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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的聲音”里的詩人

2019-01-31 02:13:50鄒漢明
野草 2019年1期

鄒漢明

?鄒漢明

二〇一三年六月三十日,浙江省第八屆作代會在杭州之江飯店召開。晚上九點四十分,老友東君到杭,叫了我,又招來吳玄、雷默、唐詩云、馬敘、趙柏田、夏烈、但及、馬小予等,說一道去吃夜宵。我電話叫上阿航,隨東君走進之江飯店南側一家小酒店。大家都是彼此熟悉的寫作朋友,也難得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酒,菜還沒有端上來,性急一點的,大呼小叫就喝上了。一眾人開開心心,不知喝掉了多少啤酒。約十點半,唐詩云接到一個短信,她聲音不大,卻神色凝重地告訴大家:詩人高崎不在了,心肌梗塞!消息一出,一桌人突然安靜下來。沒有人愿意去相信這樣的短信,但又不得不相信,因為沒有人會開這樣的玩笑。很快,集中到更多的消息:高崎其實已經去世多日。那幾天,妻子王仁芳女士正巧不在家,陪二兒子到北京看病去了。高崎應該是突然發病,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死在家里而剛剛被人發現。

高崎是喜歡參加類似作代會這樣的活動的,他曾告訴我,某次推選省作代會代表,他被當地主事者以種種口實拿掉了名額,為了爭一口氣,他就去找此公討個說法,說到激動處、憤懣處,據說兩人還吵了架。這一次他大概也不在受邀的名單中,但高崎詩歌創作的成就浙江詩壇有目共睹。這次倒好,他不來參會,卻在大家聚會的時候,來了他黯然離世的消息。一桌同行,長久地沉默在凝固不散的寂靜之中。

高崎,熟悉他的人,背地里都喊他老高崎。一個“老”字,代表他的年齡。但我不知道他出生于何時,多大的年紀。反正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小步進入老年。他出版的八部書,都有他的簡介,但都沒有標示他具體的出生年月。現在倒好,連他的死,也確定不了一個具體的日期。

老高崎生前我見過多次。印象最深的是二〇〇六年四月十一日那一次。當時,省作協創聯部的副主任孫侃兄在余杭雙溪搞了一個文學活動,叫了我,也叫來了高崎,一撥人去雙溪的山溝溝采風。這一次大家不住賓館,住山上的小木屋。主辦方把我和他安排在同一間小木屋。領到鑰匙的那會兒,高崎很高興,西裝領帶的他,身子筆挺,像個紳士,在我的前面帶路。到了房間,床沿一坐,吱的一聲拉開他的黑皮包,摸出一冊自費出版的散文集,擱膝蓋上,取出自帶的鋼筆,簽好名,送給我,并隨口說道:“鄒漢明,你寫詩寫評論,多批評批評,指導指導,呃……”說這話的時候,高崎的腰微微弓著,頭偏著,眼光不直視我,很驕傲的樣子,真誠中又不乏戲擬的成分。他最后的那個“呃”我還記得它的聲調。好像他們溫州的作家大多有這個聲調,東君、簡人、程紹國都有這個“呃”。而老高崎的“呃”最夸張,也最明顯,簡直有挑釁的成分。我接過書,看到書的扉頁上,從右到左,豎簽了四行字——“鄒漢明詩友指正”“高崎”“二〇〇六年春”“余杭”。高崎的鋼筆字很瀟灑,上下連筆寫,飄逸而流暢,他顯然練過書法,學的是郭沫若。高崎活著的時候,送過我三本他的作品集,二〇〇二年十二月省第六次作代會其間,在杭簽贈給我詩集《征服》。二〇〇四年春是在紹興,贈我一冊散文詩集《聲音中的黃金》。這會兒是這本散文集《手握兩個世紀》。高崎不同時候的簽名如出一轍,都是豎寫,從右到左,字體也一模一樣,不過最后簽上的時間和地點不同而已。而且,高崎的三次簽贈,每一次都把“漢”字寫成繁體。擱一塊兒看,好似同一時間簽下的。

開水還沒有燒滾(我每到賓館即有燒水泡茶的習慣),甚至屁股還沒有坐定,高崎就又掏出幾張復印的字紙來,是我大學老師、詩評家沈澤宜先生二月份給他寫的一篇詩歌評論——《“騎夢的更夫”及其他——高崎論》。沈先生跟高崎的交往,大抵跟我與高崎的交往差不離,無非省里的某些文學活動或會議上碰到,大家問個好,點個頭而已吧,真要說觸及靈魂的交流,我看也未必。所以,這篇把高崎稱作“騎夢的更夫”的“高崎論”,沈先生只寫他讀高崎詩的感受,偶然寫一點高崎的生平,純屬大路貨。至于他們個人交往的細節,并不涉及。而且,我通篇讀下來,沈先生以引詩通貫全文的結構方法,明顯地有勉為其難的意思在。一遍讀訖,我想,一定是老高崎催著沈先生寫的。老爺子(我們私下對沈先生的稱呼)也是被逼無奈啊。不過,沈先生畢竟是詩人,目力驚人,一下就看出了高崎的不凡之處:

一九九三年年終歲尾,我收到了一位溫州詩人的首部詩集《復眼》……由于初次接觸他的作品,當時我還無法或無力對他作出稍稍接近實際的評價,只是說:“在蒼南(溫州的一個縣)的高崎,他的詩多思,燦爛,構思常常與眾不同。”……高崎的不凡,在于能把眾人熟知和習見的寫得如此詩意燦爛……在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字句里,閃爍著高崎非同一般的天才……(高崎)在司空見慣的日常事物中作了才氣縱橫的詩意開發,將他的人生感悟、哲學思考、審美意向乃至宗教情結一次性地投放其中,使它在人人可以共享的閱讀快感中,輕輕打開人的靈視、靈域,凈化和提升人的靈魂。

