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彭小燕
回顧一下前面所談的四篇《秋夜》《影的告別》《求乞者》《我的失戀》,其中話語主體“我”的獨孤意志一直存在,并大抵漸趨顯然,到《復仇》一篇,僅看題目就能感知,源自話語主體(在《復仇》中呈現為在曠野中對立而站的“他們倆”)的獨孤意志更加劇烈。獨孤,亦即有別,抑或對峙眾數世界。《復仇》一篇對峙雙方(對立而站的“他們倆”與奔來旁看的“路人們”)的精神深度被呈現得比《求乞者》更為觸目。《求乞者》指向歷史世界的最重的詞是“灰土”,其次則是“剝落的高墻”“倒敗的泥墻”“幾個人,各自走路”以及“求乞”而“不見得悲戚”的孩子,等等,但《復仇》里的用詞,已是這些:
路人們于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鉆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鉆出,爬滿曠野,又鉆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于是覺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終至于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覺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在領受過《求乞者》中直截了當的“我至少將得到虛無”的自曝之后,是時候給魯迅邏輯內的“虛無”下一個定義了:
虛無,大抵指稱一種沒有意義沒有價值,也沒有方向的人生狀態。
那么,不難感知的是,在宣示“我至少將得到虛無”的《求乞者》之后,在反復用“灰土,灰土……”暗示歷史世界間的無趣、無意義之后,到《復仇》一篇,《野草》明顯地用了更觸目驚心的語匯來指證,獨孤話語主體所置身的人間、世界的虛無:“無聊”“無聊”“無聊”“甚而至于居然覺得干枯到失了生趣”。對于由奔忙的“路人們”展示的這場虛無景觀,《復仇》還有細節性的暗示:“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墻壁,如馬蟻要扛鲞頭。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在我看來,以“槐蠶”“馬蟻”這類與精神性存在無涉的物象,以“空的”這一顯然別有所指的詞語(讀者能夠相信旁觀路人們的手一只只都真是空的么?顯然,這是魯迅有其深意的詞匯別擇)來意指旁看眾人在言動間的空落無憑、虛無不義,是《復仇》一篇極為用心的一筆。
可以說,始于《復仇》,《野草》對眾數世界的虛無指認也幾近直截了當!與《求乞者》一篇中話語主體“我”的虛無自曝“我至少將得到虛無”庶幾相近了。
同時,《復仇》里還這樣寫到與“路人們”明顯對峙的“他們倆”:
然而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于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干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對峙“路人們”的“他們倆”也一樣“干枯”,繼而還有著“死人似的眼光”。如果說,“奔忙”、空手,而又至于無所可看的“無聊”“路人們”是持續活動在虛無中了,那么,“干枯”而“死人似的”“他們倆”不也一樣處乎虛無之中么?
這真是:一場對峙,兩樣虛無啊!
精細地看,“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的“他們倆”,恍然而神似《求乞者》中“無所為”而“沉默”的“我”,而魯迅也有言可為此佐證:
不動筆誠然最好。我在《野草》中,曾記一男一女,持刀對立曠野中,無聊人竟隨而往,以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而二人從此毫無動作,以致無聊人仍然無聊,至于老死,題曰《復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過憤激之談,該二人或相愛,或相殺,還是照所欲而行的為是。
1934 年的魯迅,正是一個自覺的有為者,這封信也足為佐證之一:1924、1925 年間《野草》中的魯迅式憤激、求索已經成為過往,1934 年的魯迅,執著的會是“照所欲而行”、作有所為的自己,正是一個超越著自我人生之虛無不義的有為者、有信仰者。但在這里,需要強調的則是此信的另一種佐證:《復仇》一篇中,曠野上既不相擁亦不相殺的“他們倆”“毫無動作”,恰如“不動筆”的寫作者,處乎無所為狀態,并且要以這樣的無所為、無動靜而報復前來熱看興奮之事的無聊人,致他們依舊持續無聊。這法門的詭異之一在于“不惜自傷”:為延持虛無中人的虛無,倒逼其“無聊”之感,暴露其由虛無本質蒸發而出的感性異味(所謂“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鉆出,爬滿曠野……”),曠野中的覺悟者不惜置己身于無所作為之中:干枯到如死人!哲學地說,就是不惜置自我于虛無之中以倒逼無聊看客對其自身之虛無的異樣感知:“他們于是覺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終至于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覺得干枯到失了生趣。”這種“不惜置自我于虛無之中”而欲震動世人身心的“現身說法”,是不是“裸著全身”的深味所在呢?可以一思吧。
