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魚
1977年出生的何志森是福建人。2003年,他前往澳大利亞的墨爾本留學,攻讀建筑學專業。畢業后在墨爾本從事景觀、建筑、城市設計、城市規劃方面的工作。
2009年的一天,何志森去一家建筑公司面試城市設計師的職位。面試安排在早上8點,他6點就到了。公司對面是一棟很高的樓,樓下沒有門,有一個很大的垃圾桶。一個流浪漢正在圍著垃圾桶轉悠。何志森好奇:“這么早,流浪漢出來干什么?”
為了弄明白,他連續幾天去了同一個地方。原來,每天6點是收運垃圾車到達的時間,流浪漢要趕在這之前把能吃的食物找出來。
何志森不禁想,自己做了5年的城市設計師,卻連社區垃圾車幾點來都不知道,也不了解城市的運轉。由此,他開始反思自己到底為誰設計?
2010年,何志森獲得全額獎學金攻讀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的建筑學博士。其間他讀到了《非正規性城市》一書,講的是普通平民與建筑之間的關系,這讓他對城市設計有了更新的認識。
暑假期間,何志森回到老家福建。有一天,他在一所學校附近看到一個小販用晾衣竿把盒飯傳遞給圍墻后面的學生。何志森十分驚訝,“設計師精心設計的用以隔界的圍墻,卻被一根竹竿輕易地給桶破了。”由此他決定將人與建筑之間的關系作為博士論文的方向。
為了解城市生態,何志森決定留在福建,并開始“跟蹤”那位在大學圍墻上賣盒飯的小哥,跟他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甚至為弄清楚送外賣的規律,他還專門去一家餐館洗了一個月的盤子。
“跟蹤”一直進行了4年,何志森也順利完成博士論文,并因其角度新穎和接地氣獲得眾多贊譽。“我博士畢業了,導師是一位賣盒飯的小哥!”他說。
博士論文答辯完成后,何志森帶著他的成果回到國內。
2015年初,何志森在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發起Mapping(繪圖表現)工作坊。“很簡單,工作坊的目的是喚醒學生的同理心和洞察力。”因為何志森認為,那些最有用的知識和經驗,應該是在圍墻之外、生活之中,無論設計什么,最終還是回歸到人,人的使用、人對空間的感受。要設計出撫慰人心的建筑,就要對普通民眾進行“跟蹤”,了解他們的真實需求。
Mapping工作坊的教學模式分為4個步驟;選擇1個目標,人或者物都可以,然后長時間跟蹤觀察這個目標,接著把自己變成目標,最后總結這個目標與城市之間的關系,以此提出自己的設計主張。
剛開始,有人不理解他的做法:“了解一個人,跟他聊聊天就行了,為什么要去跟蹤他們,跟他們一起生活?”甚至有人認為他是不務正業,“在設計教學上,已經離經叛道了。”
在眾多質疑聲中,何志森依然堅持自己的主張。他說:“沒有一門建筑課能解決所有問題,我的課只是提供一種發現問題的調研方法。”
每當他上第一堂課時,都是雷打不動的分享。他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聽學生聊自己喜歡做什么。課程不設定主題,說什么都行,甚至可以跟建筑毫無關系。如果一個學生說“我喜歡做菜”,他就說“你可不可以通過做菜的方式,把你的想法表現出來?”假如一個女生說“我就會織毛衣怎么辦?”他說“那你就通過編織的方式,把建筑模型給做出來呀!”
