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萬巨額保單如何開出？國內警方為何以詐騙立案？
——普吉島“殺妻騙保案”始末

丈夫在幾個月的時間里，陸續為妻子購買了十幾份保險，保額高達三千多萬，將妻子身亡后的受益人設為自己，然后帶妻子去泰國普吉島旅游，后在酒店將其殘忍殺害，并偽造現場向岳父母謊稱妻子溺亡。這種電視劇里才會有的情節，小潔父親做夢也想不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爸液窭蠈崱钡呐鰹楹螘ε畠合麓硕臼?？偽造簽名的巨額保單是如何開出的？目前國內警方為何以詐騙立案？能否將嫌疑人引渡回國呢？

曾經幸福的一家人。張軼凡（左一）和小潔（右一）

出國旅游，女兒“游泳淹死”

2018年下半年，小潔和張軼凡定了泰國普吉島的自由行。出發前一天，小潔的父母給女兒女婿送去了1萬元用作旅途花銷，并囑咐他們要看好孩子，平安歸來。

10月27日晚，張軼凡帶著妻女從天津濱海國際機場出發，開啟他們的旅程。然而，10月30日下午4點多，張軼凡的父親給小潔父親打來電話，說小潔出事了，讓他們來一趟?！拔覄傔M門，他父母就給我們跪下了，他們說小潔29號游泳淹死了?！毙嵏赣H說，聽到這個消息，還沒來得及進門的小潔母親當即癱倒在地，4位老人哭成一團。

晚上8點多，稍稍平靜下來的小潔父親撥通了女婿的電話，“我問他小潔怎么死的，他說晚上孩子睡了以后，小潔提出去房間外的泳池游泳，游了一會兒，小潔不放心孩子，讓他去看看。他看著孩子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發現外面下著小雨，他喊小潔但沒人答應，隨后發現小潔漂在了池子上。他把小潔拉到泳池邊，然后撥打前臺電話叫救護車”。

聽完女婿的講述，小潔父親詢問女婿泳池有多大、多深、泳池周圍是否能有人進來、泳池周圍有無攝像頭，以及小潔身上有無外傷等問題。前幾個問題女婿回答得都比較干脆，他告訴岳父泳池也就一間屋子那么大，水可以沒到他的耳朵（張軼凡身高1.8米），泳池周圍進不來人，也沒有攝像頭。唯獨最后一個問題，他猶豫了很久沒有作答。小潔父親感覺，女婿在電話里猶豫了足足一分鐘之久，遲遲得不到答案的他急得又追加了一句：“說實話?！迸鲞@才回答：“沒有外傷。”

電話里，張軼凡的聲音很鎮定，但掛斷電話后，一朵疑云在小潔父親心中隱隱升起。

認尸前承認毆打妻子，但否認謀殺

小潔父親的懷疑來自女兒的死因，小潔是會游泳的，而且水性不錯。

而最重要的一點是，為什么事發一天后張軼凡才向家里報信，而且不是直接打給岳父岳母。從常理來說，在國外出了這么大的事，報警之后緊接著就打給雙方父母才對。

10月31日凌晨，張軼凡帶著女兒笑笑回國后對此作出了解釋，他說他一直在警局做筆錄，天亮才離開，其間沒帶手機。

當小潔父母提出要立即返回泰國為女兒料理后事時，張軼凡表示，岳父母需要先開具一份可以證明與小潔親子關系的公證書才能處理尸體。張軼凡將領尸手續打聽得如此清楚，令小潔家人略感意外。

31日晚11點30分，小潔父母在小潔三叔等5名親友的陪同下與女婿一起啟程前往泰國普吉。到達普吉酒店后，小潔三叔將張軼凡分到了自己的房間，張軼凡進屋放下東西旋即出門，隨后便有人來喊他，說張軼凡沖進了岳父母的房間并反鎖了房門。

小潔父親說，張軼凡進入他們的房間后就跪下了，他對岳父母坦白自己打了妻子，但否認殺害了妻子，而后提到了保險，“張軼凡說，孩子以后讓姥姥看，他爸爸身體不好，媽媽也不適合看，他說他不回去了，就在普吉陪小潔。他還說他買了1700萬的保險，讓我們拿這些錢撫養笑笑”。