這里涌現的兩種虛無:置自我于無所作為以報復看客的“他們倆”的虛無,與奔忙路人們被彰顯而出、被倒逼而至的“無聊—虛無”,是絕非同一種人生情境的。
無聊路人們的虛無,是處乎虛無而并不自知其虛無的。路人們,不曾(覺)悟到,自身奔忙于旁看他者的言動,其背后不知不覺的推動力乃是“無聊—虛無”,乃是需要一看任何意義上的興奮之事,以緩沖、遮蓋時光中的空空洞洞、無所興味;也不曾反思,因旁看之未成,因一時之并無興奮可看,而隱隱涌上肉身感官的“無聊”“干燥”“干枯”、了無生趣,以至“面面相覷”,其深層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這一回的未得興奮之看,而在于其人生境況的一直、始終懸置在虛無之中。這種本在的虛無是不可能在旁看他人他事的興奮之中真正被消泯的,它可以被潛隱、被遮蓋在一場緊接著一場的“旁看興奮→←興奮旁看”之流中看上去似乎不見了,然而卻是會始終存在的——除非,旁看中人一朝恍然震動,意識到自我靈魂的空洞,并開啟一己真我的萌蘗、生生、壯碩……
而站立于曠野,無所動靜的“他們倆”,依魯迅自己的解釋,則是知道自己這一回的無所作為、處乎虛無的,對其背后的言動推力也是自知的,即基于一種憤激性的報復——所謂“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墳·娜拉走后怎樣》)。這里,其實存在兩個節點的意味。其一,的確的,出乎一種憤激式的報復,本可以有所作為(相愛,或是相殺)的“他們倆”處乎靜默,淪于消極性的虛無境狀。其二,這一消極境狀,其實轉念就成積極的作為了:“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換言之,此時此刻的“不作為”其實還是悖論地體現著行為主體的主觀意志,體現著行為主體的另類作為的。綜之,曠野上的“他們倆”是在一種自覺自知的狀態中的。這倆人,一則知道路人們的人生實質,知道路人們奔忙而來的精神動因,乃是“無聊—虛無”;二則知道自己可以相愛或是相殺,但怪異地抉擇了靜默無為——既不相愛,亦不相殺,知道如此這般是為報復在無知無覺間以本能式的“旁看興奮→←興奮旁看”而躲閃著、遮掩著人生之“無聊—虛無”的茫漠人群。這種澄明中的、透明的人生境狀在深刻里還藏有意欲真正作為的意志,它看似有消極、頹唐(不作為)的一面,但同時呈現的卻正是獨立主體的自覺自為:拒絕與眾數世界“共舞”,拒絕在合奏中成全眾數世界借吞飲興奮事件而無視自身靈魂空洞、精神虛寂的滿足感,而是以無所可看的精神之劍,意欲刺醒“看客世界”的茫漠、蒙昧——令人不禁回望《野草》之首篇《秋夜》里的一段:

靜默中的,一時無所作為的“他們倆”也正是以己身的無為(類乎“一無所有”的棗樹干)而直刺“路人們”在看似興味盎然的奔忙間(所謂圓滿的月亮云)所潛隱的虛無不義,其精神啟蒙的深度、意志都在,僅止于見出曠野上“他們倆”的消極性,是存在偏差的吧。這里“他們倆”的“無所為”,其實也有所類于《影的告別》里“影”的“不如彷徨于無地”;有所異者,那“影”意欲留出的,是對“影”之友的溫情警示,不同于泠然而向旁觀路人們的復仇。
另一面,讀者們也能看到,轉眼之間,作于同一天的《復仇(其二)》也出世了,《野草》的精神旋律在持續出場,《野草》主體的積極意志會更其顯然吧。
簡單地說說我這里未曾詳盡分析的數段。首先是《復仇》的第一二段。基本上,第一段,相愛的歡悅;第二段,相殺(恨)的痛快。“生命的……大歡喜”這類的句子兩段間反復了三次,似乎確證著“相愛的歡悅”與“相殺的痛快”,似乎確證著某種有所為的價值。但是“生命的……大歡喜”還有第四次的出現,即最后一段:
于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那么,四次“生命的……大歡喜”是沒有意義上的區別的么?我以為是有的。與第一段中的“大歡喜”并置的話語,可見“互相蠱惑,煽動”等。與第二段中的兩處“大歡喜”并置的則有:“直接灌溉殺戮者”“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等。最后一段,相應位置的話語呈現為:“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前兩段的“大歡喜”之旁,都出現意在某種否定的語匯,其否定的意向大抵指向某種感性層面上的迷津:或沉于蠱惑,或致人性茫然。那么,是雖則歡悅、痛快卻依然存在盲區的。其盲區,依語境看,可指向的是無論歡悅,無論痛快,都流于某種感性的迷失——有解讀者認為“《復仇》是感官上‘色欲’的”,這結論是有其文本基礎的。不得不說,感性上的通達、順暢,或者說沉迷,正是存在于第一段、第二段中的“大歡喜”之間的。進而,這類的感性通達、迷失不正是奔忙而來旁觀的“路人們”所擅長的么?反之,感性上的強烈受阻則在,雖“裸著全身”而靜默無所為,竟至乎干枯,并且出以純粹精神上的于世審視、判斷:賞鑒路人們的精神干枯,視之為“無血的大戮”。這“無血的大戮”,所意味的當是精神上的被彰顯出“死亡—無聊—虛無”,而彰顯的“大歡喜”,是歸屬于報復者“他們倆”的。這樣的“大歡喜”雖然佳于第一二段的感性迷醉,卻亦非生命的最佳風景——出乎報復性、刺激性意向的靜默,畢竟是靜默,畢竟是與自我的無所為一面相伴的,這絕非《野草》征程的最佳情境。
有心的讀者,還需用心于《野草》的后續篇章,探尋《野草》主體更為積極、顯在的精神足跡。
①1934 年5 月16 日致鄭振鐸信,《魯迅全集》(2005年版)第13 卷,第105 頁。
②參閱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9 頁:“‘消極的復仇’是蘇雪林批評《復仇》的話,倒是言中了它的性質。”筆者并不認同李的這一判斷,理由則如我此文所述。
③轉引自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