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多年前,我曾買過一幅畫——用大塊燦爛明亮的顏色畫成的水粉畫。我看著那幅畫,心里卻覺得,非常寂寞。生命本該絢爛,但是因為太絢爛,所以被定格的時候就顯得尤其落寞。如果有人,能聽到你的聲音,看到你的孤獨,不遠萬里來到你身邊,和你一起度過大把的沉默的時光,這真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
鐘淮。
是你嗎?
1.
“你在畫什么?”
我回過頭,一個不認識的男生站在我身后。
他穿著松松垮垮的校服,背黑色單肩包,站在逆光的地方,影子被夕陽余暉拉得很長。
“黑、黑板報。”我結結巴巴地回答。
“我知道,”他語氣有些輕佻,“我在這里站了二十分鐘,你畫了又擦,擦了又畫,重畫了九次,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想畫什么?”
“你好閑哦。”我沒好氣地說。
他挑眉:“倒不是,你挺好玩的。”
我回道:“我謝謝你哦。”
他沉沉地笑了兩聲,徑直走到我面前,拿起白色粉筆,捏斷上面的一截,對我擺擺手:“你下來。”
我一頭霧水,從凳子上跳了下去。
“你想畫什么?”他又問我,但是這次神色認真很多。
我舉起手里的《黑板報大全》,指著上面的圖案:“這個!”
上面有一個花紋復雜的籠子,一只羽毛絢麗的鳥兒停在里面。
他勾唇:“為什么要關在籠子里?”
我還來不及回答,就看到他唰唰兩筆,一只鳥兒栩栩如生,它仰起頭望著天空,拍打翅膀。
“天,”我被震驚,“你好厲害。”
他看了我一眼:“便宜你了。”
他放下筆,拍拍手,轉身走了。
“喂!”
他有些不耐煩地停下來:“干嗎?”
我指著那只振翅欲飛的鳥:“你知道它要飛去哪里嗎?”
“廢話那么多,”他回過身繼續走,“飛著飛著不就知道了。”
我呆呆地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黃昏里。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鐘淮。
鐘淮是個天才。出生在藝術世家,十二歲時創作的畫獲得了國際大獎,媒體記者擠破了頭想要采訪他。從入學那一天開始,他得獎的新聞就常年占據我校公告欄頭條。
我站在自己辦的黑板報前,那只鳥兒還在飛啊飛,一旁的公告欄里,是鐘淮加入國家美術協會的消息,我只覺得這個世界光怪陸離。我甚至相信下一秒,他畫的鳥兒就會穿破黑板,沖上云霄。
那天以后,我有了一個小秘密。
我開始有了看本地雜志報紙的習慣,把和鐘淮有關的新聞小心翼翼地剪下來,貼在我心愛的粉紅色筆記本上。
鐘淮又得獎啦,鐘淮又參加了國外的藝術節啦,鐘淮的畫又被以天價拍走啦,鐘淮又被美術泰斗夸獎了,也會有很多評論家攻擊他……零零散散,關于他的無論好的壞的我都留著,認為這樣就更能了解他一點。
在學校里我時常能見到他,他比同齡的大部分男生要高一些,騎自行車上學,喜歡喝冰鎮可樂。他的人緣很好,但是我直覺他其實并不喜歡被人圍繞。
我們的體育課在同一個時間上,我在操場旁的梧桐樹下,心不在焉地打羽毛球,用余光偷看他。
他喜歡打籃球,根本不擔心會受傷,我卻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膽,生怕有個意外。
但是他好像已經忘了我。
那天他站在夕陽下,笑著對著我“你挺好玩的”,就像是一個幻覺。
2.
媽媽不知道被哪位三姑六婆煽風點火,決定讓我高中以后走藝體的路。
“你看看你自己的文化課成績,還不如趁早棄醫從良。”
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不明白什么叫棄醫從良,她在讓我放棄治療嗎?
至于學什么,我媽也早有打算:“舞蹈啊,女孩子跳舞多好看,上了大學追你的男生不要太多。”
“不要。”我小聲否定。
“學舞哪里不好啦?你看你們學校那個女孩,許月,對吧?你們哪次晚會不是她第一個上臺?人家小姑娘那個舞跳得哦,跟仙女散花一樣。”
就是因為她,我才不想。
許月是誰?
