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中
閻錫山辦山西省軍事政治學校這段歷史確實存在,拙著《往旅尋蹤》這本書里就曾提及(見2013年8月三晉出版社),但未見其他書報刊載,網海茫茫,也無蹤影。今撰此文,求教于諸先達及當年同窗。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閻錫山統治山西38年,其政務最數教育事業搞得好,曾被國民政府評為模范省。閻從辛亥革命辦陸軍小學堂開始,直至他逃往臺灣前,并沒有停止過辦學。他最重師生之誼,愛當校長,許多將領都是他的學生。最早他在河邊村老家辦的兩所小學,自任校長。在太原自費辦的進山、川至中學也是他的校長。抗戰期間,國共合作,共同創辦的“民族革命青年軍官教導團”(青軍團),閻任團長,共產黨指派呂調元任政治部主任。1939年閻把呂調元擠走,并撤換了呂培養的幾名骨干。此后青軍團由閻錫山獨管。1947年秋,閻錫山為加強軍政領導力量,在已有青軍團的基礎上,又創辦了“山西省軍事政治學校”(軍政校),自任校長。1948年,太原形勢吃緊時,宣布軍政校與青軍團合并。但番號未變,服裝未換,駐地未動,1949年解放軍攻城時,青軍團被全殲,合并成為一句空話。這時軍政校的學員,除死傷者外,全部被俘送到陜西潼關解放軍辦的軍校學習,畢業后分配各部隊擔任初級軍官。
先說我為什么要報考軍政校。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閻錫山重返太原,形勢相對穩定。次年我考入太原師范。有次回家時,我叔祖父張克明(我稱二爺爺)對我說:“你不要在師范念書了,與你三姥(他兒子張榮秀,小名秀生。三姥即三叔)去考軍政校吧,那是公費,能免兵役。又說,秀生剛高小畢業,不知能不能考上?碰吧。不然按‘兵農合一制度,17歲就得編組當國民兵種地,18歲就得當常備兵去打技。”我聽了叔祖父的話,為免兵役,與秀生去報考軍政校。當時,抱著碰運氣的心理,結果經過目測、口試、答卷、體檢,我倆都被錄取了。報名者1300名,我考了個第13名,當時高興,心想就憑這考試成績,也要上軍政學校。學校的地址就在大營盤(現在的太原師范學院)。
軍政校按部隊編制,閻錫山任校長,具體領導,由教務長傅海云負責。傅當過晉綏軍近衛二師師長,抗戰期間在克難坡當過手槍突擊隊模范隊長,中將軍銜。我們報到以后,秀生分到三大隊。我被分到二大隊二中隊一分隊十五班。大隊長未見過,中隊長劉行環,中校軍銜。身上挎的手槍、日本洋刀,威風凜凜。分隊長周國珍,軍銜可能中尉,比正規部隊的排長要高。班長劉桂元,從學員中選出。每班15人,一個中隊140人左右。一個大隊400人左右,全校三個大隊1200人左右。中隊長、分隊長穿軍服,與正規部隊軍官一樣。學員秋裝穿日本遺留下的絨褲、土黃色斜紋嗶嘰布衣褲,褲子口袋大,細腿褲。第一次聽說叫馬褲。冬裝不好,黃色的中式衣褲,除了顏色是黃的,很像農民服裝。領章是“學員”兩個烤瓷圓片。班長有步槍,其他學員一人一枝練刺槍用的木槍(前面有橡皮頭),學員都是十六七歲,個子普遍瘦小,穿戴起來稀松邋遢,不像個部隊樣子。
學校課程設置,分文化、軍事、政治三部分。文化方面,有語文、數學,好像高中課本,比較難懂。由閻錫山收編的日本教官講課,中國人翻譯。語文還可以,數學日本人講了再翻成中文更難懂。好在多數學員在日偽統治時期學過五六年日語,大體能聽懂日本話。軍事方面,有《步兵操典》,有閻錫山親自編寫的《物產證券與按勞分配》。當時聽不懂,后來學了馬列著作,覺得閻錫山抄襲了馬列的書,有點共產主義思想。
正規學習時間不長,到1947年10月,學校開展了政治運動。當時叫“三自傳訓”(自清、自衛、自治),人人過關,交待與共產黨、八路軍的關系。當時呼的口號是:“自白不徹底,亂棍打死你!”開完斗爭會,次日清早我親眼看到打掃衛生時,把晚上被亂棍打死的學員拖出學校的后門。有的學員怕斗爭,連夜跑了好幾個。
