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桂平 編輯 | 王芳麗

江西南昌,贛江。 攝影/圖蟲創意
河流在傾斜的版圖上肆意穿行,成為國家政治中心通達東西南北的路徑。
南唐后主李煜一句充滿亡國之痛的詞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把中國河流的方向定格在每個人的心里。中國的版圖西高東低,由此導致江水流向大體向東,而贛江卻以北流的姿態穿越整個江西腹地。
贛江位于長江以南、南嶺以北,西源章水出自贛粵毗鄰的大庾嶺,東源貢水出自石城贛源崠,章貢二水在贛州匯合形成贛江。贛江是長江第七大支流,也是江西省最大的河流,流域面積8.16 萬平方公里,占江西省面積的51%。以萬安縣、新干縣為界,分為上游、中游、下游三段,包括貢水在內全長1200 公里。在江西南部,贛江婀娜多姿,章江和貢江如贛江伸出的兩只手,一手挽著福建,另一手伸進廣東。在江西北部,一個叫揚子洲的地方,贛江分成左右汊道進入煙波浩渺的鄱陽湖,再匯入奔騰不息的長江。

村民在江西省贛州市崇義縣上堡客家梯田中耕作。 攝影/圖蟲創意
贛江從南到北勾連起嶺南地區和長江流域,但在秦漢至魏晉時期,另一條北流的河流——湘江,作為國家交通大動脈的地位明顯超過贛江,秦漢時期經湘入桂,魏晉時期經湘入粵。這一時期的贛江雖不是交通大動脈,但依然是南來北往重要的交通樞紐。然而,最先踏上這條南北通道的不是商旅,也不是被貶的文官,而是遷徙的人群。
公元前221 年秦統一全國,在帝國的版圖上江西僅設7 縣,隸屬千里之外的揚州郡。公元前214 年,為了將嶺南地區收入版圖,秦始皇派50萬大軍征戰嶺南。處在贛江上游的大庾嶺,“南扼兩廣,北拒湖湘”,戰略地位極其顯要,在秦帝國的視野中,大庾嶺是江南的屏障。
這一場戰役以犧牲大將屠睢和無數兵士的性命為代價,換得了嶺南的統一。然而,嶺南如同一片葉子,很快便從秦帝國的大樹上掉落。當時的副將趙陀蟄伏嶺南,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滋長了趙陀的野心。公元前203 年,趙陀憑借大庾嶺屏障割據嶺南,建立與中央政權相抗衡的南越國。肇建于秦的南壄縣,是秦帝國權力伸向大庾嶺的開始。然而隨著南越國的建立,南壄縣便成了秦帝國的南疆邊塞。直到公元前112 年漢武帝收復南越,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南北一統。
漢代,中原南行主要有四條通道:一是出桂陽,下湟水;二是出豫章,下橫浦;三是出零陵,或下漓水,或抵蒼梧;四是下洋柯江,咸會番禺。從豫章到橫浦,翻過大庾嶺橫浦關,到達南雄的湞江,經韶關匯武水入北江,連通珠江,可達海邊。這條交通要道是當時中原通往嶺南幾條路中最便利的一條。因此,南來北往的人們也開始在贛江流域聚居繁衍。西漢初年,江西土地上首次設立郡治——豫章郡。東漢末年,由豫章分出廬陵、鄱陽二郡,轄26 縣。
東晉末朝,戰爭不斷,先是“五胡亂華”,一部分中原人南逃遷入閩粵贛,稍后,南北對峙,北方連年征戰,南方相對安定,又有百萬中原人南遷至贛江、湘江、漢水及江浙、閩越一帶。此后唐末“安史之亂”、宋末金人入侵、黃巢起義……每及北方戰亂,就會有大量中原人南逃,贛江就成為這些人南逃的首選通道。
其實,除了戰爭時期的人口南逃,中國古代人口并非自由遷徙,甲骨文中就有“登人”的字樣。秦統一中國后實行編戶齊民政策,人口與稅賦、徭役、兵役相關聯,人口遷徙更是不容易。中國歷史上若干大的遷徙都是政策性移民,比如明代江西向湖南的移民。
明洪武三十年(1397),來自湖南常德的一封上書,讓明太祖朱元璋大悅。
常德府武陵縣縣民上書:
武陵等十縣,自丙申(元順帝至正十六年)兵興,人民逃散,雖或復業,而土曠人稀,耕種者少,荒蕪者多,鄰近江西州縣,多有無田失業之人,乞敕江西量遷貧民開種,庶農盡其力,地盡其利。
《明史》記載明太祖朱元璋看過上書后的反應:
悅其言,命戶部遣官于江西,分丁多人民及無產業者于其地耕種。
據說這是見于正史的唯一一條明朝從江西向湖廣強制性移民的記載。其實政策性移民在明初就開始了,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明初承元末大亂之后,山東、河南多是無人之地。洪武中,詔有能開墾者,即為已業,永不起科。”明初的墾荒政策帶有普遍性,不只是山東、河南,湖廣也是如此。《湖廣總志》記載:“自元季兵燹相仍,土著幾盡,五方招徠,民屯雜置,江右、徽、黃胥來附會。”可見,當時招徠政策不分籍貫,由于江西與湖廣在地理和歷史方面的聯系,江西又是當時的人口大省,所以政策驅使下來遷徙湖廣的多是江西人。