1700萬的保額沒有在小潔父母心里激起絲毫漣漪，反倒是張軼凡鎖門下跪后的一番話，讓小潔父親開始懷疑女兒死于女婿之手。

天亮后，一行人前往巴東醫院，尸袋拉開的那一刻，小潔父親什么都明白了。女兒的身上有許多處明顯外傷，右肋有大片淤青，更加慘不忍睹的是，小潔的多個手指指甲折斷。

小潔父親想不出，從小性格溫和的女兒究竟經歷了什么才會弄成這樣。

認尸后，11月1日下午 2點多，小潔三叔一行人來到酒店屬地的卡馬拉警局報案，警察為張軼凡和小潔母親做了筆錄，之后張軼凡被扣留。

尸檢報告還原案發經過

當天的審訊過程持續了數個小時，11月2日0點40分左右，警察突然對死者家屬喊道：“他承認了！快過來！”聽到這個消息，小潔父母哭著奔向審訊室。認了罪的張軼凡面無表情，小潔父親質問他：“你為什么殺小潔？”張軼凡答：“不想過了?！毙嵞赣H問：“不想過了就離婚??！為什么要殺死小潔！”張軼凡未作回答。

11月3日，小潔家人前往事發的帕瑞莎酒店，想看一看案發現場。這是一家建在懸崖邊的酒店，以私密性著稱，房間多為面朝大海的獨立別墅，且別墅之間相隔很遠。

酒店負責人表示，案發的房間已住進了新的客人，他們不能進入，但酒店幫小潔家人聯系了警方，警察給家屬播放了一段前一日張軼凡為警方現場還原案發經過的視頻。“一名警員扮演小潔，視頻開始時張軼凡穿著肥大的短褲站在水里，捂著替身警員的嘴往水里摁，等到警員不再掙扎，他上岸在屋里坐了好一會兒，又下水把尸體拉到泳池邊的臺階處?！毙嵏赣H說。

11月9日，小潔的家人回國了。11月29日，小潔的家人拿到了泰國方面傳來的泰文尸檢報告，報告內容除令家人再次肝腸寸斷外，尸檢報告還原了更多案發細節。

報告顯示，小潔兩側手臂、胸部、肩部有多處傷口、淤青，兩邊眼膜有出血點，頭皮有好幾處淤青，脖子肌肉兩邊有淤青，兩邊胸口部肌肉有淤青，第5根肋骨折斷，腹內有出血，肝有淤青并撕斷，脾及腎兩邊有淤血，可查驗死因為“溺水”。小潔的家人懷疑，小潔死前遭受了嚴重的毆打，而后才被扔進泳池溺水身亡。

偽造簽名的巨額保單如何開出

11月4日，小潔的親屬和張軼凡的父親一起前往小潔和張軼凡的家里尋找保單，以便盡快作為證據提交給泰國警方。張軼凡的父親從衣柜里一床沒怎么蓋過的婚被里找到了4份保單，全部為壽險，投保人均為張軼凡，被保險人均為小潔，被保險人身故受益人均為張軼凡一人。

小潔的家人懷疑小潔并不知道這些保單的存在，因為保單需要被保險人簽名，而3份有簽名的保單上，被保險人簽名與小潔的字跡雖有相似，但都不是女兒親筆。

隨4份保單一起被發現的，還有幾張張軼凡記錄的投保信息。一張手寫記錄顯示，他很可能還購買了5份壽險，均為本人投保，保額總計450萬元，受益人也是張軼凡。

另一張打印明細上記錄了12個保險產品，也全部為壽險，有10家產品的后面做了勾選，保額總計1010萬，而這張紙“保額”一項的最下方也寫著“1010萬”。兩份記錄中有個別產品疑似重復。

如果張軼凡確實購買了手寫明細和打印明細中被勾選的壽險，除疑似重復項，加上實體保單和剛被查實的華夏保險，張軼凡總計購買壽險達18份，保額共計3326萬。而這可能仍不是全部。

《保險法》第三十四條規定，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合同，未經被保險人同意并認可保險金額的，合同無效。之所以如此規定，正是為了防范有人受巨額保金的利誘，將被保險人置于險境。

在此次殺妻案中，保單上的簽字是重大的疑點。如果偽造簽名屬實，那就意味著它是在受害者不知情的前提下辦理的。保險公司沒有盡到核保義務，無視被保險人的知情權，只是憑著偽造的簽名就接下了這單生意，操作明顯違規。