我入學的那一屆,全校有兩個傳奇,一個叫鐘淮,是全校女生心儀的對象;另一個叫許月,開學典禮上以一支水袖舞驚艷全校。后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市舞蹈隊的領舞,小時候還上過春晚,學校的公告欄,兩個人各占半壁江山。
偏偏這兩個人,青梅竹馬,佳偶天成。
讓我去跳舞?何必自取其辱。
“那你自己說,你想學什么?”母親氣急敗壞。
我三緘其口。
那天以后,我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了鐘淮。
我父親是醫生,有個周末我忘記帶鑰匙,躲在他的辦公室睡了個午覺,醒來的時候,竟然聽到鐘淮的聲音。
“我知道了。”他說。
“你去北京或者上海再檢查一次吧,國外也可以,”我聽到爸爸的聲音,“他們的技術比我們這里好。”
鐘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謝謝。”
然后是他關門離開的聲音,下一秒,我從簾子后沖了出來,呆呆地看著父親,還有桌子上他忘記拿走的檢查報告單。
我飛奔著追上了鐘淮,將報告單遞給他。
他接過來,看著上面的數字,再打量我,他蹙眉:“你都看到了?”
我點點頭:“對不起,我……”
他淡淡地“哦”了一聲,面無表情地接過檢查報告單,隨手折成紙飛機,他把它放在手心掂了掂,最終還是沒有擲出。
然后他抬起頭看我,十分疑惑地揚眉:“你怎么還不走?”
我欲言又止,他自嘲:“你在同情我嗎?還是想要安慰我?”
我搖搖頭,又點頭。
他十分不耐煩:“你是啞巴嗎?”
“我不是,”我囁嚅道,“我只是……我不知道,我覺得有點難過。”
他嘲諷道:“我得了絕癥,你難過什么?”
我的臉唰地一下通紅,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鐘淮的神色卻認真起來,他忽然伸手,將手中的紙飛機放在我手心上。
“你——”
這時,一道女聲從對面馬路傳來:“鐘淮——”
我望過去,看到穿著紅色連衣裙的許月正向我們走來。
鐘淮被她的出現嚇了一跳,他朝我揮了揮拳頭,警告我:“你要是敢告訴她,我揍死你。”
我裝作害怕地縮了縮脖子,以此來掩飾心底的難過。
我看著他走向她,笑嘻嘻地對她扯了個謊。我從來不知道,他也有裝瘋賣傻的時候,像個剛剛完成惡作劇的小孩。
“你怎么在這里啊?”他問她。
“好像感冒了。”
“我就說嘛,下那么大的雨,你非要去練舞。”
“你管我!”
我看著他們并肩而去的背影,過了好久,才發覺這的陽光是這樣強烈。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中,走到正在看電視的母親面前:“媽。”
我說:“我想學畫畫。”
我媽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知道了,別擋著電視。”
我打開抽屜,拿出我的筆記本,將鐘淮給我的紙飛機小心翼翼地展開,貼上去。
我的手輕輕撫摸過他的名字,有水滴落下,一圈圈浸透了報告單上的數字。
那天以后,鐘淮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學校。大家都說他一定又是去了國外參加比賽,只有我知道,他不是。
他是去檢查他的身體,我向父親詢問過,他的病,也就是這幾年的光景了。
我在學校里看到過幾次許月,她總是獨自一人,女生們都不太喜歡她,指責她太驕傲,但是我知道,她們只是因為嫉妒罷了。
憑什么她能那樣美麗、奪目,憑什么她能走在鐘淮的身邊?
憑什么呢,我想,就憑鐘淮在她身邊時,露出的那個裝瘋賣傻的笑容吧。
3.
再一次見到鐘淮是在學校的美術教室,那時我已經開始畫畫。
那是個黃昏,我同往常一樣,一個人在畫室里畫畫。忽然有人推開門,我轉過頭,猝不及防地對上鐘淮的眼睛,漆黑的眼眸,無悲無喜。
他對我視而不見,放下畫板,我鼓足了勇氣向他打招呼。
“你的檢查結果——”我小心翼翼地開口。
他抬眼看我,彎了彎嘴角,語氣譏諷:“我們很熟嗎?”
