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玲,王瑩,王苗苗,張紅瑞,王文全*,魏建和*
1.中國醫學科學院 北京協和醫學院藥用植物研究所 中草藥物質基礎與資源利用教育部重點實驗室/瀕危藥材繁育國家工程實驗室,北京 100193;2.河南農業大學 農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道地藥材既有藥材本身的地域、優質等自然屬性,也有重要的社會、文化和商品屬性,可在醫藥產業、精準扶貧、生態保護等領域產生巨大價值,是中醫藥的寶貴資源,也是中醫藥的研究熱點之一[1-3]。對某種道地藥材判斷其分布區域界定,一直以本草記載作為重要參考依據之一,人們已基本公認本草記載中的道地藥材存在種類變化及產區變遷[4-7]。然而已有的多數研究均基于單個藥材的本草分析,未見對不同時期道地藥材種類及產區進行群體的角度分析,對于道地藥材種類變化及產區變遷的整體認識缺乏數據支撐[8-11]。因此,本研究選擇《本草經集注》《新修本草》《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本草品匯精要》《藥物出產辨》共五部中醫藥重要發展時期的代表著作,分析其中記載的所有道地藥材的數量及產區變化,進行藥材群體的歷史縱向性分析,以此探討我國道地藥材生產的發展趨勢。
本研究選擇了不同歷史時期三部“官修”本草和兩部個人本草著作作為研究對象。
《本草經集注》(成書于公元480—498年),為陶弘景所著,共載藥730種,是首部詳細記載了藥材產地的本草學著作,對史前和秦漢時期的藥物學知識進行了系統的總結[12-14]。
《新修本草》(成書于公元657—659年),是我國第一部“官修”本草學著作,共載藥851種,是在《本草經集注》的基礎上,由唐代政府組織進行全國范圍內藥物普查而成[15-16]。
《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成書于公元1082—1249年),共載藥1746種,該書主要匯集了《本草圖經》《嘉佑補注神農本草》和《本草衍義》三部著作內容,是宋元時期本草學著作的巔峰,其中《嘉祐補注神農本草》和《本草圖經》是繼唐代之后,由政府又一次開展全國性藥物普查而成的“官修”本草學著作[17]。
《本草品匯精要》(成書于公元1502—1505年),是唯一一部明代“官修”本草學著作,共載藥1815種,不僅記載了每味藥物的產地,并且設有專門的“道地條目”[18-19]。該書較之相近時期的《本草綱目》載藥少了77種,且流傳程度遠低于《本草綱目》,但作為“官修”本草,匯集當時醫藥家意見和全國信息可能多于個人著作,因此選用。
《藥物出產辨》(成書于公元1929—1930年),為陳仁山個人所著,共載藥763種,盡管該書記載的藥物多出自嶺南地區,但該書是一部專門論述藥材產地的著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末年藥材的來源情況,其首次記載的一些道地藥材產區延續至今[20-21]。
1.2.1 道地藥材及其產區判斷方法 對五部著作中每種藥材的產地記述內容逐一閱讀,以“……好”“……佳”“……優”“……良”“……善”“……最”“……第一”“……勝”“……上”“……實是”“……真”“出……次……”“……道地”等句式,為本研究判定該藥材有道地產區的依據。
1.2.2 道地藥材產區信息分析 由于古今地名的變化,將五部著作中不同時代的地名統一轉換為當代地名[22-23]。以《中國中藥區劃》中的區劃方法為基礎,將藥材產區劃為13個區域,分析存在跨區域、遠距離變遷的道地藥材(見表1)[24]。對不同著作中同物異名的藥材進行辨識合并,如栝樓根和天花粉。對于基原可能相同,但在同一著作中分條收載的,如《藥物出產辨》同時收錄人參、吉林參與大山抄參,沒有進行合并。對于無法確定具體產區的藥材,僅納入道地藥材數量統計,不納入產區統計,如《新修本草》記載藥材玉泉“以仙室玉池中者為上”,此處的“仙室”無法確定地點。