以“天才”來稱許高崎,大致是對詩人語言能力的至高贊美,而“騎夢的更夫”,則無疑表彰這名“天才”異乎尋常的勤奮,作為一名詩人,還有比這個評價更高大上的嗎?詩是語言的藝術,沈先生認為高崎詩有“一種獨特的力求抵達極致的語言”,其“詩的結構異常奇特,語言已經濃縮到了極致,確確實實與眾不同”,所以,連續有好幾年,他在他的浙江詩歌年度評論中用較大的篇幅談高崎。比如,他在二〇〇〇年的《浙江文壇》詩歌評論中,早就有過“高崎多年的慘淡經營終于令人信服地打通了語言——現實——精神的通道,一種異常獨特的個人化語言,終于奇妙地連接了大地、天空和充滿和諧共振的心靈”這樣的表述。

沈先生的這篇短論有一個奇怪的副題——“高崎論”。我的眼光在這三個字上逗留了足足三秒鐘,我很有一點疑惑,沈先生給省里很多詩人寫過評論,不記得有過某某論的。這文章不長,尚不足以擔當“論”這個大帽子。這個副題,是不是老高崎自己加上去的?在這方面,我們的高崎先生一直有那么一點兒虛榮心。誰知道呢。

我是在余杭當地一位作者的研討會上讀訖此文的。匆匆一過,高崎又把這幾頁復印紙從我手上要了回去,折好,塞進黑皮包。會后,他偏著頭,一雙深凹的眼睛睜得出奇的大,以他帶著浙南口音的普通話來跟我說:

“鄒漢明,什么時候,給我也寫個評論嘛,呃……”

“呃”這個余音裊裊的尾音后,是他的一臉夸張的期待。我不置可否。心想,沈先生都已經給你寫評了,還要我寫干嘛。我才不寫呢。本來,這么多年下來,我壓根兒就沒有要做批評家的愿望。一點兒想法都沒有過。

在寫這篇長文之前,我確實沒有寫過一個字的高崎。盡管他簽贈的三本作品集,我一直放在書架上,它既不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也并沒有像很多贈給我的詩集那樣裝箱打入冷宮,從此不理不睬。我想總有一天,我會來集中讀一讀、談一談高崎先生的。高崎去世已經五年多了,他好像完全被人遺忘了。自從他故世之后,我也沒有看到有人出來評論他的詩歌,連回憶他的悼念文章也很少見到。這不應該。

機會來了。二〇一八年五月中旬,我接到省作協的電話,邀請我月底參加他們在蒼南的作家服務營活動。蒼南對于我來說,太遠了。我猶疑了一下,最終還是答應了,答應的理由實在不足為外人道,那就是,我想借去蒼南的機會,尋找高崎身邊曾經與他關系密切的朋友,向他們了解他們眼里的高崎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詩人,如何看待他的詩歌以及種種怪癖。此外,這次活動,創聯部要求我做一個詩歌的小講座,我就想借機宣講一下高崎。我們現在不是總喜歡講詩和遠方、生活在別處等等放眼地平線外的事物嗎?我不隨俗,我去講一下蒼南人身邊的這位獨特的詩人和他的詩歌吧——哪怕稍稍恢復一下一個地方對一名已逝詩人的記憶也好。

我就是帶著老高崎的幾本書上路的。說來也真是有緣分,這次活動的召集人、蒼南作協主席陳革新先生就是一個曾經與高崎關系密切的人。不獨是他,當我開口講到高崎的時候,很多人都來跟我講詩人的軼事。其中有人后來還把懷念高崎的文章發給我。陳革新早年也寫過高崎,他的漫談高崎的《高崎奇不奇》開頭就說“把他(高崎)的真面目描繪一番,公布于眾,這‘專利恐怕非我莫屬了”。高崎是陳革新的鄰居,也是長輩,更是文學的前輩,但相處的時間一長,兩人的關系就介乎師友之間了,并且漸漸地靠向了朋友這一邊。高崎有些生活上的事,就交付陳革新去處理。他吩咐的方式也很特別,喜歡寫條子,那幾年,陳革新接到高崎要他辦事的小紙條一定不會少。比如,高崎因為青霉素過敏而躲避某家藥店的開設,一個人遷居到了蘇家堡村,不多久,高崎給他的紙條就過來了。在陳革新的描述中,高崎“走或站,身軀微呈弓形,顴骨突出而雙眼塌陷,膚色像被海風吹透那樣褐紅”。陳文《高崎奇不奇》發表在《溫州文藝》一九九〇年第二期上,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高崎,也正是我印象中的高崎。

我是本世紀初在某次文學活動上認識高崎的。我都忘了是哪一年。二〇〇二年嗎?他的詩集《征服》正是這一年的冬天簽贈給我的。在此之前,我回憶不起與他有過交集。我記得我的老朋友孫侃寫過一篇高崎印象記,回憶二〇〇三年底他組織詩人去象山,因為臨近歲尾,大多數人走不開,等到他走上一輛租來的中巴,一看,發覺來了“只有可憐的幾位”,于是同車的柯平建議可以把高崎請來。孫侃隨即電話遠在蒼南的高崎。接下來,孫侃的敘述很有意思:“在高崎語速極快地吐出一長串浙南普通話之后,電話那頭便出現了靜寂。柯平兄說,高崎已經關上大門,去乘長途汽車了。”柯平說話風趣,但另一方面,他也深知高崎,身處偏僻之地,正孤獨寂寞得蛋痛,有這樣的文學活動,他何樂而不為。第二天上午,高崎趕到。這是孫侃第一次知道并見到高崎,同樣,他很快被高崎的詩吸引,讀了后非常誠懇地為“很多年來,居然沒有發現高崎的優秀”而感到抱歉。孫侃當時主事省作協創聯部,大概此后省作協的詩歌活動,他就會不時地想到高崎。這之后便是二〇〇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浙江省第二屆作家節在紹興開幕,高崎與我應邀與會。我記得高崎打著領帶,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襯衫的下擺拴在褲腰里,脖子上吊著一只傻瓜相機。一個標準的上海老克勒形象。他大概沒有給我們拍照。他喜歡跟團隊里的名家合影。他不聲不響,踅到某某面前,說,某某老師,久仰大名,我們能否合張影?某某回頭看到比自己年紀大得多的老高崎,一口就答應了,高崎的這一招屢試不爽。拍完,他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我當然收到過他的名片——頭銜很多,還有,深入大自然腹地十八年,蒼南突出人才之類的介紹他也寫上了。如果知道對方是詩人,他就掏出自己的詩集,簽上大名遞上,很謙卑的樣子。高崎有很多與當代名家的合影,我聽說這些照片都放得很大,掛在他作文班的墻上了。原來為了生計,他在靈溪鎮的家里開辦了強強少年寫作班,專門輔導小學生作文。教室的圍墻上,貼滿了高崎與全國名家的照片,這對于小學生的家長,大概確實起到了目瞪口呆的作用。