搞完“三自傳訓”,可能形勢緊張了,停止一切課程,把學員拉出去修飛機場。地點在現在的體育場。修完飛機場,我們中隊不知什么原因,從大營盤搬到了附近的紅營盤(因圍墻是紅色的)。在紅營盤期間,有兩件大事可記。一個是全校學員集中到崗上營盤聽校長閻錫山訓話。內容好像講太原形勢,誓死共存亡。閻講五臺話,比較難懂。另一件是我們的中隊長劉行環,因貪污學員的伙食費被調查,后來調走了事。
在紅營盤住了時間不長,形勢緊張時,全校學員被拉出去守城墻,看城門,守城門附近的碉堡。我們中隊先看新南門(首義門),再看小北門(拱極門),最后看水西門(包括城墻、碉堡),數在水西門時間長。當時因正規部隊到晉中打技,城內沒兵了,只好讓學員站崗看城門。
在新南門看守期間,見兩個平素常受表楊的尖子生,因不聽分隊長的指揮,經中隊長批準每人打10軍棍。正要打時,我暈倒了,當時正患傳染病虐疾,俗名打擺子。于是,人們把我抬到鐵匠巷一個空房里等死。這里已放了10多名待死的患者。因沒醫藥,只能等死。我命大,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幸存者,死了的都埋在南門外(現在的迎澤公園)。
在小北門看城門時,有次接到上面的命令,說今晚要處決要犯,到時開城門。我正輪崗看城墻,當時看到城墻根手電筒搖晃,剛出城的兩車人正活埋人。那時膽小,嚇得渾身發抖。
在水西門守門時,解放軍已包圍了太原,城內物資匱乏,幾為死城。學校一天三頓紅大米,沒菜沒油鹽,人人夜盲眼。一到下午五六點啥也看不見。學校還有南京飛機上扔下來的紅大米可吃。軍官家屬和市民有錢也買不到東西。我見過飛機往城里扔票子。因飛行員貪污,專門把捆票子的繩子解開往下扔。好像天女散花,洋洋灑灑,十分壯觀。次日市政府發布告,凡揀到票子的,一律上繳,否則就地正法。我除了夜盲眼,還染上了淋巴結核,無藥可治,那段生活確實是苦不堪言。
太原形勢最緊張時,解放軍已把洋灰橋(汾河上最早的橋)炸了個大窟窿,汽車不能通行。從東山上飛到城里的炮彈,呼嘯而過,眼看就要攻城了。后來解放軍改為“圍而不打”的策略,等待北平和平解放再打,想爭取閻錫山回頭。這時太原已暫時恢復了和平氣氛。城門允許出進了,街上人多了,人們都盼望不再打技。這時老家來人告我,說父親病危,讓我回去看看,遲了就見不上了。于是,我向中隊長請假,批準當日歸隊。我回去一看,父親好好的,他是騙我回來的。父親說,八路軍(該稱解放軍,但當時老百姓都還是這么稱呼)就要攻城了,你也不怕?我說八路軍打不進去。我的小學同學陳明忠,也是從閻錫山部隊請假回來探家。他說,快跟你爹往解放區跑吧,閻錫山的兵一見解放軍就投降了,根本不想打技。這樣,我和父親連夜跑到解放區小塔村。到第二年4月聽說太原解放了,我和父親返村種地。當時下鄉干部是陽曲縣四區干部張成秀,他吸收我們村和附近村的5個青年加入共產黨,開過幾次秘密會,填了表等待批準。有幾個有文化的青年都當了鄉村干部。我是白道鄉糧秣員,陳明忠任治安員。不久我參加縣土改集訓團,又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共青團前身)。并正式參加工作,成為陽曲縣第四區區委文化干事。入團、入黨、參加工作都是一年里的事。從此走上陽光大道,在革命征途有坎坷,有順遂,由科而處而副廳級,工作47年后于1994年離休,然后進入文藝界直到今天。每逢回想在軍政校的一段驚險經歷,感慨良多。不是我的農村父親從火坑里拽我一把,我可能走上另一種人生道路。我的本家同學張秀生,解放太原時被俘,送潼關軍校,畢業任解放軍營級干部,但被裁員,提前退伍,成為工人。一生碌碌無為,過早離開人世。想起這些情景,我曾填過一首《永遇樂·謁牛駝寨烈士陵園》,其中有一句:“我今回首,危機確有,眼力何如農父!不先走、炮灰難免,或同草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