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少年的你》殺青當晚,易烊千璽找到攝影指導余靜萍,問她要背了兩個月的機器馬鞍袋作紀念。“那個袋子背了兩個月,我覺得都是汗臭。”余靜萍說,“他還說:‘小余姐,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我特別感動,也很開心。我沒想到他會那么跟我說。他其實是一個很有溫度的人,看似很小心,不是很愿意去表達,可是實際上他都在觀察,他有些事情不擅長,不是很開心就笑、很悲傷就哭的那一類,他比較內斂,可是這并不代表他冷漠。”
隨著TFBOYS的走紅,組合成員之一、13歲的易烊千璽被放置于大眾目光下。他的每一次進步或改變都牽動著無數人的目光,他們熱衷于觀察他的所有。他因此獲得遠超同齡人的愛與熱誠,它們轉化成了現實的能量。
易烊千璽的能量直觀地反映在數據上:他的新浪微博粉絲超過7400萬,幾乎每條微博都有過百萬轉發。某種程度上,數據轉化成了購買力。2019年2月,他在Instagram上發了張作家班宇的小說集《冬泳》的照片,這本書迅速脫銷。2018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易烊千璽提到自己正在看余華的小說《活著》。據北京開卷信息技術公司監測,此后《活著》銷量一直保持上升態勢,直到當年末,每個月都占據銷量榜首。在該公司發布的2018年年度暢銷書排行榜上,《活著》成為最暢銷的虛構類圖書。
能量的反噬同樣強烈。炯炯目光下,易烊千璽的一舉一動仿佛都具有可闡釋空間,連眨個眼都會引發猜測。由于長時間暴露在鏡頭前,他的變化被世人所見:表情越來越少,情緒大部分時候趨于穩定。年歲在成長,想法在增加,但他拒絕吐露。他看上去已經學會了應對娛樂工業,撲克臉能夠解決大部分的危機與好奇,他成了“本來就是這樣的人”,而非朋友口中曾經淘氣的孩童。
他的沉默被外界理解為“酷”,任何一絲情緒的表露都讓人興奮:數次采訪中,他的笑容成為記者們大費筆墨描寫的內容。
無數記者跟著易烊千璽看到了采訪地點的風景,并把它們帶給讀者,包括但不限于東京4月的櫻花、北京11月灑滿落葉的胡同、上海郊區陰沉灰暗的錄影棚、廣州潮濕的空氣與連綿的陰雨。記者們似乎認為這與他的情緒產生聯結,并費了大量筆墨闡釋它們之間的關系,而事實上易烊千璽可能連抬眼看看都沒有時間。
他沒有抗拒成長,甚至嘗試擁抱成人模樣,但忙碌擠壓時間,養分汲取受限。他演了戲,想成為好演員,他眼中好演員的標準是張譯,因為看了他的影片《親愛的》。
對于自己認可的人或事,他抱著極大的尊崇。比如臺詞課老師蔣博寧。他認為大一的課程里,臺詞課能夠教會臺詞以外的東西。一次課堂上,蔣博寧與同學討論起人生與夢想,他那堂課有事請假了,同學轉述時他遺憾極了。
他與蔣有過一次對談,老師給了他有關人生方向的建議,這被他視為“具有指導意義”的談話,只是內容被封存,不愿與人分享。
18歲這一年,他的自我界限變得更加明晰:面上的易烊千璽依舊冷酷淡然,對情緒感知似乎遲鈍;內里的易烊千璽纖細敏感,熱衷于捏泥塑時的放松與自省。他越發嫻熟于將兩個形象分離,前者袒露給大眾,后者深埋于心底。
內外合力構筑了易烊千璽的形象:他沉默寡言,但有禮貌有教養。交流過程中,大部分時間他扮演的是一名傾聽者,極少的言語反饋偶爾讓人對談話信息傳達效果生疑,而隨后他的表現又證明了他的確擁有足夠的理解力與領悟力。工作狀態下,他看似對周圍的環境漠不關心,實際上心思細密,會周全地照顧到場的每一個人。