我咬住嘴唇。
畫室陷入沉默,只聽到畫筆與紙摩擦發出輕輕的沙沙聲。
我用余光偷看他,他好像長高了一些,瘦了一些,頭發長了一些,他還是那個被我偷偷夾在日記本里的鐘淮,可是又有哪里不一樣了。
有一條河將我和他分隔于兩岸。
鐘淮回來的消息在學校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大家排著隊去看他,興奮地問他是不是又獲得了什么獎。我看見許月走在他的身邊,他們眉飛色舞地說著話,他的臉上帶著笑,那是只屬于許月一個人的。
上體育課的時候,我發現鐘淮不再打籃球了。
他坐在籃球場旁的臺階上,沉默地看著眼前揮汗如雨的同齡人。
我站在梧桐樹下,靜靜地看著他的側臉,它就像某種隱喻。它讓我想起畫室里那些被人遺忘的雕塑。我努力地去,記住他的樣子,一刀一刀刻在心上。
我走到他身邊。我們的影子相互交疊,靠得很近很近。
他抬起頭,看到是我,不耐煩地問:“干嗎?”
“你不要難過,”我說,“你還可以畫畫。”
“我說了,我不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安慰,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他有些憤怒。
夏日的蟬鳴聲連綿不絕,充斥著我的大腦,我有些難過,所以仰起頭,沖著炙熱的太陽眨眨眼睛。
“對不起。”我說。
可是忽然間他又平靜了下來,他看著我的眼睛,淡淡地說:“我不能打籃球了。我也不能像他們一樣,活到二十歲,成為一個為了生活東奔西走的成年人。”
“對不起。”我的大腦好像當機,只會反反復復地說這一句。
半晌,他忽然側過頭,問我:“你開始學畫畫了?”
他主動開口,這讓我緊張得不知所措,隨口說道:“我文化課成績太爛了,媽媽讓我做藝術生。”
他勾了勾嘴角,語氣譏諷:“真夠無聊的。”
我一張臉漲得通紅,想要辯解,卻不知從何說起。
不久以后,市美術館為鐘淮舉辦了一場畫展,這一年他十七歲。
我在畫展的最后一天去了美術館,我穿著自己最喜歡的白色連衣裙,甚至偷偷抹了一點媽媽的口紅。
然后我看到了那幅畫。
我不知道他畫的是什么,大概是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用了大面積顏色絢爛的色塊,明黃色、正紅色、湖藍色……
我在那幅畫上,看到了大海、看到了森林、看到了山川……看到了十七歲鐘淮,對生命無能為力的憤怒。
他是這樣年輕,眼里眉梢寫滿了命運的厚愛。
他一身的才華,命運對他厚愛,把一切的好都給了他,可是才過了短短十幾年,它就后悔了。
它要將給他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回去。
他給那幅畫取名為《飛天》。
這時,身后傳來鐘淮的聲音,他語氣冰冷:“你在哭什么?”
我沒有回頭看他,我回答:“畫這幅畫的人,應該非常寂寞吧。”
他站在我背后,沒有吭聲。
過了好久,他聲音冷淡:“少自作多情了,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
我回過頭,看到鐘淮手里拿著一本粉紅色的日記本。
我心中咯噔一聲,日記本一定是剛才安檢時從書包里掉出來的。
他看著我,卻似乎不打算將日記本還給我。然后他當著我的面,翻開了它。
“不要——”我懇求道。
他殘忍又無情地,一頁一頁,將它翻過。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第一頁,天才少年鐘淮獲得全國美術大賽一等獎;第二頁,十二歲少年畫作被國家美術館收藏……
每一頁,全是他的名字,那是六年來,我剪輯下來的每一份和他有關的新聞,也是我最赤裸的少女心事。
“求你……”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渾身沒有了力氣。
終于,他合上日記本,聲音冷淡:“你喜歡我?”
我如墜冰窖,低下頭:“對不起。”
他突然憤怒起來:“你為什么總是要說對不起?”
他將本子拍在我手上,冷冷地看著我:“我不會喜歡你的。”
眼淚幾乎又要奪眶而出,我努力擠出笑容:“我知道。”
我轉過身,抱著日記本往外跑,一個沒注意,撞上了蹦蹦跳跳跑過來的許月。我用日記本擋住臉,繼續往外跑。
許月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我聽到她沒好氣地給鐘淮抱怨:“這人是誰啊,奇奇怪怪的!”
鐘淮彎了彎嘴角,面無表情:“誰知道呢。”
4.