高崎除了全程參與活動,還領獎來了。他的詩集獲得了浙江省優秀文學獎。在魯迅故居外的一個臨時頒獎處,他從某領導手里接過證書,非常高興。他當然沒忘拍照留念。其中他在這里拍的一張半身照片,此后就做了他新浪博客的封面照。離世五年來,老高崎仍然笑嘻嘻地站在魯迅故居的外墻前,歡迎著光臨他博客的每一位認識或不認識的讀者。我每次點開頁面,都會想到當年的那個場景,大起恍如隔世之感。

這次作家節,主辦方把著名作家阿來也請來了。高崎當然知道阿來的分量。我感覺他總在找機會接近阿來。第二天,安排大家去參觀魯迅故居并在百草園舉行“中國當代文學的草根性”的文學座談會。我正好與阿來同坐在大巴車的第一排,我們這會兒正聊著雷蒙德·卡佛,高崎弓著身上了車,一眼見到阿來。他先過來跟我搭白,我知道我不過是他搭白的一個過渡,果然,老高崎很快就跟阿來搭上了話。他遞給阿來一本書,說,阿來老師,這是我的一個不成熟的作品,請你指點一下。如果覺得還可以的話,請你寫幾句話。阿來伸手接下了書,不置可否,坐下翻看起來,看了幾首詩,回頭跟我說:“你還別說,他還寫得真不錯!”阿來的文學創作始于詩歌,他對詩歌仍有很好的感受力。我想,高崎奇崛的語言天賦,一定觸動了阿來的詩人生涯。這之后,高崎出版的散文集《手握兩個世紀》,阿來給他寫了一段話,他取來做了這本書的前言:

高崎先生這些散文偏偏是開掘與生發很多,抒情很多,是屬無中生出有的那種路數。在我看來,這樣的一些方式,更多是詩歌的手段。這些手段移入散文,可以擴大散文的表現力。因為例子隨處都是:在登高,在眺望日出,在所有游歷中,在另外題材的一些散文,都在歸納與概括,這些都像是詩歌——在此之前,我讀到過一些他的詩歌,閱讀過后的感覺是相當喜歡。那些詩歌,與詩歌中的情感,給我一種奇崛險峻的意味。一些構句煉詞精致獨到之處甚至讓我想到我最喜歡的中國詩人昌耀。——當然,我喜歡的那個昌耀,是因為他在大開大闔,在大起大伏中收放自如的非凡能力。

只有在這時,那個總是沉默的人在詩行中發出了黃銅般響亮而又喑啞的聲音。

阿來這里說的“在此之前”的一次對于高崎詩歌的閱讀,大抵是指我們一行人同去魯迅故居路上的那一次。

百草園談完草根性,轉去蘭亭雅集。紹興方面擺開了流觴曲水雅集的座次,模擬永和九年王羲之寫《蘭亭序》的那場聚會。抽簽的時候,我抽到一名叫郗曇的刺史,也就是說,在流觴曲水的風雅之舉中,我就是那個刺史郗曇了。我得安于這個人的位置上,在規定的時間里寫一首詩交差。隔著一條流動的曲水,黃亞洲、麥家坐在我的對面。高崎依傍著他們坐下。我看到高崎那引人注目的黑皮包了,他隨意地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手上派克筆的筆帽早已擰下,他開始構思寫詩。我不知道他扮演永和九年的哪一個文人或高官,反正,他陷入了沉思,也很快交了詩卷。他的詩是《書法》:

將每個文字變成自己的風度

從這個城市的上空

飛過

讓每個文字吹上一日春風

碧野千里

讓每個文字豎起肖邦的骨骼

記住在懦弱的柔軟里

不要倒下

讓每個文字不要荒蕪

不要自卑

不要淚灑情場

讓每個文字內心明凈

即使大雁飛過它們的頭顱

它們并不抬頭

像金屬的大腦

將自己的意志暗渡

在吵吵鬧鬧的現場起身,高崎上交的這首《書法》,獲得了此次蘭亭雅集的“金獎”,他當然很得意,以致他事后回憶,說他進入竹蔭籠罩的蘭亭,“一開始就感受到將有吉祥的預兆上升”。他拿著一張沒有獎金的獎狀,在人群里穿梭,高興了一整天。

這次作家節連續五天,換了好幾個地方。百草園座談和蘭亭模擬了一場雅集之后,又到新辟的景點未莊聽了一場“社戲”。那天晚上,高崎和麥家同坐一條烏篷船,麥家因為坐在小板凳上不舒服,站起身來活動筋骨,船身隨之晃蕩起來。這可把老高崎嚇壞了,盡管他也舒服不到哪里去,但他始終以他僵硬的半個坐姿穩定船只。一場戲看聽下來,也實在累得他夠嗆的,他跟我們抱怨說,大約魯迅先生來看戲,看一小半也會撤走的。可是高崎的坐船根本撐不出去,他也就沒法溜掉,高調門的紹劇相當刺耳,老高崎只好忍著耳朵奉陪到底。

詩人都是老頑童,童心未泯。在新昌大佛寺,高崎忽然來了勁頭,向一個兜售放生生意的當地男子買下了一只半個手掌大的小烏龜,他手一揮,將烏龜遠遠地扔入了放生池。我們一致認為高崎的這個動作很有他詩歌中語言暴力的傾向,他倒好,回頭一臉嚴肅地在給中年男子上課,警告他不可將他剛剛放生的小烏龜再次捉來賣價錢。