于是,他的形象在周邊師長、親友、合作伙伴的描述里眾口一詞:他雖然不說話,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有判斷力、有審美,像每一個扔進水里的海綿,大口吸取養料并有目標地發展。
過去的十幾年,他獲得了讓人羨慕的機會,擁有接觸較同齡人廣博數倍的視野的可能,也取得了比同齡人更大的成績。他是首位丹麥國家旅游形象代言人、天貓十年來首位代言人、多個頂級品牌的全球代言人,曾受邀出席第60屆格萊美,作為“世界衛生組織中國健康特使”在聯合國會議上發表英文演講,帶領“易燃裝置”隊在街舞節目中取得冠軍,在高三滿滿的行程中以文化、專業雙料第一的成績考入中央戲劇學院。
18歲這年,他在至少三個領域撒下的種子發了芽:他出了專輯、拍了電影、作為隊長參加了街舞節目。《這就是街舞》第二季熱播時,他成為節目的亮點,頻繁的熱搜與成群的擁躉證明了這一點;而今,第一部主演電影《少年的你》熱映。
世界在他面前早早打開,未來希望無限。他稱自己在演戲中獲得“難得的自在”,因為“那時候不用消耗易烊千璽,我在扮演別人”。
長期舞蹈訓練和嚴格的藝人管理讓他出落得標致,與此同時,他的內心也需要更多的空間與時間滋養。他的團隊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們更傾向于留時間讓他獨處。這是易烊千璽為數不多回歸生活的部分,睡覺、養貓、聽歌、陪家人。
他常出神——無論在錄制節目還是采訪間隙,雙目放空,想的內容紛繁,但很少關于自己。在某個獨處的時刻,關于自我的命題會跳出來,但他沒有答案。


《少年的你》劇照
在期待少年成長的同時,大眾目光不減,外在的易烊千璽已經無法填補外界的好奇,內里的隱秘成為挖掘的金礦。他嚴防死守,以寡言封鎖所有可能的途徑。這成為他與世界的一場角力,鏡頭來勢洶洶,他憑心氣孤立對抗,沉默成為有效的手段,思維成為反擊的利器。這可能是一個少年被世界淹沒的故事,也有可能是一個找到自我的故事。但無論哪一個,都因為發生在易烊千璽身上而頗具張力。
重重心墻里,他告別童年走進青春。那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千璽,到底在哪里?
2017年夏天,導演曾國祥為新作《少年的你》挑選男主角小北,第一次見到了易烊千璽,那年他17歲。曾國祥問易烊千璽喜歡什么音樂、喜歡看什么戲、在看什么書,“他的話很少,問一句,他給你一兩個字回答。”
他試了小北與女主角陳念第一次正式見面的片段;再試了后面一段情緒激烈的戲。那時候陳念已確定由周冬雨飾演,在監制許月珍心中,飾演小北的演員應該比周冬雨看起來大一些,才能保護她。易烊千璽看起來還像十五六歲的小孩,不是她心中男主角的第一人選。曾國祥也認為,“他還沒長開,還不可以做小北這么狠的角色。”
半年之后,許月珍對易烊千璽進行了第二次試鏡,她發現易烊千璽的五官變得舒朗,眼睛很靈,“試完后我跟他說,你真的演得不錯,而且我能抓到你里面的東西,但是你確實還是有點小。”
又過了兩個月,《這就是街舞》第一季開播,曾國祥和許月珍看到節目中的易烊千璽眼神不再躲閃,變得堅定。此時易烊千璽開始備戰高考,他們讓他在家中錄制了一些視頻。此后三人在北京再次碰面,討論了角色,“每次見他都不一樣,可能普通小孩不會成長這么快,但他每天面對這么多東西,成熟很快。”許月珍說。曾國祥覺得,“他有了一種男人的味道,眼神有力量,加上他的經歷,會讓人感覺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們決定,易烊千璽出演小北。