梅關古道是一條用碎石砌成的千年古道,位于古老縣城大余縣境內的梅嶺腳下,贛州與韶關的交界處。它翻越大庾嶺直達廣東的南雄市。 攝影/圖蟲創意
我在閱讀《江西通史》時看到這樣的記述:
(樂翁)公世居江西太和縣十九都八甲,當明定鼎初,詔徙江西民實楚南。公于洪武二年已酉卜徒湘鄉。父子兄弟叔侄男女共二十二人,擇十月初六日起程。同江灣一隊,共七十九人。
這段記述來自湘鄉《龍田彭氏族譜》,講述了江西泰和縣一個家族被強制遷往湖南湘鄉。洪武二年(1365),彭氏家族從泰和順贛江而下,至臨江府,逆袁水而上,至袁州府,后經淥水、湘江至長沙府城,再經湘潭至湘鄉,全部行程用了20 天。路上與“江灣一隊”不期而遇,彭氏一家父子兄弟叔侄男女共22 口,舉族而遷,“江灣一隊”57 人,也是舉族而遷。這說明當時移民規模之大。在遷移的過程中,沿途須驗明身份,“所至皆掛號”,落腳后須“立清界限,報上登籍”,自始至終都在官府的控制之下。

清中葉,江西廣東交界處——梅嶺。 攝影/ Thomas Allom / FOTOE
隋朝時,京杭大運河改變了中國交通,一部偉奇跌宕史詩般的歷史變遷在中國版圖的東部上演。經唐貞觀之治之后,國泰民安,經濟發展,國際貿易往來增多,尤其嶺南海上貿易頻繁,那時的廣州已成為全國對外貿易的大都會和重要港口,與中原經濟交往大大增加。大批阿拉伯商人漂洋過海,云集廣州,這些懷揣夢想的商人,把充滿異域風情的象牙、珍珠和瑪瑙帶進了中國,也把中國的茶葉、陶瓷和絲綢帶去了遠方。貿易的繁榮催生了一條更加便捷的通道,也讓京杭大運河在那個迷人的時空得到最大限度的延伸。
毗鄰贛粵的大庾嶺成為連接京杭大運河與嶺南地區的險隘,擴建大庾嶺商道勢在必行。曾任洪州刺史的張九齡認為:“海外諸國,日以通商,齒革羽毛之殷,魚鹽蜃蛤之利,上足以備府軍之用,下足以瞻江淮之求”,而“嶺東廢路,人苦峻極,顛躋用惕,漸絕其元”。張九齡是廣東韶關曲江人,他調任中央任左拾遺、內供奉官之后,奏報朝廷,并獲準擴建大庾嶺商道。唐開元四年(716),張九齡開鑿大庾嶺商道,親任總指揮,不辭勞苦踏勘現場,“緣磴道,披灌叢”。古道修通后,張九齡撰寫了《開鑿大庾嶺路序》,記述大庾嶺開鑿后,“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轉輸以之化勞,高深為之失險”。

