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
過去,會說漢語的外國人比較少,精通中文的外國人更少。所以,如果有那么一兩位外國人能說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更好一些的甚至能夠說些方言,常常會被我們夸贊為“中國通”。
這些年,來中國學習、旅游、工作和生活的外國人越來越多,“中國通”看似也變得越來越多。然而,在我看來,“中國通”之說從最初到如今,都只不過是具有某種夸張意味的客套話而已,因為真正意義上的“中國通”連中國人自己都難以做到,外國人怎么可能成為“中國通”?
外國人是很難真正了解中國的。比如,外國的留學生來中國的大學讀書,只能生活在城市,因為只有城市才有大學?,F代中國的大城市,與倫敦、巴黎、紐約、柏林、迪拜、約翰內斯堡等相比,雖各有其獨特性,但它們作為現代化大都市的本質特征大致是一樣的。早些年,我曾在英國的伯明翰和美國的波士頓留學。在波士頓,美國的同學帶我到紐約轉了兩天,問我是否喜歡紐約,我的回答是不喜歡;又問我喜歡英國還是美國,我的回答是英國。這樣的回答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在他們看來,紐約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美國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然而,我的回答也是發自內心的大實話,我不會因為他們帶我到了紐約就說紐約好,也不會因為他們是美國人就說美國好。在我看來,美國是一個現代國家,是一個現代城市密集的國家,而不是一個古典型的、帶有田園風光的國度,盡管美國新移民把他們上岸的地方叫新英格蘭,很多地名也叫原來英國的名字,但它作為現代化國家,已經失去了英國原有的鄉村情調,它沒有鄉土情結、鄉土生活、鄉土文化。它只有幾百年歷史,而這幾百年也主要還是工業化、現代化的過程,包括殖民初期的農業,也主要是以現代化生產為手段。也就是說,這樣的現代國家是以現代城市文化為主要標志的。前幾期,我曾連續寫過兩篇批評現代性的文章,一篇是《什么是現代性?》,另一篇是《現代性帶給了我們什么?》,某種程度上表明了我對現代性的基本看法,和對“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的無限憧憬。
現在學術界有些特別奇怪的現象,或者說有幾個方面的“遠離”:文學理論學者越來越遠離文學;文化學者越來越接近城市文化,遠離鄉村文化;社會學者越來越多地關注城市的社會生活,遠離鄉村的社會生活。這是一種令人悲哀的“遠離”,因為中國始終都是,現在仍然是一個農業大國,這是中國的最基本特征。今天,我們同樣追求現代文明,但我們所追求的現代文明是中國特色的現代文明,未必非要建立在城市文明的基礎之上。在廣大的鄉村沃土上,我們同樣可以建立起現代文明。這就需要我們更深刻地理解“現代”?,F代,不應是對鄉村、對古典的一種全然否定,而是在鄉村、鄉村文化、農村文化、農業文明的基礎上升華而成的現代,是保留古典精粹的文明形式。畢竟,并不能只根據工業化程度來判斷現代文明的程度。西方發展的事實證明,對工業化程度的一味追求,反而戕害了現代文明,帶來了現代性危機。
在我看來,中國的鄉村文化、鄉村文明與城市有什么不同,中國的鄉村文化、鄉村文明與其他國家的鄉土文化有什么不同,才是非常值得當代文學界,特別是中國文學對外傳播的理論工作者關注的話題,因為這是中國文化與別國文化最本質的差異。在此意義上,也恰恰對接了學術界一直在討論的另一個命題——“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中國文化如果失去了民族性、民族特色、地方特色,具體說如果失去了中國這樣一個農業大國的特色,我們告訴世界的,貢獻給世界的,向世界講述的中國故事,向世界傳播的中國文化,一定是不全面的,甚至僅僅是一小部分。在此意義上,對中國文學中的鄉土寫作、鄉土文學作品,無論怎樣贊譽都是不過分的。
最近一直在讀李育善的散文集《驚蟄之后》。這本書讓我多次回想起十多年前在哈佛大學讀書的時候,聽人類學家Machale Herzfield對“人類學”深入淺出的解讀:人類學,并非像有些學者所講的,研究“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人的意義是什么,人為什么存在,人的價值在哪里”;人類學的目標和目的,是讓更多的“人”發聲,讓大面積的、平時我們聽不到發聲的“人”發出聲音,并且讓世界聽到他們的聲音。世界公認的人類學家費孝通所著《鄉土中國》和《江村經濟》,就是這樣的人類學著作。
讀李育善的文學作品,似乎就聽到了這樣的聲音,看到了我們廣大農村的真實樣貌。所以,我認為他的作品是文學版的《鄉土中國》和《江村經濟》,而且是散文寫作所應該倡導的題材和風格,不然,中國民眾多數群體的聲音就很有可能被淹沒,中國文化當中大面積的存在就很有可能被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