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1991年,知名人類學家、社會學家費孝通來到川、滇、藏交界處的“藏彝走廊”考察,已80歲高齡的費老精神矍鑠,他站在攀枝花燦爛的陽光下,眺望涼山層巒疊嶂的翠綠山脈,清風拂來,他若有所思。
“藏彝走廊”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區域概念,這里蘊藏著深厚的文化信息,是不同民族文化間相互交融的文化走廊。
“攀枝花是一枝美麗的花,我看中了這枝花。”離開攀枝花時,費孝通深情地說,“在你們這一代里,一定會看到攀枝花的確是一枝花,是一枝開滿西南的花,是一個工業中心、一個文化中心、一個現代中心,一個發動機、一個心臟。”
此行之后,他寫下長文《涼山行》,提出開發大西南,重視“和而不同”的民族文化,從而擔當起“文化自覺”的歷史使命。
對技術的精益求精、對制度和程序的尊重,是攀枝花人在“三線建設”中長期累積形成的工業文化的特質,一直傳承至今。
位于走廊核心地位的攀枝花,多年以來被貼上了“鋼”“礦”的標簽,其蘊藏的“文化礦產”卻多少遭到忽略。一座城市不僅要有鋼骨,更要有柔性的血肉,而后者便是她的文化和靈魂。工業文明的理性與務實、多民族共存的包容與融合,已然成為攀枝花人的精神坐標。
在攀枝花瓜子坪的蘭尖礦家屬社區,今年已經86歲高齡的四川省勞動模范潘洪模,向廉政瞭望記者回憶起“攀一代”們精益求精的工匠作風。
蘭尖鐵礦是我國十大露天礦山之一、中國西部地區最大的露天鐵礦,被譽為“攀鋼鋼鐵糧倉”的原礦基地。
1966年2月,33歲的鞍鋼大栗子鐵礦空氣壓縮機工人技師潘洪模,來到攀鋼蘭尖鐵礦穿爆車間做了一名潛孔鉆司機。當時的潛孔鉆、磕頭鉆的設計無法滿足采礦要求,導致生產效率低下,不能滿足生產需求。
1971年,由于一線實踐經驗豐富,潘洪模被選拔參加了由原冶金部組織成立的“兩鉆”攻關組,承擔其中的潛孔鉆攻關任務。
“小時候在山東遇到黃河決堤,為求生存,我們一家搬到東北。那時條件不好,讀書不多。”潘洪模說,“但我長期在一線工作,懂得科學的思維和邏輯,有針對難題、解決問題的能力。”根據多年的生產實踐經驗,潘洪模經過一年多的刻苦研究和反復試驗,終于在1973年攻克了潛孔鉆主機的技術難關。新的潛孔鉆投入生產后,與之配套的空氣壓縮機卻跟不上節奏了。潘洪模采取邊生產邊實驗的辦法,吃住在生產現場,夜以繼日不斷調整設計方案,并到北京、上海等地的廠家,與那些工人一起完善和改進設備缺陷。直到1982年,徹底解決了鉆機和空氣壓縮機之間的匹配問題,使潛孔鉆的工作效率得到顯著提高。
“以理性的態度,把一件事情做專做精、做深、做透,并根據自然的規律,根據時代和人民的需求創新改進,這就叫做工匠精神吧。”潘洪模自稱“土專家”,這里的“土”是接地氣,是務實創新。在他眼中,工匠精神就是守專長、制精品、創技術、建標準,并以持之以恒的態度涵養出精益求精、開拓創新的文化。
獲得“攀枝花工匠”稱號的曾正超,是中國十九冶集團的普通電焊技師。他挽起袖口,手臂上是數不清的傷疤,這是他在焊接練習時被鐵水燙傷的。“不管在什么工作崗位都要認真努力,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
號稱“西部鐵軍”的十九冶幾十年如一日將工匠精神薪火相傳,成就的百年技藝在新時代已然變為“中國制造”的法寶。這樣的蛻變,正在攀枝花的每個工廠火與鋼的碰撞、淬煉中上演著。
對技術的精益求精、對制度和程序的尊重,是攀枝花人在“三線建設”中長期累積形成的工業文化的特質,一直傳承至今。走在攀枝花干凈的街道上,不會在人行道上遇到急匆匆的機動車,“讓一腳剎車、一次等候,成為最美的城市風景”在幾年前便被攀枝花人視為風尚,這是對規則的尊重,也最美地詮釋了工業文明關于守秩序的精神。

攀枝花三線建設博物館承載著英雄的史詩。

二灘水電站,是攀枝花對外開放的一個重大里程碑。
街邊的交警用帶著椒鹽味的川滇方言指揮交通;耄耋老人在菜市場用山東話討價還價;街邊理發店的小哥一口的川南方言,但在家里和爺爺嘮嗑時說東北話賊溜。
時間、空間穿梭交織,怡然自樂的幾段人生,和諧有序的在攀枝花延伸,沒有比這更具有研究價值的“人類學”信息了。外來文化在此匯聚,既有大工業色彩的攀鋼、攀礦等現代工業文明,也有田園牧歌式的多民族文化。
攀枝花開發建設初期,長期流傳著“五怕”和“三件寶”。一怕麻風,二怕狼,三怕土匪放冷槍,四怕木船渡金江,五怕地震搖垮房。不過,在當時極端的自然和人文條件下,天南地北的人來到這里,靠著草帽、水壺、手電筒“三件寶”硬是開拓出一片新天地。