說實在的,盡管高崎喜歡跟年輕詩人交談,但我實在記不得跟他談過什么。不僅如此,在我們看來,高崎的某些行為孤獨而滑稽。那幾年,我們背地里常要笑話他。作家節的最后一天晚上,在諸暨的西子賓館,有位朋友玩興大發,深夜用自己房間的座機對著一長串名字,挨個給本省作家打“騷擾”電話,他壓低了聲音,模擬西子的性感女聲,在電話里試著勾引他們:“先生,要不要按摩,我們服務很好的……”沒人理睬他。可是,撥通高崎房間的那一刻,老高崎夢中被吵醒,正氣不打一處來,便也惡作劇似的丟給他這么一句:“多少錢呃?”打電話的家伙眼睛一瞪,嘴巴一張,趕緊擱下電話。

人性都是有弱點的,詩人,有趣就有趣在他把他的弱點和優點全都亮攤在一個平面上。它們此消彼長,彼此兼顧,一撇一捺,共同書寫著人世的一個“人”字。從事文學藝術的人,稍有成就一般就稱為某家,唯獨寫詩的,稱為詩人。很可能就是詩這種文體含“人”量比較高的緣故吧。

高崎就是這樣一個詩人。

在讀了他留給世間的幾部書之后,我很想知道這位“在中國老一輩詩人中算得上是一個異數”(東君語)的詩人,他的詩歌來路是怎樣的,有著怎樣非同尋常的人生。

葉芝曾說:“依照事物的本質,詩人必須是過著絕對誠實生活的人……他的生活是一種活生生的實驗,后代有權知道這些,此外,抒情詩人的生活很有必要讓人知道,這樣我們就會明白他的詩并非無根之花,而是一個人想說的話。”高崎本質上是一個抒情詩人,但是,他的詩歌極少袒露他的生活。只有一次,我在他的博客里看到他為“有繼堂”題寫匾額,才略略知道他祖籍福建福鼎。高崎對這個堂名有這樣的一個解釋:

“有繼堂”淵源:閩安平高氏先賢惠連公,官居宋開國侯、兵部尚書,其裔有四十八科五十八位進士,譽稱望族。南宋泉州太守、狀元王十朋贊曰:“泉南一郡,不如高家一門。”南宋大師朱熹至其堂,欣慕高氏人才輩出,便題贈匾額“有繼”,安平高氏遂以“有繼”為堂號。辛卯歲高崎命筆。

辛卯歲即二〇一一年。由此看來,高崎是了解自己家族的歷史的。這也是來自根的記憶。所以,高崎對來自福鼎的消息很留意。福鼎成立一片瓦詩社,創辦《太姥山》雜志,高崎關注著,也很快與他們建立了聯系。一片瓦詩社在推出“福鼎詩人作品展”時也把高崎納入其中。高崎的詩作《那個失去希望的湖泊》(外一首)作為詩社同仁的作品發表在《詩刊》(2012年第5期)下半月刊,對此,高崎非常高興,在轉載到自己博客的時候,特別標明轉載的理由:“一片瓦系我老家福鼎市太姥山別具一格的景觀之一,現指代福鼎詩群的社名。我順其自然。我樂意入選。”

高崎的父親是名廚師。不知何種原因,他父親自福鼎遷居蒼南縣城靈溪鎮。高崎在靈溪長大,因為單傳,從小深得祖母寵愛。高崎個性強,還挑食,孩童時,愛吃雞蛋與蝦米,沒有這兩樣菜,任性的他就不吃飯,祖母沒法,只好到處去借雞蛋做給他吃。高崎是讀書種子,記憶力又好,文科的知識,他瞄一眼也就記住了。詩人后來有一句口頭禪“不幸被譽為神童”,這在他,也是從小聰明的一種驕傲的表達吧。高崎讀書,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比如考試的時候,他就很少吃甚至于不食,說這樣考試就會發揮得更好。他還真的屢試不爽,故讀書一途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曲折。靈溪小學、靈溪中學畢業之后,順順當當就考取了浙江大學,他雖然讀的是化學系,卻喜歡藝術和詩歌,大學其間受時風影響寫了一首長詩《蔡永祥之歌》,浙江大學的廣播電臺向全校朗誦了這首詩,他為此很得意,常說:“我讀大學就發表了長詩!”一九六九年,高崎浙大畢業,被分配到溫州塑料廠,后又轉到溫州供銷社。不久,他又借調去溫州五馬街口的市商業局以及科技局下面的沼氣辦公室,可是他的編制卻一直留在供銷社。供銷社后來轉制,陰差陽錯,事業編制變成了公務員編制,這使得他晚年的退休金還頗為不菲。

至于高崎是怎么得的青霉素過敏癥,坊間傳聞極多,我在采訪他妻子王仁芳女士的時候,確證高崎大學期間曾患有中耳炎,治療時,發現青霉素過敏,醫生對他有過今后不可使用青霉素的警告。在塑料廠工作的間隙,高崎常與工友下象棋。楚河漢界,雙方擺開棋局,緊張的廝殺就開始了。有一次,對方棋盤缺一枚棋,臨時找來一個瓶蓋替上,起初高崎不以為意,等到他手里的棋子吃掉對方的棋子,嗒的一聲,高崎的棋子壓住那枚棋子替代品——那只青霉素瓶蓋,高崎立刻臉色蒼白,綿軟無力,以致渾身顫抖,向后一仰,便昏厥了過去。大家七手八腳趕緊送他去醫藥搶救(搶救醫生正好是王仁芳的表嫂)。那時,高崎二十出頭,與王仁芳還沒有結婚,尚處在戀愛的階段。

發生了這樣的事,塑料廠他是不敢再去了。

詩人太敏感了。嚴重的青霉素過敏癥就此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以致行事方式。剛開始,他還只是對青霉素藥物過敏,后來,這種過敏擴大到詩人一聽到“青霉素”三個字就會產生過敏反應,這種奇怪的反應甚而至于“擴大到所有西藥,再到如醫院、護士等概念都忌諱”。我這次采訪,他妻子回憶說,高崎此后見到藥店,寧愿兜一個大圈,遠遠地避開了走路。有次王仁芳自己生病,抓了藥回家,高崎看到,二話不說,抓起袋子(里面放著他的日常用品)就往外跑。