2018年7月26日深夜,高考結束后的易烊千璽正式進組。
易烊千璽的成長經歷看起來行程滿滿:從兩歲起,他就奔波于舞蹈、書法、繪畫等各種興趣班中,13歲作為TFBOYS的一員出道,此后生活幾乎被鏡頭大規模全程記錄。在學業、工作雙重擠壓下,他很難得到完整的休息時間,陪弟弟玩或者在家睡到自然醒成為他在面對“如果可以休息你要做什么”的統一回復。
所以,在準備這個有些痞、外表吊兒郎當、內心光芒萬丈的角色時,易烊千璽一半靠直覺、一半靠想象。他看了一些犯罪紀錄片和少年犯的采訪,觀察他們的表情、言行,依然找不到感覺,最終“前期一切都靠想象”。在小北身上,兇狠的、與大多數人現實相去甚遠的部分可以憑借眼神與想象的結合,加上動作賦予張力。當戲落到生活場景中,想象讓表演與現實變得更遠。

重拍了幾次后,曾國祥把周冬雨拉到一邊,讓周冬雨幫忙多開開易烊千璽的玩笑,讓易烊千璽放松。他認為情緒緊繃、不夠放松是易烊千璽難以入戲的癥結。許月珍對易烊千璽說:“你肯定能演,你只是害羞,你不可以這樣,你放開。”下一條易烊千璽就放開了,還照著許月珍的建議說了句“hey,man”,周冬雨聽到后笑場了。
“其實他學習能力很快,只是看他能不能沖破自我跟客觀的一個狀態。”許月珍說。在這一階段,曾國祥說得最多的是:“千璽不夠,放出來多一點。”
《少年的你》攝影指導余靜萍記得,有一場小北和陳念長大以后的戲,小北需要對著鏡頭一直笑。那場戲劇組人員一直在逗易烊千璽笑,甚至說出“你不笑,我們就不收工”的威脅。這場戲花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等他笑比等他哭要難多了。”余靜萍認為,易烊千璽的笑容一很難得,二不持久。“我們平常笑會露出牙齒,他是微笑,而且稍縱即逝,很快就把牙齒收起來了。”許月珍問他,你笑起來很好看啊,為什么不多笑?他摸摸頭,嘴角一咧,梨渦一現,又迅速就撇過頭。
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曾國祥對小北的預期:“小北外表狠一點,比較冷酷,但其實是一個非常有同理心的人。千璽就是這樣,你跟他聊天,他話不多,聊開了他笑起來,很甜很溫暖。”以此為評判標準,他倆的第一次見面并未聊開,因為易烊千璽全程未笑。
臺詞課老師蔣博寧教了易烊千璽近一學年,是他眼中對自己專業幫助非常大的人。在老師印象中,易烊千璽是唯一一個交總結作業會把名字打印在作業封面上的人。“別的同學有時候會忘了寫名字,拿一支筆在我旁邊填上去。但他會打印上去。”
易烊千璽問過氣息往腰腹吸時膈肌會疼痛的問題,蔣博寧解釋后,過了三四天再問易烊千璽,他說不疼了。而且那句“我不疼了”帶著笑,“不是含著的微笑,是一種很張揚的笑。”而在大多數時候,蔣博寧看到的易烊千璽的笑容是前者。他們之間的討論通常以某個專業話題開始,易烊千璽嚴肅、專注,等到了后半段臉上的表情松開,笑容浮現——含著的,有點內斂。他由此判定,笑容是易烊千璽的某種標志,“千璽跟我笑的時候,而且是到話題中途的笑,說明他真的會聽進去,而且會有自己的想法。”蔣博寧覺得,易烊千璽“心里有譜”。
不僅是笑容,易烊千璽的其他情緒也很難從面目表情中讀出。這使調動劇烈情緒成為挑戰。在拍攝《少年的你》結尾一場重頭戲時,易烊千璽記得他一開始沒有進入狀態。曾國祥讓他和周冬雨在拍攝場地跑圈,通過運動調動情緒,等鏡頭再打到兩人臉上,涔涔汗珠和眼淚掛上了面容。
重慶盛夏,溫度在三四十度徘徊。余靜萍偷偷觀察易烊千璽,發現他即便沒有上戲,戲服依然扣得嚴嚴實實。她讓易烊千璽將衣服放松些,透點空氣,易烊千璽笑笑說沒關系。“我覺得他情緒穩定,內心不那么浮躁,所以就不會那么熱。”
