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雕蟲紀歷》是卞之琳研究不可回避的一部詩歌自選集,其中凝聚著詩人的自我判斷和認識。聯系《雕蟲紀歷》在1979至1984年間先后出現三個版本的歷史背景,其版本的變換呈現出版本之間的交叉與融合,同時表現出“權力的生產”(即福柯的權力觀)傾向。其在《雕蟲紀歷·自序》的自我矛盾,既出于當時詩人的自我意識,也是出于當時客觀背景下所造成的影響。《雕蟲紀歷》的三次改版不僅是以具體實踐影響卞之琳研究,也以其受到的權力影響給當下的學術研究以更多角度。
關鍵詞:福柯;卞之琳;權力;《雕蟲紀歷》
作者簡介:許明彌,女,南通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36-0-01
權力是一種社會關系,并帶有創造性或生產性,這是福柯的權力理論觀點,也是他整個思想的核心部分。這一理論來自尼采哲學,但是與尼采不同的是,福柯的權力理論并非內在地將權力意志奉為圭臬,而是從外在更理性、更徹底的角度進行分析。“他們在權力上最大的差異就是,尼采的權力意志內在于人的身體
或生命,是本體論的;而福柯的權力則不問出處,它是非實體性的,唯名論的。”[1]可以說福柯的權力理論是對尼采的繼承和創新,代表其權力理論的著作有1975年出版的《規訓與懲罰》和1976年出版的《求真意志》。
根據福柯的權力觀,權力無處不在,它并不源于某個中心,權力是多元的,來自于各個地方。[2]因此在權力影響下,卞之琳創作及編排的《雕蟲紀歷》的多個版本所呈現出來特點有其獨特性。在對《雕蟲紀歷》的版本問題上,已有學者注意到了,如任湘云的《卞之琳<雕蟲紀歷>版本新探》,但只呈現版本之間異同并進行猜測,未能進一步探討版本變化中的權力影響因素。故本文在此研究的基礎上運用福柯的權力理論探討卞之琳《雕蟲紀歷》的版本問題。
一、《雕蟲紀歷》的版本變遷
《雕蟲紀歷》是卞之琳選擇與整理自己的詩歌(在1930年至1958年間創作的)并合成的詩集,這本書一共有三個版本:初版是1979年9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以下簡稱79年版),收詩70首;再版是在1982年三聯書店香港分店增訂版(以下簡稱82年版),在初版的基礎上增入30首(單獨列為一輯),收詩100首;最后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6月的版本,由作者重加修訂,新增詩歌一首,共收詩101首(以下簡稱84年版)。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認為“秩序借助一種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權力,確定了每個人的位置、肉體、病情、死亡和幸福。那種權力有規律地、連續地自我分權,以致能夠最終決定一個人,決定什么是他的特點、什么屬于他,什么發生在他身上。”[3]縱觀卞之琳的一生,無時不刻不在權力之中,權力決定了他的特點和狀態,這表現在79年至84年三個版本的《雕蟲紀歷》先后出版:每一個版本都有著卞之琳的顧慮與取舍,這些取舍和變化有些是消極的,而有些則是積極的。這背后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國內的政治發生的變化,由一開始的79年的特殊語境,卞之琳選擇弱化“自我”詩人的身份,轉移成為“人民”的詩人,到84年思想觀念更為開放。在這樣權力的影響下,卞之琳的《雕蟲紀歷》的三個版本出現了以下幾點變化。