外人無法想象詩人的這種痛苦的心病。現在,擺在高崎面前,也似乎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逃。他先是通過打病假條逃離了單位,接著逃離了家庭,跟著幾乎逃離了人群。高崎在自己的簡介中一直有“自覺深入大自然腹部達十八年,致力于文學探索與寫作”這么一句,我想,那是疾病把他趕離到“大自然腹部”去的。行文瀟灑,可我們不要忘記,其間詩人承受的孤獨和痛苦,又何足為外人道。

詩人高崎的傳奇是他自己創造的。蘇家堡和樟浦村正是他此生創造傳奇的地方。起初他在蘇家堡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他的隱居,確切地說,一方面他要找個地方寫作,另一方面也是避世——避免與青霉素有關的藥物接觸。但那時正是他揣摩詩藝的時期。他也很希望有人來跟他聊詩,若有人來跟他談論詩歌,話到投機處,他就舍不得你走了。陳革新有一次去看他,手里正好帶著一冊袁可嘉主編、一九八〇年十月第一版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高崎翻開一讀,眼睛頓時就發亮了,連連驚呼:這才是詩,這才是詩!書后來被他借走。書送回到陳手上的時候,發覺書的邊沿已經寫滿了閱讀心得。上世紀八十年代,高崎研讀的現代派作品,明顯地對他的創作發生了影響。

在蘇家堡居住六年以后,高崎轉移到漳浦村。漳浦村在靈溪鎮西邊五公里處,路途雖不甚遠,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仍算得上偏僻,交通也很不便。他一個人去那看了房子,找到三面環河的一間,租了下來。這一住,就在那里住了整整十二年之久。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四日,我在詩人黃崇森、鄭仁光兩兄的帶領下,實地踏訪漳浦村高崎先生住處。經多方打聽,我們終于找到確切的位置。可惜租屋因修建高速公路而被拆除。但,即使在今天看來,那里仍是一個風景不錯的地方。安靜的漳浦河像一條絲綢帶子,如一個懷抱,環繞著一塊莊稼地,顯得很有靈氣;遠處是兩座不高的山——對務山;一條碎石鋪就的鄉間小路(雜草給它鑲了一道充滿生機的邊),彎彎曲曲,通向詩人曾住的地方。漳浦村的老人仍記得高其士(詩人本名),我們找到了其中的兩位,一問,村民的記憶立即激活,“哦,他就怕青霉素,怕得要死!他文化程度挺高的。”一位姓梁的老人跟我們如是說。而另一位,當年還給他送過紙條。

說起紙條,妻子王仁芳女士感慨不已。她告訴我她最怕他來條子,一收到他的條子,她就要給他辦事。她直言當時心里很煩。有一段時間,高崎天天給家里寫條子。給他送條子的人很多,根據詩人黃崇森的回憶,給他傳遞條子最多的人,是他的學生梁世歡(即卡揚)以及房東的兒子梁世燕,前者那時正在狂熱地向高崎學寫詩歌。當然也有漳浦村周圍的農民。至于條子的內容,也不完全是為他自己的事。有次寫條子來,就是為給某個村民買板車的事。原來對方來向他借二百元錢,他只好向妻子伸手要錢。還有,高崎對三個兒子的學業相當重視,也會不斷寫來條子,叫兒子們到他那里去,領受他的教誨。見到兒子來,他當然高興。一高興,就從農民家借來籮筐,讓兒子們一人坐一只籮筐,他挑起他們,來來回回跟他們玩耍。開心得自己也像個孩子。不過,總體上說,高崎對三個兒子的管教很嚴厲。他們小時候都有點怕他。王女士說。

因為高崎的遁世,這個家庭最終完全由王仁芳挑下了重擔。王下崗后,為了生計,不得不開了一個小店鋪,經營副食品批發,后來專營禽蛋批發。她兩次跟我強調,高崎隱居鄉下十八年,從來沒有回過家!她在家,既要照管生意,又要照看三個未成年的兒子以及高崎母親的生活,故不常去他那兒,偶然一次去看他,看到電飯煲里烏七八糟燒了一鍋菜,桌上的飯菜爬滿螞蟻。高崎反過來寬慰她,說這沒關系,螞蟻是抗癌的。高崎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著自我放逐的日子。也是妻子實在太忙,管不過他來。直到這個家終于在妻子手里建起了五層街面屋,她才打發兒子們去請他回來。她還記得,快到家了,十八年未回家的他還在一個勁地問:“我們的家在哪兒?”那年高崎五十二歲,總算回家了。

詩人漸漸融入家庭與人群,也漸漸卷入更多的俗務之中去。

那些年,他在家里開設了少年作文班。也開始外出參加文學活動。在他送出的名片之中,常有幾行讓我們發笑的銜頭,比如“蒼南縣文學協會常務副主席”,更讓人忍俊不禁的是,他把“蒼南縣專業拔尖人才第一名獲得者”這樣的名頭也寫上去了。當然,他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這理所當然放在他身份的第一條。高崎加入中國作協,這在一個縣城,相當少見。關于他的這個“拔尖人才”,他為此還分到了一套房子。后來縣城出租車行業興旺起來,他又給縣委書記寫信,書記批了他一輛出租車。他自己當然不會開出租車,他把它租掉,收錢。詩人也開始有經濟的頭腦了。

