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禎芳,李仲凡
(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百年時光,一個家族的變遷,茫茫中原大地上的蕓蕓眾生,不甘示弱的個體,無法破解的孤獨,社會中小人物的命運……劉震云的小說《一句頂一萬句》涉及到了百年中國社會中最普通的人民的信仰、友情、愛情、婚姻等問題。小說分為“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兩部分,圍繞“延津”及其周邊的地方展開小說敘述。《一句頂一萬句》自2009年出版以來,受到了廣泛的關注,被譽為中國版的《百年孤獨》。許多學者從故鄉、人類的孤獨等角度對小說進行了解讀,但對小說的地理空間卻鮮有人關注。關于地理空間對作家創作的影響,著名學者楊義認為,“地理是人類生存活動的場所,地理如果沒有人就沒有精神,人如果沒有地理就沒有立足的根基。”[1]可以說地理空間是作家創作的基礎,對作家的創作、對小說的情節發展都有重要作用。
《一句頂一萬句》分為“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兩部分,小說中描寫了蕓蕓眾生的日常生活,表達出了這世上誰都孤獨的主題。故事的主要發生地是河南延津和山西沁源。
“出延津記”的主要地理空間是延津縣。小說一開始先說了幾個地名:楊家莊、馬家莊、孔家莊、竇家莊、裴家莊等,裴家莊與楊家莊隔著一條黃河,讀者可以猜想小說是發生在北方的某個省。老裴去蒙古販驢與人相好東窗事發后,蒙古女人的丈夫來找老裴,“那個蒙古人不遠千里來河南找他”,[2](P1)小說的大概的地理空間才顯露出來。到了楊百順發著燒都要去看羅長禮“喊喪”,作者在描述羅長禮“喊喪”吸引人、喊得好的時候,說明了當地“東羅西牛”的習慣,這里的“東”和“西”是作者所說的黃河將延津分為東延津和西延津,這才徹底顯露出小說的具體發生地點是在河南延津縣。那么延津又是什么地方?它在哪里?作者為什么要將故事的發生地放在延津?
延津是河南省新鄉市的一個普通縣城,“當時延津縣以黃河渡口為界,分東延津和西延津”。[2](P16)現在位于河南省北部,黃河北岸,坐落于中原城市群的核心腹地,全縣境內沒有山地,都為平原,只在北部有大量連綿起伏的沙地。劉震云是土生土長的延津人,他的小說常以故鄉延津作為主要的故事發生地。關于作家與他所處地理環境之間的關系,有學者如是說:“作家的自然視域決定了他的不見與洞見,決定了其作品具有什么樣的地理性以及以何種山水意象與自然環境形象為主體。”[3]劉震云作為河南延津人,他的每部作品基本都以延津或河南的其他地方為主要背景。在《一句頂一萬句》中他將小說的上下部分別命名為“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
小說的下半部分“回延津記”將故事的主要發生地搬到了山西沁源縣。沁源縣因沁河之源而得名,位于山西省長治市西北部,地處太岳山東麓,東連沁縣,南接屯留、安澤縣,西鄰霍州市、古縣,北靠介休市、平遙縣,縣境內多山地,交通不便,由于地理環境的復雜,至今都沒有通高速公路和鐵路。小說中將這兩個互不相關的地方聯系起來的是吳摩西的養女巧玲,也就是小說下半部分的主人公的母親曹青娥。在巧玲五歲時,吳摩西帶她出門去找母親吳香香,不幸的是,由于吳摩西一時疏忽將巧玲丟了,巧玲被人販子轉三次手從河南賣到了山西。開封人老尤將巧玲從新鄉帶到濟源賣給了洛陽人老薩,老薩將巧玲帶到山西垣曲縣賣給了老卞,老卞又將巧玲賣給襄垣縣溫家莊趕大車的老曹,老曹老婆給巧玲改名為曹青娥。曹青娥成年后經由父親的好友沁源縣牛家莊老韓的介紹嫁給了牛家莊的牛書道。由此,小說的敘述背景由河南延津轉換到了山西沁源。小說的下半部分叫“回延津記”,看起來像是小說的地理背景又回到了延津,其實只是曹青娥和牛愛國尋找“延津”的過程,延津在小說下半部分只是短暫出現。