到今天,仍有不少外地人到攀枝花,很快適應了這里的人文和地理環境,“落地生根”。一名“攀三代”向記者吐露心聲,說在攀枝花人眼里,無所謂“本地人”“外地人”,只要你來了,就是攀枝花人。他們在工業文明的協作中,為城市營造出發自骨子里的包容氣質。
“二灘水電站,是攀枝花對外開放的一個重大里程碑。”在攀枝花經濟部門工作過30多年的肖光輝精通多國語言,曾參與二灘水電站建設。他回憶說,1986年,市政府以發展橫向經濟技術聯合為重點,推行對外開放工作,制定了《關于實行對外經濟技術協作優惠政策的決定》。
1987年9月1日,雅礱江畔一聲炮響,宣告二灘大型水電站建設拉開序幕。修建二灘初期,為安頓好不遠萬里來到攀西大裂谷的各國水利專家、工程技術人員,中方決定籌建西方人員安居生活的大本營。1991年7月開始短短幾個月,人們硬是在荒涼的山谷坡地上修建了120幢別墅。昔日,意、德、法、英等44個國家1200多名外國專家居住在這個“小聯合國”中。
如今的“歐方營地”已經改建成為傍于水、棲于山、隱于林的休閑度假勝地。物是人非,草木變幻了容顏,建筑更易了用途,攀枝花人卻不曾忘記那些關于合作開放的故事,“二灘歐方營地歷史博物館”便是他們捍衛記憶、表達感恩的物理坐標之一。
幾百年來,迤沙拉的彝族村民世代生活在這里,至今他們還保留著自己的生活習慣和節慶風俗。米易縣新山傈僳族在約德節時,家家戶戶的青年男女都會精心打扮自己,姑娘們穿上整潔艷麗的長裙,小伙子帶上心愛的葫蘆笙,齊聚到一起,唱起動聽的傈僳山歌,吹起多情的葫蘆笙,表達最真誠的愛意。
這是攀枝花溫柔的一面,與機器參數無關,不需邏輯與程序參與,只需用心細細品味,感受自然的慷慨饋贈、族群文化的豐富和個體生命的無限張力。
“我雖然離開攀枝花30多年了,但仍能得到市委、市政府的關懷。看了你們寄來的日報倍感親切,并勾起了我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盡管我們離開了曾經奮斗過的攀枝花,但不管天南海北,根系攀枝花、情系攀枝花,也無時無刻不關注著攀枝花。”
“攀枝花是一座有人情味的城市,在最艱苦的歲月里,大家在建設中凝結了寶貴的友誼,這是什么都不能動搖的情感共鳴。”
前不久,攀枝花日報社收到了一封署名為“老攀枝花人李臘望”的親筆信。李臘望曾任攀枝花市委副書記、市長。
攀枝花市委書記賈瑞云閱信后,給攀枝花日報社作出批示:“工作做得很好。攀枝花市是每一個攀枝花人的,尤其不能忘了為攀枝花建設發展付出了努力、艱辛和犧牲的人們,這是攀枝花能夠走得更遠的基礎。”
“攀枝花是一座有人情味的城市,在最艱苦的歲月里,大家在建設中凝結了寶貴的友誼,這是什么都不能動搖的情感共鳴。”潘洪模說,一座城市的人情味,不僅在于它的感恩和回憶,還在于煙火氣中。
天南地北的“吃風”在這里匯聚,有精致有豪爽。一把香菜,一把薄荷,兩顆大蒜,講究自然之道的羊肉米線,吃的是醇厚,正如攀枝花人的性格底色;砣砣肉大鍋煮熟,撈出,散上精鹽、味精、辣椒粉,吃的是攀枝花人的耿直豪爽;米易苦瓜干脆清爽、苦后回甜,味道變遷里浸透了攀枝花的人文氣息。
攀枝花曾經有這樣的說法:好耍不過河門口。說的就是金沙江的渡口,歷史上南來北往的人渡江在此地短暫停留,后來人們就把這里稱為“大渡口”,它凝聚了攀枝花幾代人的溫暖記憶:一座大橋的通車,一號信箱的秘密,還有攀枝花的第一個商場、第一個照相館、第一個書店……這里還保留著一幢與攀枝花市幾乎同齡的建筑——原渡口招待所十三幢。
1964年,攀枝花開始大規模的建設,為了讓建設者進得來住得下,云南省建設公司奉命在大渡口北邊山坡上修建起一批干打壘房屋,俗稱“萬米招待所”。這批房屋共有十六幢,依序唯有第十三幢為一樓一底的青磚瓦房,見證過多位黨和國家領導人來攀視察。
郭沫若、冰心、華羅庚、錢偉長等文化和科技界名人到攀枝花考察學習時,也曾在十三幢下榻,郭沫若及其夫人于立群曾在這里題辭,其中兩幅題辭現保存在攀枝花市檔案館,成了鎮館之寶。
“如今,我們在竭盡全力保護這一地區的老房子,因為它們凝結著攀枝花的歷史和煙火氣息。”攀枝花市文物局局長張洪春告訴記者,老廠礦、老郵局……不是攀枝花人的包袱,而是他們珍貴的歷史記憶,保護好這些工業遺跡,已然成為攀枝花人義不容辭的歷史使命。
“攀枝花永遠樹姿巍峨,我們每個人都是盛開的花朵叩問蒼穹。攀枝花永具陽剛之美,我們每個人都是詩意的枝頭直指天宇。”當地作家李文山在《風流攀枝花》一詩中所表達的,正是攀枝花人生活的本質,有鋼鐵、美景與詩意,在剛柔相濟的文化底色中,他們詮釋著生命力的頑強、豐盈與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