他還盯著編輯要發表,還不達目的不罷休。他投寄《詩刊》,遭遇了退稿,他就寫信去批評人家,以引起對方的注意。他與詩刊社名編王燕生大概就是這樣認識的。

當然,同行之中,也有人開始嫉妒他的灼灼才華,嫉妒這名高鼻深目的異類居然寫出了詭異奇崛的中國現代詩歌。

高崎同時代的不少人喜歡以外國詩人的名字來指稱他,比如,西川辨認出高崎的“靈魂質量和生存方式”以及其詩歌寫作“保持著與阿萊桑德雷的認同感”;龐培干脆直呼“這名艾呂雅,這名中國東南部海岸上的阿拉貢”;小說家阿來讀到高崎“構句煉詞精致獨到”的詩歌后,直接想到了他最喜歡的詩人昌耀;柯平順此以“東部昌耀”推許;阿萊桑德雷、艾呂雅、阿拉貢或東部昌耀,高崎顯然喜歡同行們以如此洋派的方式指認出他。我曾仔細研究以上種種指認,發覺當代的同行們并無玩笑的成分,反倒有敬重詩人創作的那么一種命名的儀式感。來自同行間的這種肯定出自胸臆。總之,綜合起來說,高崎以其年齡、經歷以及更重要的詩歌文本贏得了詩壇的敬意。這非常難得。

我每次見到高崎,發覺他總是一身筆挺的西裝,系著領帶。他還喜歡帶草帽或禮帽來加深這種指認,加上他的臉相確乎偏向于西方人的輪廓,經過指認后的高崎,似乎尤其顯得合情合理了。不過,在我看來,高崎始終還是他自己。

一個詩人,帶著一個優秀的頭腦,一顆飽經滄桑卻依然飽滿的靈魂來到人世間,如若指望他產出卓越的產品,則非有優秀的催化劑不可。這種不可或缺的催化劑,在高崎那里,是一長串光輝的名字,前期是惠特曼、聶魯達(詩集《頂點》中的《憧憬:北草原》《颶風一帶》等作品,可以讀出詩人早年受到的來自《草葉集》滔滔不絕的長句的影響),隨后是蘭波、艾略特、斯蒂文斯、博爾赫斯、帕斯,甚至殉詩自殺的海子。在西方詩歌的閱讀方面,他比沈澤宜先生走得更遠,也更駁雜。他的靈魂的裝置以及由此注入的潤滑劑也更加繁復和豐沛,而且,高崎直到晚年也仍然保持著一個開放的胸懷,這在同輩詩人中,極為鮮見。

高崎一生結集出版七部書——四本詩集:《復眼》(1991)、《頂點》(2000)、《征服》(2002)和《洗禮以來》(2009);一本散文詩集《黃金中的聲音》(2003);兩本散文集《圣跡》和《手握兩個世紀》(2005)。這里,須加注意的是,詩集《洗禮以來》收入的十四首稍長的詩,除了最后一首《黎明的一次實驗》為新入集,其他十三首曾收入他的三部詩集。這就是一個詩人留給這個世界的主要的精神遺產。

今天看來,高崎結集出版自己的作品,無非是整理前一個階段的創作并藉此把它交到一些知音讀者手上。這八冊書,嚴格意義上說,實在談不上發行。高崎詩的讀者人數非常有限,他們基本上是通過高崎的簽贈獲得的,而且百分之九十九是他熟悉的同行。可就是這少數的人當中,我也懷疑,究竟有多少人能夠讀完這些詩。說實話,這一次,要不是我發愿來寫他,我也根本不可能如此細致地通讀他包括了詩、散文詩和散文等文體的全部作品。此外,高崎編選過一部浙江詩選。后來還不顧一些網友的規勸,將同行的贊美(一些即興式的短評)結集成《分量:深的聲音》交付出版,從這些方面可以知道,他急于獲得詩歌界的認同,也非常看重來自同行間的肯定。至于書的經濟價值,幾乎等于零。至于出版這些作品集的大大小小的出版社,其實完全可以忽然不計,因為,明眼人都知道,在中國,連昌耀這樣公認的大詩人,活著的時候,出版詩集都是自費的,何況高崎。不過,從批評的角度,結集意味著在我們面前安放了一個可供討論的文本。

《復眼》是高崎第一部結集出版的詩集,用的是香港書號。這當然圖的是省錢。不料,詩集印刷出來,發覺文本錯訛連篇。出版社收了錢,根本沒有好好校對。對此,高崎自己也不滿意。于是,在二〇〇〇年,因為有喜歡文學的朋友贊助出版經費(用高崎的話來說是“由于有年輕的文學朋友的支持”),重印了一版。高崎加了一個前言,其中有這樣的話:“我的寫作從來是抓住‘自由詩的本義,對文本操作從來具有‘品牌意識。我不想以粗糙的贗品誆世,因為中國于真正嚴格意義上的藝術文本無多,我只想以藝術的極致,鑄就自己獻身于漢語文本的一個結體。我已經再接再厲。”“獻身”一詞很重,這倒與一九九一年的那個“我相信,我的詩和現代抒情的奇跡,會引起你進一步讀下去的勇氣”的“獻詞”一脈相承。高崎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的驕傲。而經過九年的閱讀檢驗,因為有了國內著名同行的推崇,他驕傲的分貝又提高了幾個刻度,顯得有那么一點自大了。他還信心滿滿地說:“總之,個人是可以具備喚醒真正的詩巨大沉睡的力量的。”“真正的詩”,這是他對自己的創作的自許。

《復眼》是高崎一九九一年以前的作品。從上面的采訪我們已經知道,他從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六年間居于鄉野。從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一年,已經過去十四年,他應該積累了相當多的詩歌作品。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本詩集的作品,是他自己精心挑選的結果。

書名《復眼》,取的正是一種打量世界的方式。在一首標題為《自覺》的短詩中,詩人寫道:“在無邊宗教的天空下/孤立/我就是開始/我就是任何方位的邊緣。”在我看來,這個“邊緣”并非詩人的“自覺”,而是命運的安排,但好在詩人安于邊緣,開始以“復眼”打量世界,最后以詞語將這種打量復制出來,從而完成這種獨一無二的打量。但是,必須指出,詩人“復眼”里的世界,一個是外向的,一個是內在的。兩個世界有時候其實就是主觀邂逅客觀的那么一個世界。而主觀與客觀的這一剎那美妙的邂逅,是通過詩人滿手的財富——意象來表現的。高崎很會使用意象。