劉震云通過人物命運的轉折和時間的變遷構建了《一句頂一萬句》的地理空間,使之有序合理。在構建地理空間時,作者用了虛實結合的寫作手法,小說上半部分出現的楊家莊、馬家莊、孔家莊等地在地圖上并不存在,是作者虛構的幾個村莊名字。小說下半部分中對沁源的描寫也采用了同樣的方法。小說中的曹家莊、牛家莊等地也如楊家莊一樣是作者虛構出來的。作者在描寫人物有煩心事時,都會寫人物走到后院河邊散心,如寫老曹的東家小溫有煩心事時,“小溫先在屋里打個盹,起來洗把臉,信步走出老韓家,到院后散心。老韓家院后便是襄河”。[2](P246)沁源境內只有一條沁河,水流湍急,且河岸周邊沒有居民。作者這樣寫只是借此來疏解人物內心的煩悶,希望湍急的河水能帶走心中的煩惱。
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中將地理空間的構建與人物的命運、故事情節的發展交織起來。楊義認為,“探討文學和地理的關系,它的本質意義就在這個地方,就在于回到時間在空間中運行和展開的現場,關注人在地理空間中是怎么樣以生存智慧和審美想象的方式來完成自己的生命的表達,物質的空間是怎么樣轉化為精神的空間”。[1](P74)由此可見,小說的地理空間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作為小說發生的空間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并加深小說的主題。
《一句頂一萬句》的故事主要發生地是河南延津和山西沁源,這兩個看來并沒有關聯的地方因被迫“出走”的巧玲而產生了聯系,這兩個地方既對照又互補。
延津與沁源相距200 多公里,因巧玲的被賣而聯系起來,但作者為什么要選擇沁源縣這樣一個普通的小縣城呢?從延津到沁源需先向北到安陽,再由安陽向西經過林州,再經過運城、臨汾才可到達沁源縣。這樣曲折的路程不僅顯示出曹青娥被賣到離家很遠的地方無法回去,更表現出沁源的偏僻。作者選擇這里是為了與延津進行對照。
沁源縣和延津縣一樣是中原大地上一個普通的、不起眼的小縣城。這兩個地方的縣城所在地都被叫做城關鎮,和中國北方大多數普通的縣城一樣,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名字,只是依人們的習慣叫法而成名。在城關鎮里,跨越百年的爺孫倆所經歷的事也有很多相似之處。楊百順與牛愛國分別是小說上下兩部分的主人公,二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為生活而疲憊奔波著。楊百順雖然名叫百順但百事不順,在家不受父母的寵愛,出去學藝與師傅不和,身邊沒有可以說得來的朋友親人,最想要成為的人是喊喪的羅長禮。娶了吳香香后二人也說不到一塊去,但與繼女巧玲說得著,楊百順這時已改名為吳摩西。摩西是帶領以色列人逃出埃及的領袖,而吳摩西是個在家在外地位都很低的普通人,這個名字無疑有點諷刺。在吳香香與隔壁老高的私情被發現私奔后,吳摩西被迫假裝尋找吳香香,卻不小心把唯一能和自己說得著的養女巧玲弄丟。后來他出走去找巧玲,并改名為羅長禮,去尋找和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盡力做自己想做的人。
牛愛國與楊百順一樣,在家排行老二,他爸親他大哥,他媽親他弟弟,而他沒人親,只有姐姐愿意護著他。牛愛國面臨著和楊百順一樣的困境,身邊沒有可以說上話的人,在老婆出軌敗露后,他內心苦悶地離開了沁源。這是他的第一次出走,是為了逃離帶給他傷心的地方。在尋找朋友的路上,牛愛國結識了老崔和李昆以及李昆的老婆章楚紅。在偶然的機會,牛愛國發現自己與章楚紅投緣,能夠說得著,倆人可以說一晚上的話,但在章楚紅提出讓牛愛國帶她走后,牛愛國害怕了,便趁著母親病重的機會逃回了沁源。母親去世后,老婆再次出軌與人私奔,牛愛國被逼無奈也像楊百順一樣踏上了假裝尋找老婆的路,而在假裝尋找老婆的路上,他偶然去了母親在世時日夜思念的延津。在姜家后人講述了之前的故事,并說明羅長禮也就是吳摩西的后人,也曾來過這里后,牛愛國踏上了去咸陽尋找羅長禮后人的路。羅長禮的后人聽說牛愛國的經歷后,和他說“日子是過以后,不是過以前”,[2](P358)牛愛國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所追求的的到底是什么,于是踏上了去尋找唯一能和自己說得著的章楚紅的道路。