表1 五部著作記載各區域道地藥材數量 種
根據統計結果可知,著作間記載道地藥材數量差異較大,其中《本草經集注》45種,占該書全部記載藥材的6.1%;《新修本草》42種,占全部記載藥材的4.9%;《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69種,占全部記載藥材的4.0%;《本草品匯精要》240種,占全部記載藥材的13.2%;《藥物出產辨》141種,占全部記載藥材的18.5%。去除不同著作間重復的藥材,五部著作共記錄385種道地藥材,其中323種來源于植物,29種來源于動物,33種來源于礦物,較胡世林主編的《中國道地藥材》收載的159種多226種[25]。
統計385種道地藥材產區主要集中于我國華北、華東、西南和華南4個區域,位于我國境內的其他5個區域的則只有個位數。產生差異的原因既有自然因素,也有人為因素。華北、華東等4個區域的生物多樣性更為豐富,人類集居活動更加頻繁,所以這些區域記載道地藥材數量較多。國外的4個區域表現出離中國越近,道地藥材種類數量越多的特征;其中東南亞、南亞區域被記載道地藥材種類最多,甚至高于我國東北、西北等5個區域。從《本草經集注》和《藥物出產辨》兩部由個人撰寫的著作可見,離著者居所越近數量越多,特別是《藥物出產辨》的作者陳仁山居于廣東,記錄華南地區道地種類較其他區域更多,達到了40種。
統計到的385種道地藥材中,未見被五部著作均收載的種類;被二至四部本草著作同時記載的道地藥材僅110種,占29.0%;僅被一部著作收載275種藥材,占全部統計到道地藥材種類的71.0%,占不同著作中各自道地藥材種類數量的17.4%~65.2%(見圖1,表2),說明不同時期都有大量新的道地藥材種類和產區被記錄,但卻未被認可和延續。
對275種僅被五部著作記載1次的道地藥材進行統計,《本草經集注》和《新修本草》中礦物類藥材多于植物、動物類藥材,說明礦物類道地藥材未被認可延續發生較早。植物類道地藥材在《本草品匯精要》和《藥物出產辨》中較多,與植物類藥材占中藥材種類比最大有關。動物類道地藥材在距今最近的《藥物出產辨》中達到了25種,其道地產區與其自然分布區基本一致。由此可知,不同時期對道地藥材種類認知不同,種類數量變化較大。

圖1 385種道地藥材在五部本草著作中收載的次數統計圖

表2 275種僅被五部著作記載1次的道地藥材來源情況統計
注:占比為占該著作收載道地藥材總數的百分比。
110種被兩部及兩部以上本草著作收載的道地藥材中,僅有13種藥材在兩部著作中,記載的道地產區相同。其余97種在不同著作間的道地產區不盡相同,占在兩部及兩部以上本草著作中均收錄道地藥材種類的88.2%,占385種道地藥材的25.2%,視為發生了道地產區變遷(見表3)。按照著作的先后順序,從第二部著作開始將每部著作相對于前面所有著作發生產地變遷的種類數量進行了統計,依次為《新修本草》8種、《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18種、《本草品匯精要》53種和《藥物出產辨》45種,分別占各著作收錄道地藥材種類數量的19.1%、26.1%、22.1%、31.9%,即平均24.8%的道地藥材在不同時期發生了產區變遷。

表3 五部著作中同時有兩部及兩部以上收錄的道地藥材產區情況統計
通過逐一分析,97種被視為發生了產區變遷種類的分布區域,其中16種的變遷發生在按照1.2.2所述的方法劃分的同一區域內,81種發生在按照1.2.2所述的方法劃分的不同區域間,即是發生了跨區域、長距離的變遷(見表4)。由此可知,道地藥材記錄產區長距離變遷整體發生頻繁。

