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馬
我的姥姥叫陳淑玲,在2018年正月初八那天去世了,熬過了那個春節(jié),71歲。
我知道姥姥的名字還是在2016年姥姥腔梗住院的時候,我去醫(yī)院看她,問導診臺的護士,我姥姥在哪間病房。護士問我,你姥姥叫什么?我被問住了。在我的記憶里,姥姥一開始就是姥姥,也一直都只是姥姥。
姥姥的遺像是四十多年前她以村婦女主任的身份當選哈爾濱市人大代表的時候拍的證件照。照片里的她,稍稍過耳的短發(fā),尾端燙了那個年代很流行的卷兒,筆挺的中山裝,嘴角掛著月牙兒一樣玲瓏的笑。那時她是陳淑玲。
陳淑玲人生的高光時代雖然還距離成為我的姥姥差著好多年,但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3個孩子中排行老二被人叫作小燕兒的就是我媽。據(jù)我媽說,那時姥姥雖然能干,但姥爺比起種地更愿意打獵。所以,姥姥差不多要靠一己之力在那個糧食稀缺的年代保障大小四副腸胃的供給。以至于我媽的童年有一種不合邏輯的現(xiàn)象,吃過很多我至今都沒見過的山珍野味,但卻時常柴米不繼。
在我媽大概10歲左右的時候,家里發(fā)生了一個在那個年代頗具新聞性的奇跡。姥爺前一年冬天生擒了很多狐貍、貉子,一時沒找到銷路,便把它們圈養(yǎng)了起來。恰好趕上行情上漲,便一舉成為了當時十里八村的第一個養(yǎng)殖萬元戶。陳淑玲也借著這股東風,戴上了大紅花,當選為哈爾濱市的人大代表,還做了一任的村支書。如果沿著這個勢頭走下去,不管是從政還是從商,陳淑玲的人生可能都會大不一樣。當然,此時此刻她的人生已經沒有“如果”可言了。
我媽每次回憶起那一段時,都會帶著些遺憾。她說,雖然她還小,但當她看到那1萬塊錢的時候,第一個想法就是在村子里開個小商店。因為那時村里唯一的小商店里只能賣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村里人很多時候為了給收音機買節(jié)電池都得特意進趟城。而姥爺對這個想法是堅決反對的,他以獵人的眼光認定錢是絕對經不起買賣的折騰的。于是錢就被村里的人,以螞蟻搬家的形式,一點點地借光了。
當然,如果只是這樣,債主的日子總好過之前的柴米不繼,最多也就是斷了從商的路,陳淑玲還是可以在仕途上努力努力。但姥爺將生活打回原點的一槍,才注定了陳淑玲的未來要以我姥姥的身份結束一生。那槍是姥爺和同村的搭檔出去打獵的時候放的,搭檔照常先到蘆葦蕩里去把藏起來的野鴨子趕上天,姥爺照常舉槍瞄準,蓄勢待發(fā)。可老式的霰彈槍偏偏那天鬧了脾氣,槍口還沒抬起便走了火,剛走到蘆葦蕩邊上的搭檔,半邊身子被鐵沙子打得跟剛摘下的蓮蓬一樣。雖然搭檔沒有生命危險,但光是把鐵沙子從肉里一粒粒摳出來的醫(yī)療費,就把家里從萬元戶變回了債臺高筑的貧困戶。
雖然生活又陷入泥沼,但那個年紀的陳淑玲還是不甘心成為我的姥姥,她還是離開家去哈爾濱參加了人代會。我媽說,姥姥不在家的那些天,姥爺很不開心,從來不下廚的他,這時候更不會洗手做羹湯。姥姥雖然囑咐了住在隔壁的親戚家?guī)兔φ疹檸滋欤H戚家孩子更多,口糧更少。能分給我媽他們4個的只能是熬鍋稀粥的玉米面。我媽好強,吃沒了也不好意思張嘴再要,就讓稀粥更稀一點。舅舅是男孩兒,老姨還小,我媽雖然只比鍋臺高一點,但也是做飯的不二人選。她就這么踩著小凳子,熬著粥,等著姥姥回家。等陳淑玲到家的時候,家里幾個孩子的臉已經比玉米面還要黃,而姥爺更是大發(fā)雷霆。于是,姥姥在一陣痛哭后,結束了自己短暫的陳淑玲生涯,只做這3個孩子的媽媽。
仔細想想,那些所謂的選擇,只是姥姥人生中的海市蜃樓,它們或許從來都沒真正存在過。姥姥試圖伸手去抓的時候,幻想便理所當然地破碎了。
姥爺并不是壞人,他當過志愿兵,如果不是過早地離世,現(xiàn)在他可能會時常穿上自己年輕時候的軍裝,挺一挺自己英雄的腰板。他只能說是一個屬于那個年代的男人,擁有著那個年代的思想。他的一生,既做了姥姥的依靠,也做了姥姥的枷鎖。
從小寫作文,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都寫過。但我沒寫過我的姥姥。我沒在她的身邊長大,自然有了這種厚此薄彼。但在她彌留之際,我看著眼前漸漸模糊的她,回憶著成長中不同時期看到的她,可以很確定我也很愛她。
所以這篇文章,就叫我的姥姥,算是補償她生前,我欠她的一篇作文。
任何經歷都不如生老病死讓人成長得更快。姥姥停靈那幾天,我出奇的冷靜,有條不紊地配合著長輩們準備著各種葬禮上的瑣事,時刻還得盯著隨時背過氣去的我媽。唯一哭過的一次,是姥姥過世第二天晚上打電話通知未婚妻的時候。剛說了兩句話,情緒就突然失控了,趕緊掛了電話,獨自在車里號啕大哭。
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反復在說,姥啊,我再也見不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