《復眼》不是一部主題集中的詩集,詩的素材也很少來自詩人自己的經驗,盡管,詩人的視野既有外向又有內收的視覺能力,但,也許正是“復眼”的緣故,這本詩集的聚焦不那么精準。詩人在世時的不少評論者中,沈奇也許是唯一一個注意到這種情況并堅持說出了這個缺憾的批評家,沈奇認為高崎的“大部分作品都有用力過猛而缺乏控制的嫌疑。佳句連連,整體散裂;肌理豐富,意旨含混……因用力過猛,常生一些意到語不到的夾生,造成閱讀障礙”,批評家遺憾高崎“過分揮霍了他難得的語言才華”。我個人非常認同沈奇的觀點。我還記得鄒靜之在談到上世紀八十年代詩歌的時候,曾說過一個值得反思的現象,那個年代,很多詩人成了“語言醫院的獻血者”,可以說,身在浙閩交界的高崎,正是一名擼起袖子的快樂的“獻血者”。換言之,高崎在《復眼》的階段,太沉湎于語言的狂歡,太沉溺在自言自語或自我傾訴之中。我至今不知道他的長詩是怎么推進的,靠一股強烈的激情還是靠他那足以支撐天賦的漢語?他在青春將逝的年歲,忽然回光返照似的來了這么一場青春期寫作,用一個禪宗的公案來闡述,這個階段,尚是一名有語言天分的詩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階段。

那么,高崎的天賦發揮到最好的時候會怎么樣呢。我們來看看《察哈爾旗以西》這首詩:

牧羊人正在對岸

他的聲音

往往經過河流的一半

就丟失了

他坐在那塊光芒里

像心臟牽動了全部陽光

他的心像一朵云

見不到羊群

說明草原太空無了

橙樹下

天空里只見到微塵

見不到羊群

黃昏就站在他的背后

河流發生一線藤黃

太陽還沒有下山

牧人還在風雨中

他的羊群

由于缺乏堅持,都變成謊言

詩歌描繪的是察哈爾旗以西一次暴雨降臨前以及雨中的放牧,白描之細膩,留白之飽滿,帶給我非常深的閱讀快樂。

但,實話實說,高崎如此通透的詩歌很少很少。在高崎自己的意識中,他或許以為自己正在創造“抒情的奇跡”。可是,不及物的抒情,通常就會帶來大而無當的大詞寫作。所以,在高崎那里,讀者如果不斷地遭遇到太陽、火焰、馬匹、秋天、廣場、光明、遠方、死亡、神……這樣的大詞,那是一點都不稀奇的。尤其是長詩《突破音樂》,詩人太沉溺于語流的滾滾而下了,簡直不堪卒讀。

《復眼》即使放在今天,我也仍然難以在整體上把握它;也或者,它根本就不存在整體性。高崎的能力是散點透視,他極端無視丹納“效果的集中”這樣誠懇的忠告。

高崎初領現代派圣餐的最迷人之處,是他在自言自語的語流中,也不時會蹦出來令世人驚奇的警句:

路不會追蹤你的債券

豎起來看——

路的終點也是一顆頂點

高崎的第二部詩集取名《頂點》,距離《復眼》的出版,差不多十年時間。不過,《頂點》中的詩歌,創作的時間,有一部分反倒在《復眼》之前。這一冊詩集,大多數作品創作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現在沒有跡象可以證明,這些早期作品,在結集出版的時候經過了詩人仔細的修訂。高崎本人也曾說過,他寫詩,一般不做修改。但,詩歌史上,一個顯著的例子也許來自葉芝,出于對完美的渴望,葉芝晚年仍在不斷修訂自己的早期作品。因此,完全不修改的可能性并不存在。

從《復眼》到《頂點》的出版,已經經過近十年的沉淀,也差不多貫穿了整個九十年代。而通行在九十年代中國詩壇的慣例是減速——以冷抒情、強調敘述來糾偏不及物的抒情吟唱。對比《復眼》中的長詩《突破音樂》,《頂點》中的長詩(實際上是由三十三首短詩組成的組詩)《變異》的語速就要慢得多。而《變異》是一九八七年的作品,我相信其間一定經過了詩人反復的修訂。這從《變異》的遣詞造句上是看得出刀砍斧鑿的痕跡的。再說,如果這個組詩一氣呵成無需修訂,一定會收入到《復眼》中去。《變異》是詩人八十年代創作的高峰,一部真正的大制作,說它杰作也不過分,把它放在八十年代新詩潮的大背景中,毫不遜色。王燕生當年對高崎有一個高評,說“新時期以來,高崎始終置身于領跑中國現代詩的第一集團內”,從《變異》這首詩來看,王燕生倒不曾虛言。《變異》內容龐雜,有家族也有轉型時代的背景。詩人所選擇的意象,來自一個廣闊的領域,遠非一般抒情詩人的詞匯量可比。《變異》中,沉思者的形象超過抒情詩人的形象,使得這首詩有一個沉實的大理石柱礎。此詩面對當代發言的批判鋒芒也時有表露。詩人與八十年代知識分子中普遍存在的憂患情懷是引以為同調的。

《頂點》出版兩年之后,高崎的第三部詩集《征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加上《復眼》,三冊詩集的編排都沒有分輯。他可能是以最懶散的方式——按照創作它們的時間順序大致編輯了它們。后兩部詩集的命名,很可以看出高崎的野心。除了《頂點》收有八十年代末創作的詩歌,兩部詩集的絕大部分詩歌,是詩人九十年代初的作品,而且,就題材和風格(包括修辭手段、語調,意象的使用甚至想象力的展開方式)言,大體八九不離十。所以,這兩部詩集,完全可以放在一起來討論。

事實上,通觀高崎所有的詩歌,他似乎一開始就借助于閱讀現代派詩歌而確立了自己的“風格”,此后二十年,這風格幾無變化。不過,所謂高崎詩的風格,我這里也只是為了評說的方便而采用。必須指出,這個風格,乃是建立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新詩潮所確立的一種公共的新詩文體上的,換言之,高崎詩的辨識度并非八十年代以來國內一些頂尖詩人那么一目了然,高崎詩的詞色,本質上是建立在普通話的基礎上。這大約也是謝冕說他“更多地吸收了新詩潮的藝術經驗”的言外之意吧。