表4 五部著作中發生道地藥材產區變遷的情況統計
據表1可知,唐、宋、明時期三部“官修”本草著作在華北、華東、華南和西南地區記載的道地藥材種類數量隨著時間推移,均表現為逐漸增多,與我國古代發現并利用藥物的整體數量逐漸增多相一致。西北地區的數量從《新修本草》開始增長,在宋代著作中減少,明代著作中再次增加,與我國歷史上疆域版圖的變化一致。東北地區的資源自清代開始迅速開發,物產大量進入山海關內,如進貢大量東北地區的參類、鹿類等藥材,逐漸被人們所認識[26]。青藏高原地區隨著清代時貿易增長,冬蟲夏草、麝香、羌活等道地藥材也走下高原,被人們熟知。海外4個區域自明代海外交流頻繁后也有增加。
分析每部著作相對于前一個時期著作新道地藥材和產區形成的因素,統計道地藥材種類和產區變遷的情況有:1)在歷代疆域版圖內,人們發現了新的野生產區藥材質量更優,如天麻(由湖南、山東遷移至四川、云南、陜西)、車前子(由重慶遷移至江西、陜西、四川)等眾多種類的道地產區轉移,蛇床子(增加河南)、大黃(增加河南、甘肅)等種類的道地產區擴大。2)野生資源可獲取的疆域擴大,新來源地的質量更優,如來自東北的人參、五味子更好。3)隨著需求增加,野生變家種生產逐漸發展,栽培產區被認可,進而代替野生產區成為道地產區,如菊花(由河南遷移至安徽)、山藥(由四川遷移至山西、浙江,再增加河南)。4)物種適宜栽培的區域較廣,新產地產品被認可,成為道地產區,如白芍(由僅有江蘇,到增加山西、浙江)、紅花(由江蘇遷移至四川、河南、安徽)。5)國內外可供應資源之間的消長,決定了道地產區在國內外之間轉變,如補骨脂(由國外遷移至江西,后遷移至四川)從國外引入到國內栽培,國產成為道地;蓽茇(由中國廣東遷移至新加坡)、訶子(由僅有中國廣東,到增加伊朗)由國產變為進口。6)由于使用的基原物種發生改變,導致道地產區變化,如巴戟天(由四川遷移至廣東)、黃芪(由僅有甘肅,到增加山西、寧夏,再遷移至僅有黑龍江)。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指出:“道地藥材是指經過中醫臨床長期應用優選出來的,產在特定地域,與其他地區所產同種中藥材相比,品質和療效更好,且質量穩定,具有較高知名度的中藥材”。這個“長期”到底需要多長?沒有絕對的答案。從本研究的分析結果可知,道地藥材的種類從古至今變化較大,《藥物出產辨》記錄的道地藥材至今還有大量被認可,如“新會陳皮、廣地龍”等,也有大量逐漸被遺忘,如“陜西當歸、廣東桑椹”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同樣有新的道地藥材出現并被認可,如“福建枇杷葉、川澤瀉”等[27]。
當某一道地藥材種類被古籍記載時,可以推測當時具有較高的知名度才會被記錄。而如今權威的藥物典籍當屬《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以及國家有關的標準和各省、市地方標準等,滿足標準的藥材被視為合格,不能說明其優良。盡管當代一些相對更具學術權威的藥物學著作中記錄了道地藥材種類,但由于著作本身的推廣范圍和時間有限,很難立即形成影響力。如內蒙古赤峰所產北沙參、新疆精河所產的枸杞子等,都是在1949年后才發展壯大,已經被當代市場所認可,但還不是公認的道地藥材。
從本研究的分析結果可知,道地藥材產區變遷整體較頻繁,且大量為跨區域、長距離變遷。隨著我國經濟的發展,在古籍記錄道地藥材相對較多的華北、華東、華南等地區,記載的道地藥材種類變化較大。部分原來的道地藥材產區已經失去了生產道地藥材商品的必要條件,進而轉移。所述必要條件主要包括野生資源可供應量、可用于栽培的土地面積和農民從事藥材生產的主動性等。如“浙八味”中延胡索、白芍、白芷等六味藥材的產區紛紛向西轉移,浙江省提出了具有更高經濟價值的“新浙八味”,包括鐵皮石斛、衢枳殼、西紅花等。
在野生資源已經基本被掌握的今天,某種藥材已基本沒有因為新的野生產區被開發出來而成為道地產區可能。但由于物種適宜栽培的區域較廣,隨著需求的增加,栽培區域擴大,新產地的產品會逐漸被認可。同時,優質藥材栽培技術對產品質量的影響作用會越來越大,如優質新品種的使用、規范化生產、低農藥與化肥殘留等,有可能促成某一區域的產品被市場認可,進而發展成為新的道地產區,但盲目擴種、隨意引種問題應引起高度關注,并應得到有效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