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將去往何處

索何夫

末世神話——古人生存狀態的映射

曾經建立了古以色列王國和猶太王國的古猶太人，是末世論最早，也是影響力最大的擁躉。自從先祖逃出兩河流域，猶太各部落就一直在西奈-內蓋夫①一代的荒漠地區徘徊。身處四戰之地，生活朝不保夕，使得古猶太人經常思考“我們的未來在哪里”。而其悲觀的答案，是末日神話誕生的最主要因素。

所以，在他們的神話中，末日必將到來，“最后的審判”會降臨在曾生活于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頭上，只有少數人能進入天國。這一段神話應該很眼熟，是的，古猶太人的末世論理念影響了其后包括基督教在內的許多宗教，甚至隨著貿易與文化交流傳入亞歐大陸的東方，并影響到了中國。從十六國時代起，中國民間出現基于佛教體系的彌勒崇拜——“彌勒”同樣被描述為在“末法時刻”的救世主。

在古猶太人之外，另一個自然環境嚴苛的地區——北歐，也同樣形成了與“末世”極為相似的神話——“諸神的黃昏”。不過它并不是“救贖”，而是一開始就注定的悲劇。無論眾神在戰爭開始前的漫長時光中在瓦爾哈拉②集結了多少功勛卓著的英靈，他們還是注定在最后一戰中被敵人鏟除殆盡，甚至連世界本身也被焚燒崩毀。唯一可告慰的是，在神話的最后，復活的光明之神巴爾德會在灰燼中重建世界。

與古猶太人一樣，北歐文明的這種“末日”情結也與其自然環境脫不了干系：北歐人生活在冰川遍布、自然資源稀缺的北極圈周圍，一場大規模凍害或一個漫長的冬天就足以讓一個處于發展早期的文明灰飛煙滅。在嚴酷的生存環境和好勇斗狠、崇尚英雄式犧牲的社會風氣共同作用下，世界的終結被描述為“諸神的黃昏”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總之，對于生活在古代的人們而言，關于世界末日的傳說本質上是整個族群的生存狀態和客觀精神狀態在這一極端問題上的映射。

①西奈-內蓋夫

位于地中海東南岸，連接亞洲與非洲的一片狹長地域，包括埃及的西奈半島以及以色列南部的內蓋夫沙漠區域，這里曾是古代猶太人主要的棲居地。

②瓦爾哈拉

在北歐神話中屬于主神奧丁的宮殿。傳說陣亡的勇士（英靈）會被女武神瓦爾基里引導進這里，受到英雄般的接待，并在這里繼續訓練，為諸神之戰做準備。

末世文化——現代社會的情緒載體

當歷史的時針轉到近現代后，近現代社會的人們并沒有因為科學技術的發展，以及對客觀世界認知能力的相對增長而拋棄末世文化。恰恰相反，正是在近一百年中，各種各樣與“世界末日”相關的文化得以爆發式的增長。

現代生活催生的末世文化

早在20世紀30年代，大眾傳媒與“末世文化”的結合就顯示出它的威力。1938年萬圣節的前一天，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播出根據英國科幻小說家威爾斯的科幻小說《星際戰爭》改編的廣播劇《火星人入侵地球》，在劇中，紐約正在遭受火星人進攻。由于效果過于逼真，這個廣播劇造成了全國性的恐慌。《紐約時報》第二天在頭版報道中進行了詳細描述：“極度恐慌的聽眾塞滿了道路，有的藏在地窖里……在紐約的一個街區，20多個家庭中的人們都沖出房門……”

這次事件，不能算嚴格意義的末世文化，但是它卻反映了這樣一個趨勢：大眾傳媒的普及加深了不安全感與焦慮感;快節奏、不確定性高的現代生活導致過往經驗失效;舊時代宗族式社會關系的瓦解導致人的原子化，歸屬感缺乏。所有這些因素共同為各種具體的現代末日文化提供了心理與認知基礎。

以末世為名的“悲觀”狂歡

在21世紀初，由于災難片《2012》的影響，“2012世界末日論”曾經一度甚囂塵上。但事實上，這套純粹依靠傳媒炒熱的“末世論”甚至算不上是嚴謹的末世論。因為在瑪雅歷法中，2012年根本沒有被明確解釋為世界末日，而僅僅是其長歷法體系的結尾罷了。不過大多數人并不在乎這一點，2012年12月21日之前那段時間，各種末世主題的活動層出不窮。“世界末日”話題的嚴肅性被消解，反而成為許多商家借勢營銷的噱頭，以及大眾的狂歡派對。

然而，這場狂歡的內核依然是悲觀的。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各類喪尸主題文化作品——從《生化危機》到《僵尸世界大戰》《行尸走肉》，再到衍生小說、漫畫、游戲，這個題材甚至已經流行到了讓人產生審美疲勞的程度。雖然追根溯源，喪尸文化源于近代海地附近的巫毒教文化，但在流行文化作品中，這些因素被淡化，被著重表現的，是一個披著幻想外衣的“失序世界”，是對一個“所有人互相敵對”的黑暗森林世界。這樣悲觀的世界觀，歸根結底來自現代人在高度依賴有序社會生活的狀況下對“失序”的恐懼，是當代城市居民的集體性焦躁。

除了喪尸主題文化作品外，還有另一個主題——廢土題材：《瘋狂的麥克斯》里核戰后的一片焦土;《雪國列車》里自取滅亡式的全球降溫;《未來水世界》中無序工業化引發的變暖失控：或是《終結者》系列的機器人叛亂。科幻作品中各式各樣的“廢土”，其直接源頭就是延綿半個世紀的冷戰，以及對核戰爭的恐懼。而其思想內核，依然是人對技術，尤其是異化的技術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這類悲觀的觀點認為，科技的無限發展并不能給人類帶來幸福，失控的科技反而會造就人類文明的毀滅。這一點，倒與賽博朋克文化內核不謀而合。

當代末日主題流行文化作品中的悲觀性，雖然提供了一個讓我們反思社會進步與科技發展關系的角度，但我們也要承認，它更多僅僅是建立在無知之上的負面情緒。而無數科學、科普從業者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是致力消除這種負面情緒。無論如何，請記住，明天的太陽總歸還會繼續升起，而終有一日，人類會戰勝對基于無力感與“不可知”的末日的恐懼。

那便是我們脫離孩提時代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