首先從內容和詩作數量上看,對比79年版和84年版(82年版和84年相比,除少收一首詩之外,沒有其他差異,故不在此討論。)可以看到:“79年版選個人抒情詩39首,占55.7%,而政治抒情詩選31首,占44.3%。……再看84年增訂版。由于增加的‘另外一輯均屬個人抒情詩,則使得該版本入選的個人抒情詩達70首,占全書所選詩歌總數的69.3%,而政治抒情詩保持了79年的原貌(包括詩歌之間的排序),未作任何增刪,即為31首,僅占所選詩歌總數的30.7%,不足三之一。”[4]由原來的近乎持平到“不足三分之一”,政治詩的成分下降不少,這不僅是受到時代背景的影響,還有更深層次的權力影響。福柯認為權力是一種社會關系,且不是人支配權力,恰恰相反,而是權力支配著人。這種“權力支配著人”并非是馬克思主義所指的權力,“馬克思所理解的權力根本上是傳統的壓迫性的權力觀”和“權力的壓迫性不僅體現在政治法律領域,也體現在經濟領域。”而福柯不僅關注到馬克思所提出的權力壓迫方面的問題,還認為權力不單單包含著權力所包含的消極方面,如“排斥”、“壓制”、“審查”、“分離”、“掩飾”等等,還帶有積極方面的創造性和生產性。[5]這種權力支配的影響對卞之琳而言,消極方面的影響主要是79年版本的“自我”的詩人受到“壓制”、“掩飾”等,從而減少這一方面的詩歌選擇。但是這種消極在82年至84年轉化成為一種積極影響,即時代觀念的轉換,個人抒情詩所占比重上升,這增加的三十幾首詩產生了新的《雕蟲紀歷》。而從這文本的編排上,可以看出卞之琳在時代的變遷中增加個人抒情詩的部分,間接地降低了政治抒情詩的成分,逐漸從走向“人民”的通俗詩人回歸到“自我”和有著獨立意識的詩人。
二、版本變遷中自我認識
權力對卞之琳的影響不僅體現在文本編排上,還體現在對編排的自我認識上。結合其在《雕蟲紀歷·自序》(以下簡稱《自序》)中的自相矛盾,可以看出卞之琳在這個轉換過程中并不是一開始就目標明確的,而是在權力的矛盾與變化中一步步轉移的。這三個版本的《自序》,82年版本和84年版本尊重79年版本的《自序》,一字未動,增訂時只是將一些原委和編寫中的相關問題以附記的形式綴于原序之后。這樣就可以看出其中的變化:其一,對于《雕蟲紀歷》是詩匯集還是詩選集的認識自相矛盾。卞之琳在79年版《自序》中說:“我也仍當著迄今為止的詩匯集而不是詩選集。”[6]但后來又先后增加了31首,這就使79年版帶有“詩選集”性質。其二,對于不同時期的詩歌的評價的矛盾。卞之琳曾說過:“沒有真情實感,我始終不會寫詩的”,而他在評價后期的詩歌,特別是寫于50年代的詩歌時:“這些詩,大多數激越而失之粗鄙,通俗而失之庸俗,易懂而不耐人尋味。時過境遷,它們也算完成了任務,煙消云散。”[7]事實上這個時期的詩歌的確藝術價值不高,但對于同樣出于真情實感的詩歌的不同解釋也成為一種矛盾,這種矛盾正如福柯所理解的那樣:權力生產知識,任何知識都不可能不構成權力關系。但是這種關系并不是一個具體可感的形式,而是在時間中慢慢推進演變而成的。
除此之外,福柯還認為“……實際上,權力能夠生產。它生產現實,生產對象的領域和真理的儀式,個人及從他身上獲得的知識都屬于這種生產。”[8]這種生產性表現在卞之琳他選取的“最后一首詩”上。這首詩是82年版到84年版新增的一首,也是《雕蟲紀歷》最后的增加的一首——《血說了話》,全詩如下:
為了爭取說話的自由,
血說了話。
專幫兇,
專堵人嘴,
專掩人耳目的報紙
也終于露出了血漬;
死難者的血漬
也正是流氓政治的傷痕。[9]
這首詩是1982年屠岸在“一二·一”文獻展覽中發現并分行錄下后向卞之琳推薦的,卞之琳覺得像一首詩因而加入《雕蟲紀歷》中。結合1982年的時代背景,似乎除了充滿了對“流氓政治”的嘲諷,還有對政治所帶來的苦痛進行抨擊,卞之琳將這首詩加入《雕蟲紀歷》,正是因為他所感所見的權力的“排斥和禁止”,進而轉化生產為一個新的事物。這也是福柯所認為的權力與文本之間的關系:權力影響著文本的產生及其終極形式。
三、滲入思想的宏觀權力
相對于主觀內容上的選擇與編排,卞之琳更受到宏觀的權力所帶來的重大壓力的影響。福柯認為權力是一種社會關系,因此當我們轉向更廣闊的社會背景時,就會發現版本更換背后的權力變化。以79年版本為例:《雕蟲紀歷》未收錄《給委員長》一詩,這首詩因太受誤解而被刪去,對此卞之琳在《十年詩草》的序言中解釋道:“他們就是不能容忍開頭的感嘆語‘你老了!他們把這句話曲意引申為‘該由別人取而代之了。這是過敏的偏見麻木對于正常情感的反應。”[10]回到這首詩創作的抗戰時代,蔣介石當時被尊為抗日統一戰線的統帥,卞之琳受到抗戰統一、軍民團結一心的鼓舞,寫下《給委員長》,卻遭到過度解讀。這反映了權力排斥和禁止的消極方面。在《慰勞信集》中還有一個有趣的編排,即《給委員長》排在《給<論持久戰>的著者》的前面,這在編排上也遵循了當時抗戰主流。[11]時至今日,這順序也未改變,表現出一種尊重歷史的人文情懷。