那天以后,我再在學校里見到鐘淮,總是低頭繞得遠遠的,生怕被他看見惹他心煩。
大概對他來說我就是一個跟蹤狂,病態地記錄著關于他的一切,如果我是他,一定也會毛骨悚然,惡心透了。
大部分的深情意重,其實只是一廂情愿。
再后來,我要去北京參加藝考的前一天,再次在畫室見到了他。
那段時間我整個人狀態很差。文化課總是“吊車尾”,為了藝考每日每夜地練習,到最后一看到畫板就想吐,整宿整宿地失眠,體重卻不斷上升。
最后,我看著自己的畫,將手中的顏料全部擠上去,毀掉了它。
鐘淮就是在這時推開了門,他看了我一眼,徑直走到老位置上,我們也和從前一樣,靜靜地各自畫畫。
一直到了黃昏,天空開始落雨,我沒有帶傘,他走的時候經過我身邊,忽然停下來,開口問我:“走嗎?”
我們并肩走在雨中,美術館里發生的那幕好似從來不存在,他沒有對我惡語相向,我也不曾喜歡過他。
走到學校門口,對面的綠燈亮起,他問我有沒有時間,他想去看一部電影。他沒有問過我剛才為什么在畫室崩潰,感謝他的沉默,又或許只是因為他懂得。
鐘淮選的電影是《摯愛梵高》。每一個美術生都對梵高的故事如數家珍,一場追憶的旅行,梵高的一生慢慢浮現,他痛苦地活著,然后痛苦地死去。影片最后的時候,世人周知的《星空》閃爍,全世界的美和寂寞交相輝映。
星空那樣美,一個人一生能追求的最接近永恒的東西,因為它們早在被我們看見之前,已經消亡。
我側過頭去看鐘淮,明明滅滅的光落在他臉上,他看著屏幕,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
他看到了什么?
他是否從那位流芳百世的藝術家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短暫的一生,看到了可能會發生,卻永遠不會發生的一切。
鐘淮側過頭,我的目光跌入他的眼睛。他躲避開我的視線,站起身送我回家。
在路上,他問我有沒有什么想要的禮物,作為陪他看電影的謝禮。
“是我謝謝你才對。”
他無所謂地笑了笑:“有嗎?”
過了一會兒,我才鼓起勇氣:“你可以送給我一幅畫嗎?”
鐘淮沉默半晌,再一次問我:“你為什么要學畫畫?”
我想回答,因為我想更接近你,但是我不敢。我只好笑了笑:“畫畫很開心,我們一生所能看到的景色、去到的地方是有限的,但是筆下的世界,卻是無限的。”
鐘淮有些詫異地看我一眼:“原來你還會說這么漂亮的話。”
“漂亮的話誰都會說。”
黃昏的路燈下,我們面對面站著,他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他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你害怕嗎?”我問他。
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死亡。
我曾經問過父親,鐘淮得了什么病。
“腦子里長了顆腫瘤,已經開始壓迫神經,還會繼續長大。”他惋惜地回答,“最先壓迫到視覺神經,視力下降、失眠……然后是身體……大腦……心臟。”
總有一天,他會看不見顏色、拿不了畫筆,他心中的那只鳥兒,被關在了籠子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命消逝。
“有一點,”鐘淮凝視我的眼睛,輕聲問,“你感覺到了嗎?”
“有一點。”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真想變成一個無所不能的戰士,擋在戀慕的男孩身前,護他周全,佑他平安,直至天崩地裂,星辰墜落。
死亡也不能將他帶離我的身邊。
大人們總是覺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少年時代才是一個人感受力的巔峰,快樂,痛苦,孤獨和愛都因此獨一無二。
5.
冬天過去了,藝考成績出來,我過了央美的線,我曾經在一個采訪里看到鐘淮說,他以后想要去央美。
我興奮不已,頭腦一熱給鐘淮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他卻無比冷淡:“哦。”
我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握著電話,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我的唐突。
許月的聲音順著話筒傳過來,她在不斷叫他的名字“鐘淮,鐘淮”,理直氣壯,恃寵而驕。
我苦笑著掛了電話,是我逾越了。他警告過我的。
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同學們組織去唱歌。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鐘淮不去央美,他收到了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錄取通知。
“像他那樣的人,肯定要去很遠的地方啊。”
我如遭雷擊,發了瘋一樣跑著去找他。我給他打電話:“你在哪里?”
他頓了頓,語氣疏遠:“有事嗎?”