楊百順的故事發生在延津,牛愛國的故事發生在沁源,這兩個地方都是不起眼的小縣城。這正是劉震云寫作《一句頂一萬句》的目的,通過最普通人的生活體現人類生存意義這一宏大主題。兩個城關鎮里發生的故事是相對照的:楊百順和牛愛國在縣城里都孤獨地生活著,楊百順身邊有老婆吳香香,牛愛國身邊有親人、妻女和朋友,但他們兩人沒有一個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并且都遭受了老婆的背叛。關系親密的人并不能懂自己,而沒有血緣關系的繼女和偶然遇到的章楚紅卻能和他們“說得著”,他們最后都踏上了尋找那個能和自己“說得著”的人的道路。楊百順與牛愛國的年代相差了70年,但他們的命運跨越時間和地點,形成了一種對照。
劉震云在小說中構建了延津與沁源這兩個地理空間,不僅僅表現他們之間的對照關系,還表現了它們之間的互補關系。沁源實質上是延津的延續,上半部分的結尾是吳摩西踏上了去寶雞的火車,并改名為羅長禮,這樣的結尾讓讀者不禁發出疑問,他到底有沒有找到巧玲?有沒有遇到能夠和自己說得著的人?沁源發生的故事為讀者解答了這些疑問,吳摩西到最后也沒有找到能和自己說得著的巧玲,但所幸孫子羅安江能夠和他說得著。小說中這樣描述二人:“羅安江一生下來,羅長禮就說他像一個人;羅安江五歲之后,他們二人就開始說話,夜里睡在一張床上,什么都說,一說就是半夜。羅安江娶了老婆之后,遇事不與何安芬商量,與爺爺羅長禮商量。”[2](P353)可見兩人關系很好,羅長禮最終找到了能和自己說得著的人。牛愛國能下定決心去找章楚紅是因為聽了羅長禮的孫媳婦那句話。可以說是羅長禮的故事啟發了牛愛國,牛愛國由此意識到自己該追求的是什么。沁源是延津的補充,而延津是沁源的起源,延津對沁源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中構建的延津和沁源這兩個地理空間因在其中所發生的事情極為相似而相互對照,也因沁源對延津的延續、延津對沁源的啟發而互補。兩個地理空間的對照互補使小說的空間場景更加立體,也表達了劉震云全新的故鄉體驗。
去國懷鄉是文學創作中最常見的母題,從我國古代的懷鄉詩到現代鄉土小說,都有許多懷念故鄉、描寫故鄉的作品。關于這種文學取材,莫言在與大江健三郎對話時曾說:“把思念寄存于故鄉,成為我們文學創作的內容,也是我們文學的起跑線。”[4](P197-198)體現了故鄉對于文學家創作的重要性。作家寫作常從故鄉下手寫自己熟悉的地方與人和事,寄托自己對故鄉的感情,如魯迅創作的歸鄉模式,沈從文對湘西故鄉的描寫,等等。故鄉作為養育了作家的一方水土,對作家的意義是非同尋常的。對于故鄉的含義,有學者認為“故鄉不單純指作家個人在家鄉中經歷的歷史,更囊括了整個民族的宏大發展歷程,整體的含義是寬泛而復雜的。甚至推廣到更大的范圍,對于作家來說它其實是一個現代性意義上的宏觀概念”。[5]所以故鄉不只意味著它是作家的“出生地”,還應該有歷史、民族、社會、心理和生存境遇的諸多層面,對于作家或者許多人來說,它是一個核心的但外延寬泛、內涵復雜的詞語。
故鄉貫穿了劉震云小說的創作,從《瓜地一夜》開始,故鄉就成了他重要的創作素材,隨后創作的《栽花的小樓》《鄉村變奏》《罪人》等小說表現了故鄉的原始風貌,之后的《塔鋪》依然是以故鄉為背景,不僅表現了故鄉的風土人情,更表達了他對故鄉倫理的深入思考。在《新兵連》《頭人》《一地雞毛》等作品中,劉震云將故鄉和早期在故鄉的生活經驗作為素材。在這些作品中,“延津”反復出現,但他不僅僅局限于寫延津,還描寫了河南大地上的人和事。到了《故鄉面和花朵》《故鄉相處流傳》《故鄉天下黃花》等作品中,劉震云對故鄉中的權利與歷史作了解構,在《手機》《我叫劉躍進》《我不是潘金蓮》《一句頂一萬句》中,將故鄉與其他的地理空間相結合,表現了作者對故鄉的復雜的感情。