左:梅關古道,關樓,北面門額署著“南粵雄關”四字,南面門額則寫著“嶺南第一關”。 攝影/ 圖蟲創意右:《天工開物》,宋應星著,明崇禎十年(1637)刻本。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 攝影/ 尤亞輝/ FOTOE
古代京廣線就此形成,從鄱陽湖承接京杭大運河,進入贛江航道,翻越大庾嶺,經湞水入北江而達廣州。
贛江上就此熱鬧起來,一艘艘承載著貨物的船只沿著贛江北去或南下。贛撫、吉泰平原盛產的魚米、茶葉、桑麻等四時物產,沿著江或上貢朝廷,或外運其他都市,或通嶺南走海路遠銷海外。
《水經· 贛水注》云:“贛水又徑谷鹿洲,即蓼子洲也,舊作大艑處。”唐宋時,江西造船業最為發達,《唐語林》稱:“舟船之盛,盡于江西。”其實,比蓼子洲還大的造船基地在高安,史料記載,“船成,吏以二百人引一艘,不能動。”其船之大可想而知,發達的造船業成就了江西作為漕運樞紐的歷史地位。
南北交通大動脈東移江西,八百年間,江西人口持續快速增長。史料記載,唐元和年間江西戶占全國12.37%,宋代江西戶占全國17.89%,元代江西戶占全國20.84%。至此,湖南人口不及江西的三分之一,湖北人口不及江西的五分之一,而江西文化更是全國矚目。
唐至清,江西人任宰相28 位,副宰相62 位。“二十四史”立傳者500 人。唐朝書院興起于江西,宋元明三朝江西書院數量均為全國第一,占到20 至30%。陶淵明創田園詩派,晏殊開西江詞派,黃庭堅開江西詩派,楊萬里開誠齋體詩派,陸九淵首創心學,與王陽明并稱陸王心學。曾安止著《禾譜》,宋應星著《天工開物》。江右商幫自兩宋以來馳騁天下,以萬壽宮為標識的贛商文化遍及大江南北,對當時江西乃至全國的社會經濟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贛江見證了江西千年繁華,也見證了盛極而衰這個不變的歷史規律。贛閩粵邊區的貿易繁榮隨著1840 年的鴉片戰爭戛然而止。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中英《南京條約》使清政府被迫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處為通商口岸,廣州“一口通商”的貿易格局被打破,貿易中心由廣東轉移至上海。隨著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失敗,清政府簽訂《天津條約》,增開牛莊、漢口、淡水、九江、登州、臺灣(今臺南安平舊港)、潮州(后改汕頭)、瓊州、南京及鎮江為通商口岸。五口通商以及九江開埠以后,市場重心逐漸遷移,大庾嶺商路所在的贛南地區逐漸衰退,取而代之的是靠近鄱陽湖和長江的贛北、贛中地區。
再加上受現代化浪潮影響,江西早在1909年就有了第一條現代公路,隨后又相繼修筑了幾條重要的省際公路,新式交通的發展取代了贛江的傳統交通,贛江航道失去優勢地位,昔日繁忙的航道也逐漸寂寞下來。
近年來,隨著改革開放和社會經濟發展,贛江水運迎來復興良機,千年贛鄱黃金水道有待重現昔日繁華。

九江白鹿洞書院 攝影 / 圖蟲創意

江西南昌城市夜景。 攝影/ 一莊/圖蟲創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