“有。”我斬釘截鐵。
我握著電話,來到許愿池邊,看到他坐在長椅上,不遠處是許月,她在跳舞,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在心底細數,我究竟有多少次,像現在一樣,站在很遠的地方,靜靜地看他。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正在起舞的許月,她在月光下,踩著節拍舞動,像是在水面嬉戲的白鶴,撲棱一聲,簌簌飛向天際。
她是那樣美,年輕,張揚,孤獨。
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一定會為她心動,喜歡上這樣的女孩,實在是一件太過容易的事。
忽然,鐘淮回過頭,看到了我。
我走到他面前,問他:“你還會回來嗎?”
他很快反應過來我在說什么,他神色淡然:“不會了。”
“我們還會見面嗎?”
他蹙眉:“這重要嗎?”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他用力地敲打,一下,兩下,我看著他那雙漆黑的眼睛,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他下逐客令:“還有什么事嗎?”
“有,”我咬住嘴唇,“你答應過我,送給我一幅畫。”
他的眉頭皺起,又松開,他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忘了。”
一曲舞畢,許月走過來,看到我,她又迷惑又驚訝,求助地看向鐘淮,他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跳舞真好看。”我由衷地贊美她。
她興致索然,低聲“嗯”了一句,鐘淮蹙眉:“你腳受傷了。”
我陪鐘淮送許月回家,他怕她父母責怪她——半夜和男生在外會面。許月的母親十分熱情好客,給我們準備水果糕點,我扶著許月走進她的房間。
映入眼簾的,是擺在書桌上的那幅裝裱精致的畫。
素描的人像,女孩站在鏡子前,獨自起舞。
她的眼眸低垂,像是在思念著心中的愛人,她是那樣美麗。
許月母親笑:“畫得像吧?騙我說在公園找人畫的,五塊錢一張,我信她個鬼,你也讓人五塊錢給我畫個?分明是男生送的!”
我呆呆地看著那幅畫,心似乎被人一刀刀撕碎,畫的右下角落了一個字,鐘,有點漫不經心,又有些篤定,她知道他是誰。
那一刻,我幾乎被心中的憤怒和嫉妒碾碎。
我趔趄著退了兩步。
為什么人總是會妄想一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遇見美好的事物,做不到欣賞,卻想要獨自占有,然后我被這赤裸滾燙的不甘、嫉妒、憤怒燒得墮入阿鼻地獄。
我走出許月的房間,他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我。
“你答應過我的。”
眼淚不爭氣地順著臉頰肆意流淌:“我要的就只有這么一點點,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鐘淮,你告訴我,為什么?”
他喉頭微動,最后說:“她不一樣。”
他答應送給我一幅畫,他忘記了,他卻為他喜歡的女孩畫了這樣美麗的畫。
我十二歲的時候遇見他,我小心翼翼地剪下報紙雜志上所有關于他的事情,最后剩下來的記憶,卻只有我一個人在流淚。
我為他的畫流淚,為他愛上別人流淚,為他要離開此地流淚,為再也見不到他流淚。
在夏天結束的時候,鐘淮離開了。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6.
大學以后,我曾有一段時間沒有辦法畫畫。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畫畫不再讓我開心,每一次握起畫筆,我總會想起一些沉默不語的黃昏,它們幾乎將我撕碎。
再后來,我交了男朋友,是研究院的學長,他叫鐘秦,偶爾我還是會看錯成鐘淮。
學長擅長水墨畫,忘川之水直流而下,全世界只剩下黑和白。
我覺得這像是某種隱喻,我生命中最濃烈艷麗的時光已經隨著鐘淮去到他鄉,從此以后,我的世界就變成了灰色。
在學長的陪伴下,我重新拿起畫筆,但是依然不愿意用鮮艷的顏色。老師評價我的畫總是很不開心,我試圖辯解,我已經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考上理想的大學,做著喜歡的事,也有喜歡的人在身邊。
有年冬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雪,學長約我去看畫展。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里,再次看到鐘淮的畫。
明黃色、正紅色、湖藍色……大面積的色塊交相輝映,偏偏是那幅《飛天》,掛在美術館的中央,白色的墻壁,頭頂的燈光傾瀉而下。
我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很多年前,穿著干凈校服的男生,寥寥幾筆,畫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鳥兒,他對我說,便宜你了。
學長不知何時走到我的身邊,他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問我:“你為什么哭了?”
“十七歲的時候,我看到過這幅畫,”我一邊流淚一邊回答,“當時我看著它,就在心底想,畫出它的人,該有多么寂寞。”
我為什么會哭呢?