北京市中高盛律師事務所保險專業律師李濱指出，從目前媒體披露的基本案情來看，保險公司存在嚴重的締約過錯（在合同訂立過程中，一方當事人因違背其依據誠實信用原則所應負有的義務，而使另一方當事人信賴的利益遭受損失，而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情況），希望通過此案將被大家忽略的追究保險公司民事責任的問題，導入司法層面，通過個案推動和完善相應的法律規則，平衡保險公司與保險消費者的權利、義務關系。

同時，此案也再次敲響了人身保險的警鐘。

如何以最大可能地規避人身保險的“道德風險”，是保險行業以及監管部門的當務之急。

國內警方為何以詐騙立案

據小潔父母介紹，小潔和張軼凡是經朋友介紹認識的，相識半年后結婚并很快有了孩子。家人對張軼凡的評價是：老實，有點兒邋遢，但很疼小潔。

小潔結婚時，父母給女兒陪嫁了一套房子，外加80萬現金。日常生活中，兩方老人也總是盡力幫襯小兩口。

2018年3月，張軼凡提出再買一套房，為了獲得首套資格和小潔辦理了離婚，小潔母親知道后讓他們趕緊復婚，并拿出60萬元予以資助，加上張軼凡父親拿出的100來萬，本已夠付全款。

事發后，張軼凡的父親找到了這套房子的購房合同，發現張軼凡購房時還是貸了67萬元，本應用于購房的67萬元不知去向。小潔家人調查發現，結婚時陪嫁的80萬也不知去向，張軼凡的信用卡里還欠著不少錢。

而調取張軼凡的消費記錄發現，張軼凡曾多次給網絡女主播打賞，每月都有好幾萬；查出其在塘沽及福州有過開房記錄，他們懷疑張軼凡已有出軌經歷。

家人認為，小潔很可能不知道，因為家里的錢應該是由張軼凡管理的。但這些并未影響小潔對丈夫的感情。

小潔家人回國后，向張軼凡夫妻雙方戶口所在地天津濱海新區公安局塘沽分局新村派出所報案。12月3日，家屬從警方拿到立案告知書。告知書顯示為：小潔父親被詐騙，警方認為符合詐騙立案標準，現立為刑事案件并偵查。

為何以詐騙立案？該局宣傳部門一位張姓工作人員表示，事發地在國外（泰國普吉島），殺人等案件關鍵信息尚未掌握，上述報道“相關細節有待推敲”。而死者家屬12月3日持相關資料報案，稱被詐騙，符合立案標準?！笆悄凶由嫦釉p騙一事，并非是故意殺人立案”。

“沒有工作了，處于坐吃山空的狀態。打賞、買奢侈品需要大量金錢，如果很順利地制造溺亡現場，得到保險賠付，那他就可以如愿過他自己安排的生活了。”該工作人員說道。

能否將嫌疑人引渡回國

2018年12月19日下午，從泰國普吉府卡馬拉警局獲悉的最新消息是，此案已進入訴訟流程。

此前，北京市中聞律師所泰中法律研究中心主任楊青春說：“如果此案在泰受審，僅就暴力殺妻這個情節，根據泰國法律，很難被判處死刑并執行，如果加上中國方面提供的證據，比如可查實有巨額騙保等行為時，判處極刑的可能性會加大，但兩國間的證據交換存在復雜的認定手續?！?/p>

日前，受害人小潔的泰國代理律師助理章紅媛說，根據目前受害者家屬掌握的保單證據，有把握以泰國刑法第289條“蓄意謀殺”的死刑罪名起訴張軼凡。

而據了解，小潔的父母此前非常希望將張軼凡引渡回國受審。那么，能否將嫌疑人引渡回國呢？

楊青春表示，中國從泰國引渡犯罪嫌疑人回國受審或引渡罪犯是有先例的，多為輕刑犯罪，這樣的重刑犯罪辦理起來手續可能會比較復雜。國內和泰國兩個案件很可能會相互影響并深刻關聯，如何恰當處理，是對兩國司法部門和律師的考驗。

另外，根據程序，引渡的前提是需要國內警方予以立案，但國內屬地派出所因嫌疑人不在國內，案發現場也不在國內，無法以故意殺人立案，只能以死者父親被詐騙為由立案。

不過，京衡律師上海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知名刑辯律師鄧學平表示，只要有證據，國內其實也可以以故意殺人罪立案的?！耙话銇碚f，此類犯罪在國內的量刑應該會比泰國重，如果可以證實是蓄意殺人，手段殘忍，很可能會被判處死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