。周恩來、曹聚仁、馮雪峰、何炳松等人都曾在酒坊巷組織抗日宣傳與救亡活動。酒坊巷84號臺灣義勇隊舊址是臺灣義勇隊從1939年2月22日成立到1942年5月金華淪陷之前的活動場所,是臺灣籍人士在大陸抗日的唯一遺址,2011年被列為浙江省文物保護單位。[19]以臺灣義勇隊舊址為中心,聯合《浙江潮》《浙江婦女》等舊址建立抗戰文化紀念館,將酒坊巷的抗戰敘事嵌入家國情懷的歷史大敘事之中,提升酒坊巷在整個國家歷史中的能見度。抗戰文化要通過陳設戰時印刷出版物的實物、多媒體圖片展示、視聽技術對戰時環境的模擬、真人大小的模型、錄音旁白以及戰時室內裝飾與街景的布置等虛實結合的傳播技術來表現,加之有故事有情節的敘述來“激活”參觀者的記憶與經驗,調動心底的“儲備”,喚醒心中的“記憶”,從而建構并認同這一地方與國家互構的歷史。抗戰文化紀念館所傳遞的“歷史意識”將把解釋過去、感受當下與期待未來聯系起來,為參觀者提供身份認同、理解變遷與發現意義的導向。酒坊巷也將在這種回憶文化的塑造中,作為傳遞愛國主義價值觀的媒介而存在。
三是以酒為媒,樹立酒坊巷專屬的文化IP。酒坊巷之名亦與巷內提水釀酒的古井酒泉井有關。我們可整合酒泉井、巷內出土的婺州窯酒器、酒具以及地方文獻關于金華酒的記載等遺址、實物與文字資料,在巷內選擇古民居建立金華酒文化坊與華東地區古酒具數字藝術展。媒介地理學的研究表明,以環境景觀、氣候、文化、地點、事件、美食、服飾、音樂、歷史、背景、情感等為代表的“非媒體為中心的媒介”在人類日常生活實踐、互動和體驗感知的過程和結果中,各種不同的元素與符號疊加起認知的代碼,更加突出了媒介介導下虛與實的空間介導感知。[20]上海近年來改造歷史建筑使之成為游客“網紅打卡點”的案例就帶來實踐經驗上的啟示。新天地和田子坊對石庫門里弄的改造,“面粉大王”榮敬宗住宅被改造成為上海時裝周Prada藝術活動空間,英商祥生船廠變身文化綜合體,上生·新所1920年代的“哥倫比亞圈”高端住宅區變成聚集文創商業的創業園等都證明了老建筑為商業空間品質帶來溢價。老建筑,新時尚。建成遺產成為城市漫游者體認都市時空交錯的獨特載體。金華酒早在1915年就在巴拿馬萬國商品博覽會上榮獲金質獎。金華酒文化坊將是一個集體驗、互動和展覽三大功能于一體的體驗空間,為金華酒賦予更加年輕時尚的產業化色彩,塑造全新的地方酒消費業態。華東地區古酒具數字藝術展以金華乃至浙江出土的酒器、酒具為載體,運用全息、AR、VR、虛擬互動等現代媒介科技,再現華東地區的酒文化,開展穿越時空的對話。酒坊巷已入選浙江省委宣傳部公布的2017年度浙江省文化創意街區名單。酒坊巷專屬酒文化IP將是其文化創意街區建設的重要入口,以金華酒為主題,延伸出酒的設計、研發、生產、銷售等業態,促進街巷空間內的文化貿易與消費。
以文化為本,文化可為城市賦能。未來城市的發展趨勢是將城市的文化傳統與新興技術有效結合在一起,在延續傳統與不斷更新之間保持平衡。在金華酒坊巷的個案中,街區作為表達地方依戀和傳遞城市精神的媒介,允許場所和其參觀者對身份有更強烈的訴求。當前,全球化浪潮與“企業化”的地方政府管理雙重激蕩,各地越來越投入相互競爭以吸引新的投資。地方經濟規劃往往轉向對本地文化資源的營銷,以吸引更高層的消費者和旅游者。在城市開發愈來愈標準化的時代,只有少數當地資源可以作為本地身份的“獨特”標識來展示。[7]143酒坊巷是標識金華獨特身份的稀有遺產資源,通過聆聽和搜集社區原住居民的聲音塑造地方感,以平民遺產的活態歷史回應流動社會人們對身份認同的內在需求。同時,酒坊巷傳統民居物質文化、抗戰遺跡歷史文化和金華酒非物質文化,其作為三個側面表現從城市歷史與平民生活中生長出來的城市精神,藉由現代傳播技術實現空間的媒介化改造。通過靜態的物態展示與動態的互動體驗,創造坊巷的可見性,營造文化傳統保持與更新的社會生態。從更大范圍來看,任何一座在高速發展的中國城市,都會面臨舊區改造、古建筑保護和再利用與城市發展的矛盾。而這一傳播視角下立足文化可見性的金華酒坊巷個案分析,提出挖掘與重構城市的地方感,城市空間的媒介化營造,正是對這一共性問題的思考與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