或許是從他的寂寞里,看到了自己那可悲而無望的暗戀,看到了自己的平凡和懦弱,我們走在各自的世界里,互不相干。
學長安慰我:“被你看到了,或許就不寂寞了。”
我轉過頭,卻發現學長的眼睛通紅,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你——”
他哽咽著開口:“畫這幅畫的人,是我的弟弟。”
我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著作者署名的那一欄,上面寫著我最熟悉又陌生無比的兩個字——鐘淮。
黑色的底紙,代表創作者已故。
“他在去年春天離世,那天是他二十歲的生日。”
7.
我再次見到許月。
她不知何時將一頭長發悉數剪去,身材依然高挑,她學有所成,去世界各地演出,連她父母都很難見她一面。
那天,我在美術館門外放聲大哭近乎暈厥,鐘秦用十分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喃喃道:“怎么是你?為什么會是你?”
他沉默許久,打了一通電話,第二天,許月出現在我面前。
許月看著我和鐘秦,往后退了一步,苦笑著問鐘秦:“怎么會是她?”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了許多事——我第一次見到鐘秦,我被選中參加迎新晚會,別的女孩子都很快學會了那支舞,唯獨我笨手笨腳怎么也學不會,只好在沒有人的時候躲在樹林邊,偷偷練習,而他正好路過,停下來看了很久。
許月房間里那幅畫像,上面寫了一個“鐘”字,但是鐘淮從來不用這樣單一的色彩,喜歡畫素描的人,是鐘秦。
許月說:“他有東西要我交給你。”
我終于看到了他曾答應要送給我的那幅畫。
巨幅的畫紙展開,是我最喜歡的他的水粉畫,大面積的色塊,燦爛無比。
畫的是一個女孩的背影。
她坐在畫室的一角,握著畫筆,遲遲不肯落下,她的對面是一扇窗戶,可以看到前面的大海。
她的肩膀上停著一只鳥兒,正是許多年前,他在黑板上為我畫下的那一只。
他在背后為這幅畫取了一個名字,叫《是你嗎》。
鐘秦告訴我,鐘淮完成這幅畫的時候,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
鐘秦難過不已:“十七歲以后,他再也分辨不出任何顏色,然后是身體不受控制,不能行走……到英國以后,他又勉強撐了一些時間,但其實都于事無補。”
我想起那一年,我們在畫室里度過的沉默的時光,我偷偷摸摸地打量他,心想他是那樣英俊好看,可其實那個時候,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白。
“再后來,他的病太重了,不能再畫畫了,感官漸漸喪失,然后有一天,他對我說,他有一個很想要回去的地方。”
他在那間被人遺忘的畫室里,完成了這幅畫的最后一筆。
我蹲下身,號啕大哭起來。
8.
從那以后,又過了好些年,我再也沒有見過鐘秦和許月,少年時代遇見的人,都漸漸在我生命里褪了色。
我畫了很多很多的畫,我從來不用太過絢麗的色彩,但是不再有人用“傷心”來評價它們,有人說我一定是個很快樂的人,前半生一帆風順,似乎從來不曾落淚。
后來我也有了自己的畫展,我的畫被掛在美術館里,評論家說它們是“看了就讓人開心的畫作”。
畫展持續了兩個月,結束的那天,我坐在美術館外的臺階上,不知道何時,春天又來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許多年前,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裙子,去看鐘淮的畫展。畫展的中央是他為我畫的畫,女孩坐在畫室里,只留給他一個沉默的背影。
她面前的窗戶被風嘩啦吹開,窗外是蔚藍色的大海。
女孩的肩膀上停了一直鳥兒,它張開翅膀,不知道要飛往哪里。
我站在那幅畫前,眼淚不聽使喚,一直一直往下落。
十七歲的鐘淮走到我身邊,他背著一個巨大的畫板,像是要啟程去很遠的地方,問我:“你為什么哭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曾經認為他的眼睛里沒有悲歡,為什么我這么笨,如果我當初再仔細一點,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他的痛苦、孤獨和愛意。
我說:“因為我很想、很想再見到你。”
他伸出手,輕輕覆蓋住我的眼睛,我的世界暗下來,我聽見他說,“被你看到了,我很開心。”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
在那一望無際的黑暗里,開始出現一些顏色,明黃色的,紅色的,湖藍色的……那樣熱烈,那樣燦爛,那樣孤獨。
然后我聽到了一些聲音,像是鳥兒在拍打翅膀,撲棱棱,撲棱棱。
鐘淮。
是你嗎?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