在《一句頂一萬句》中,劉震云依然對延津情有獨鐘,從小說上下篇的標題到故事發展的地點都圍繞著延津。延津是小說中每個人物的故鄉,但是每個人都在逃離故鄉,故鄉對他們來說是“無論是從地理面貌或者是人的模樣來考察,都非常平淡,沒有任何讓人心情興奮的地方”。[6]楊百順和楊百利兄弟倆寧愿在外漂泊也不愿回楊家莊,教書的老汪在女兒意外夭折后也選擇了離開。小說下半部分的主人公牛愛國在自己的故鄉遭遇了妻子的背叛、朋友的不理解后,也選擇了離開故鄉,最后和吳摩西一樣踏上了尋找之路,去尋找自己理想的故鄉。
尋找理想的家園是知識分子從五四時期就開始追尋的目標。魯迅一直在往前走,但終點卻模糊不清,他曾這樣說:“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框外的眼淚。我憎恨他們,我不回轉去!”[7](P19)魯迅和劉震云都在逃離故鄉,不同之處在于,魯迅的逃離是不回頭的決絕,而劉震云的逃離是被迫逃離,身體逃離了真實存在的故鄉,轉而去追求精神上的故鄉。有學者認為“劉震云在這部小說中顛覆了他之前對故鄉的認識和描寫,故鄉已不能負載人們早已擴張的精神領空,它必須被拋在身后,這是年輕的劉震云面對故鄉必然采取的姿態,沒有離棄故鄉的過程,就無法對故鄉有完整的認識,更無法尋找到終極的精神家園。”[8]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中構建的延津和沁源都是主人公的故鄉,而主人公卻一直在逃離這兩個地方,故鄉讓他們傷心,讓他們失望,讓他們感到孤獨,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故鄉?作者在小說中構建了兩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地理空間,通過人物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將這兩個地方聯系起來,通過雙重空間的對照和互補來表現人的孤獨和絕望。劉震云通過《一句頂一萬句》揭示了最普通的人的孤獨和無助,“人的一生可以有許多朋友,但真正為難和需要幫助的時候,你會突然發現,可以投奔的人竟然了無蹤影。”[9]劉震云將人生的悲涼表現到了極致:和自己有血緣關系、親密關系的人都背叛了自己,身邊沒有可以訴說憂愁的朋友,所以只能逃離。作者將人物在血緣關系中尋找出路的希望全部切斷,人物只能出走,去尋找精神的棲息地。延津與沁源是主人公地理意義上的故鄉,但故鄉在人物的心中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應該是他們心靈的寄托,是能夠讓他們排解煩惱、能夠與自己互相理解的人。陳曉明在評論這部小說時說,“文化失去同一性,個體的心靈無處安放,于是個體要自覺,要尋求朋友說話,只有人與人面對的交流,心靈才能平靜。”[10]他們所追尋的故鄉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中通過延津和沁源兩個地理空間,表達自己對故鄉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作品中出現了很多人,可是這么多的人給人的感覺卻是孤獨而不是熱鬧。作者刻意削弱了在血緣關系和人生境遇中尋找知音的可能性,把希望投諸到虛無的遠方。延津和沁源都是人物的故鄉,但人物拋棄它們,去尋找另一種故鄉。故鄉對于他們真正的含義或許是“此心安處是吾鄉”。[11](P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