受到權力的排斥,使卞之琳在編排時措辭上更加謹慎,“《慰勞信集》各詩在《詩草》中刪掉的題目,在《紀歷》中都已恢復,只是都去掉‘給字,現在恢復了‘信稱,附注中每首都注出了原題目(名義上的受者),也就保留了原來的‘給字。”[12]這種“給”字,在當時,卞之琳是以平等的心態進行創作的:“現在看來,作為詩,要恢復原來的題目,每首題目前照西方的用法,不分尊卑的‘給字實在也用不著”[13]他人對“給”字的過度闡釋,似乎在強調尊卑有序,這是對“五四”時期所提倡的現代意識的忽略和否定。聯系歷史上出現的文學作品,可以看出這種思想也影響了后續文人墨客的創作偏向。
從《雕蟲紀歷》多個版本的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到卞之琳是如何在不同的歷史環境和權力之下進行妥協與創造。作為卞之琳研究繞不過的一部分,這種版本的變化是值得重視的。在權力這一社會關系的影響下,不論是其作品還是其人,都也不能幸免地嵌入歷史。福柯的權力理論,即權力作為社會關系不但具有排斥和禁止的消極方面,還有創造和生產的積極方面。文學家在這權力關系中進行技術和藝術創造,福柯的權力理論幫助我們認清卞之琳的《雕蟲紀歷》的版本現象并進行闡釋。在廣闊的文學世界中,對于許多因政治而被忽略的問題,這樣的角度或許可以成為可供參考的研究方式。
注釋:
[1]徐國超:《權力的眼睛——馬克思與福柯權力觀比較研究》,吉林:吉林大學,2013年第8期.
[2]文兵:《福柯的現代權力觀述評》,《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
[3]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第21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4]任湘云:《卞之琳<雕蟲紀歷>版本新探》,《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年第6期.
[5]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第21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6]卞之琳:《雕蟲紀歷》,第17-1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7]卞之琳:《雕蟲紀歷》,第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8]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第21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9]卞之琳:《雕蟲紀歷》,第14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10]卞之琳:《十年詩草》,第3-4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
[11]羅玲:《論卞之琳抗戰時期的詩歌創作——以<慰勞信集>為中心》,重慶:西南大學,2018年第2期.
[12]徐國超:《權力的眼睛——馬克思與福柯權力觀比較研究》,吉林:吉林大學,2013年第8期.
[13]文兵:《福柯的現代權力觀述評》,《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