在余靜萍之前的想象中,易烊千璽是一個很快“被搞紅”的小男孩,有很多機會、知道自己流量高,拍電影只是規定動作的一部分。《少年的你》拍完,她覺得易烊千璽沒有這樣。他內斂、成熟,內化時間更多。“他不會覺得自己長得好看,并認為用這個方式大家就會看上他。他一樣沒有安全感,一樣一直在練習。”
易烊千璽的表現讓余靜萍驚艷,她甚至幾次對周冬雨說:“你要小心啦,你的光芒都被他蓋過了。”佐證是在雙機位拍攝兩人面部哭戲特寫時,她看到周冬雨哭,感覺她的哭戲已經“駕輕就熟”,和前面幾次(余靜萍從《七月與安生》開始,先后與周冬雨合作了《喜歡你》《少年的你》)一樣自然。而當她看到易烊千璽哭,自己也跟著哭得稀里嘩啦。
“我覺得他是一個特別單純的小男孩,但他這么小,從小就這樣被保護著,我覺得他應該也想大吼,也想很自由地放開大笑或大哭,每次感覺到這些事,我都覺得特別心疼他。”余靜萍說。
拍完《少年的你》,易烊千璽進入中戲讀大一,開始了聲、臺、形、表全方位的學習。蔣博寧告訴易烊千璽要“信奉藝術、信奉學院派的表演方法”,他希望易烊千璽成為一個能夠接受舞臺洗禮的好演員。“簡單地說,就是能演話劇。話劇從頭到尾不能NG,而且一個人在舞臺上那樣說兩三個小時,有難度。這是臺階,也是門檻。千璽至少現在看起來,在往這條路上走,具備這種能力和資質,那就應該最大化發揚。”

易烊千璽在18 歲成人禮上
幾乎在嘗試的所有領域,易烊千璽都受到了好評。
許月珍覺得,小北這個角色,易烊千璽的表演能夠達到95分。
《這就是街舞》第二季中,他專注且認真,學舞快、表現力強。錄制中出現突發狀況,一位女選手針對易烊千璽評價她男友的舞蹈“沒有打動我”提出質疑,情緒失控,有些語無倫次。易烊千璽聽完她說話,沒有直接反駁,而是對她說自己對街舞的看法,“我覺得街舞是藝術,對它最真誠、最真實、最本質的,那就是感受它”,他坦承四個隊長不是技術最頂尖的,但每個人都有藝術審美和感受,并以“藝術是主觀的,每個人對藝術的審美不一樣”總結。他的臨場反應迅速上了熱搜,人們驚訝于他的體貼、成熟與清晰表達。
事實上,沉浸于工作中的易烊千璽都處于這樣的狀態。
蔣博寧認為,易烊千璽見過世面,需要他表現的時候,精神面貌呈現出放松的姿態,表現游刃有余。“他只不過是少言寡語一些,而且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對很多東西是一種審視的過程,他在自己的頭腦當中,評價、處理、分析,只不過他不把這個東西說出來。”蔣博寧說。他夸獎千璽愛想、愛思考,讓他保持住思考的習慣,同時建議他完善知識結構和框架,這樣才能讓認識更深入。
18歲過去一半,易烊千璽交出了首部主演電影《少年的你》。他的過去現在看來踩準了時機:2013年出道,依靠偶像培養模式,在中國偶像產業尚未齊備的時期野蠻生長,走到行業頂端,往后并未出現任何一個同樣量級的男子偶像組合。成年后,兒時的興趣班埋下的草蛇灰線逐漸顯露,他性格往內,能力向外,成為一個努力生長、眾人期待的少年。他的未來也將繼續處在眾目睽睽和自我審視中,如何變成大人是他接下來需要面對的重要課題。
一次單獨談話中,蔣博寧和易烊千璽談到過對未來的看法,易烊千璽很罕見地表露了心底的想法:想要做一個厲害的藝術作品。蔣博寧看好他,“他在這個階段,需要進一步學習、調高自己的認識和思想,要有一個過程。但我從心里一直對他比較放心,他是那種會堅持自己的人。”
(吳天薦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