分享過后,何志森把興趣相投的學生分在一組,然后選定目標開始“跟蹤”,“把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投入到專業中去,他們才會真正地享受。”
大二的學生陳灼說,剛進場時很“懵圈”,不知道選擇什么對象,也不知道怎么發現問題,以前做設計拿了地圖直接在紙上做方案。這種深入場地去理解空間關系的方式,他從未遇到過。工作坊的經歷讓他開始思考Mapping與設計的關系。
而直接參加了工作坊在廣州龍洞村調研的學生李素,跟著一位盲人按摩師在村里行走,體會視障人士的日常生活。每天一大早,這名盲人跟正常人一樣去早餐店吃早餐,然后經過各種路口、巷子去上班。
有一天,當他走到路邊的小池塘時突然轉向,李素覺得奇怪,他怎么知道前面有水過不去?李素走過去后發現,原來從湖面吹來的微風帶有潮濕氣味,盲人能聞到。
還有一次,李素跟著那位盲人按摩師來到胡同口時,他就不往前走了,折轉身去了另一條路。李素想了半天,認為是因為盲人感覺到光線微弱,知道前面是一條行不通的路。
最后李素得出結論,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其實跟建筑有很大的關系,因而設計要關心城市的角落,考慮到不同人群的需求。
漸漸地,何志森“跟蹤”這種教學方式由質疑到被理解,由理解到受歡迎。國內30多所大學邀請他前去講課、開工作坊。何志森也樂于奔走在各大學間,分享他的博士論文,帶領學生“跟蹤”各色人等,他說非常享受這種“流浪”的教學方式。
在東山口公交總站后面,有一個名為“扉”的美術館,穿過一個小門,就可以進入一個十分平常的菜市場。何志森經常在博物館里放電影、做展覽。讓他困惑的是,周圍很多居民都過來了,唯獨菜場的攤主們一個沒來。
2017年底,何志森正在講授“菜市場改造”設計課程。他就讓學生去“跟蹤”菜場里的攤販們,跟他們一起生活,每個人在菜市場找到一件特定的東西,“發現菜市場的美。”
“你一個研究生、大學生,來我這兒干嗎?”剛開始,那些小攤販很抗拒,懷疑是不是在利用他們,不愿意跟學生們說話。
盡管想了很多辦法,卻仍然收效甚微。有一天,幾名學生正在菜市場里尋找目標,一場暴雨不期而至。很快,菜市場里積起了很深的水,眼看就要被淹,學生們毫不猶豫地沖進雨中,幫著攤販們搬抬貨物。這事兒讓攤販們深受感動,從那一天起,他們真心地接納所有的學生,敞開心扉告訴學生他們的故事。
有一天,何志森翻閱學生們記錄下來的故事,發現大部分跟攤販的手有關。于是,何志森來了靈感,他鼓勵大家去為攤販們的手拍照,然后在美術館里舉辦一次攝影展,把手和故事一同呈現出來。
這個創意激發起學生的興趣,拍攝進行得很順利,不到10天時間,照片就拍好了。
布展的那天早晨,何志森正在與學生們商量如何安排照片,一個賣海鮮的阿姨突然跑過來,站在門口問:“何老師,我可以進來嗎?”那一刻,何志森特別感動,“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攤販,主動到我們空間里面來。”
更讓何志森感動的是,下午兩點多的時候,40多位攤販放棄休息時間,齊刷刷地都來參觀攝影展。刻滿傷痕的手、彎曲變形的手、長滿老繭的手、泡得發白的手……每雙手都有一個故事。攤主們認真地觀看著一張張照片,似在回憶他們過往的艱辛,有的沉思,有的激動,也有的流下了眼淚……
“美術館的菜市場”,別開生面又接地氣,經新聞媒體報道后,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很多人慕名而來,參觀照片,給手拍照。但何志森心里卻藏著一份特別的內疚,因為他并沒有給攤主們帶來任何經濟上的好處。
何志森忍不住把心里的話說給一位阿姨聽,沒想到她說:“如果你的出發點是為了讓我們賺錢而去做這件事,我們會特別瞧不起您。”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做的這些活動,讓我們每一個人在菜市場里,可以開心、有尊嚴地工作。”這話讓何志森感動,也讓他沉思。
從2015年至今,何志森共進行了45場工作坊。幾年來,他猶如一個隱形的“鏡頭”,潛入城市的大街小巷,記錄各種群體的生活軌跡。他說教書是他的實踐,影響學生是他的項目。他希望學生明白,最好的設計,是力求做到關注城市生活空間里個體“隱秘而被忽視的需求”,讓每個人在你的設計面前都有尊嚴。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