那么高崎的特色是什么呢?沒錯,閱讀他的詩歌,我的眼前始終出現一個賈島式的苦吟詩人形象。不管他的不少詩句寫得多么地才氣橫溢,他局促在鄉野一所小屋子里的苦吟形象,仍是非常突出。他有一首標題《體驗》(1992)的詩直接寫到了這一間房子:

我伸展在房子里。寂寞和靜,使房子的物語豐富。

我是房子的心臟。而大樹和雛雞

是這座房子的另一顆心臟,它們的心音

因風乍起,使靜的生命延長了一些。

我走出房子,房子就產生了死亡。

像紅塵掩蓋了葉上的聲音。

房子沒有了一種呼吸。根中的我

已離開了種子。房子不可能萌芽,

我也離開了書籍的溫度,漂泊另外地方。

辛苦了,在日子的角落,或者坐著,或者臥下,

恐怖和城市陷落的日子

蹚過深一腳淺一腳的歷程,泥濘的歷程。

回想果實從無到有,從俗到雅,從綠到紅。

我的心臟一陣顫動。房子孤立,燦爛,

布滿我的形象的粉末。

我已是時間的另一顆心臟,使它們的

眼神,變成懸念而不可多得

《體驗》并非高崎最好的詩,但“體驗”一詞,正是八十年代現代詩寫作或閱讀的熱詞。此外,高崎很少直接寫到自己的生活,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橋——贈W》中所寫到的這兩行:

我流淚。希望年輕的妻子理解

誰是苦命的天使?

W即妻子王仁芳女士。詩人對自己的妻子是有一份歉疚的,故希望妻子理解。我曾問王仁芳對丈夫寫詩有什么看法?回答說,這是他的愛好,她也沒有辦法。她回憶,有時她即使在他那里,他也還深更半夜起來寫詩。王女士曾調笑自己的丈夫:你的一生是一部小品,寫出來很好笑的。

《體驗》難得地寫到了“家里的事都是我管的啰”的妻子,也無疑加深了詩人自己“苦命天使”的現場感。在此之上,詩也有可貴的冥想。高崎因有十八年離群索居的傳奇經歷,這樣的房子誠然見證了一個詩人的修持。房子,既是他自囚的一個城堡,也是他與大自然溝通的一座橋頭堡。從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六年,整整十八年,高崎的很多詩,就是從這間房子里輻射開來的。仔細閱讀《頂點》和《征服》,我們可以發現,一九九三和一九九四這兩年,正是他的詩思集中噴發的兩年,一九九五年以后,詩人的這種創作的爆發力就有所減緩了。這幾年,他不止一次寫到與他隱居的房子有關的迎來送往。這個地方始終是他的想象力的一個圓心。換成高崎詩中的話說,“我是房子的心臟”“我已是時間的另一顆心臟”,十八年的時間,詩人以想象的方式,在房子的內外,采摘著詩的漿果。

很多人談論過高崎詩歌的語言,的確,這是一種奇崛、瑰麗,在抒情的語速中不乏沉思品質的現代漢語,但,他的不少句式,的確有詩評家沈奇所謂的“夾生”的毛病。夾生而帶來的晦澀,那就是雙倍的晦澀了。我有時覺得,高崎一意孤行在自己的晦澀里樂此不疲,享受著一名詩人給“語言醫院獻血”的樂趣。他是誠心自囚在一間鄉村小房子里的,誠心要將一個詩人的孤獨進行到底。也正是這種在熟視無睹的漢語中制造的夾生、晦澀,給我們帶來了閱讀上的陌生化效果。關于這一點,在蒼南玉蒼山的一家賓館,陳革新曾跟我說過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他說,高崎的思維是反著來的。陳回憶,他曾跟高崎有過爭論,高崎有一次說“老鼠是貓的天敵”,陳本能地說不對,應該是“貓是老鼠的天敵”。可高崎根本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高崎當然有一大串理由。恭喜他狡辯成功。高崎的這種求新思維并非他一個人獨異的稟賦,當代大多數有成就的詩人,他們的思維也都有反向逆行的現象。不過,在這一點上,高崎的天賦仍是超乎常人的。考察高崎的三冊詩集,以這種逆向思維寫下的詩句,比比皆是:

她的胸脯吻著玫瑰(《變異·21》)

天空突破著一行小雁(《預示》)

一支精細的水/收集波浪(《當然》)

給耳朵是看,給瞳仁是聽——(《重新對待》)

這是我隨便翻翻隨手摘錄下的幾行詩。

高崎在創造他的奇思妙想的同時,本人也是一個現代詩虔誠的閱讀者。如同讀者極容易抓取他鑲嵌在詩篇中的妙句,他當然眼光獨具,能夠精微地分辨出國外大詩人的諸多卓越之處,藉此他從潛意識里去執行他那意識中的寫作。他曾引用艾略特的句子“深的聲音是聽不見的”而單單截取“深的聲音”來命名一部專評他作品的評論集。“深的聲音”,這個書名的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就是一名優秀的詩人對于漢語所天生具備的精微的聽覺能力,庸才哪里具備這樣的能力。

行文至此,有一個近乎惡作劇的秘密,我忽然想著要跟高崎詩的讀者分享一下——我在讀訖《頂點》的時候,有一次啞然失笑。原來,拙文第二節蘭亭雅集老高崎“即興寫作”而獲得“金獎”的那首《書法》,赫然編在集子里,后面標示的創作時間是一九九〇年十月。我恍然大悟,我怎么忘記了,老高崎每次出行,黑色公文包里必定塞有詩集,乘某個間隙,他常會瞅準某個名家,攔住他并有簽贈的習慣。那么,雅集時,他坐我對面的那會兒,包里的詩集還沒有送完呢。十五年過去了,如今高崎去了另一個世界,他走在了一條擠滿高貴靈魂的詩的道路上。他仍然會帶著他的黑色公文包嗎?碰到可以傾心交流的詩歌靈魂,他還會吱的一聲拉開拉鏈,身子傾側而弓,說著他的蒼南普通話,貌似謙卑地掏出他那七八張靈魂通行證中的某一張嗎?

我想他會的。

【責任編輯 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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