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周

瀕危之地
如此靠近的馬眼
比想象更大、更深邃
就像水井——潤濕的青苔長出烏黑、長長的睫毛
我看見了善良和溫順,以及它那遼闊的憂愁。
它必定經過漫長的鄉間小路
再來到菜市場灰蒙蒙的早晨
臟兮兮的,蹄子差點被泥巴覆蓋
盡管不斷抖動它那仍算靈巧的腳踝
身上的污漬仍然是無法擺脫的厄運
——蒼蠅在它的頭頂盤旋。
它的主人,一個聰明而精于打算的老頭
坐在稻草鋪墊的車板吃糕點,胸口掛了個水壺
一只墨綠的羊拴在車尾,咩咩叫——
這清脆的哀樂——突然攪動我的神經——
總有一雙雙眼睛在提醒前面熙熙攘攘的世界
我卻在拒絕和退避——
一塊草原又七個海的遙望,枷鎖與壓迫
都可以從馬眼的深淵滿溢而出
此時,我看見它掉下的淚。
烏桕
矮矮灌木叢,亂糟糟,
神秘隱藏其中。
我極力辨認,甚至請問路人,
在于印證想象的細節——
枝葉層層疊疊,之間的視距
是皮膚過敏,野花是母親的腳趾長出的疹子。
她說,好在貴人的出現,
送來的偏方竟然是草藥的烏桕。
她向我描述精確到葉子的形狀、氣味,
然后,吩咐我必須尋獲。
是的,我樂意接受這差事。
在于我將理解的植物學、詩學、醫學
都裝入這次尋藥的短程旅途。
這讓我興奮不已,期待,充滿幻想。
在于多重性邏輯的結構。
在于仿佛就能觸及虹的誕生。
此刻,烏桕——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樹
從早春啊長出的嫩芽和盤踞樹瘤的蜥蜴
都因我砍伐的力度所驚嚇
然后,倉皇逃離——
濃烈的苦澀味卻讓我獲得了來自生活的哲學。
打鑼墓的海
繞過連頭嶺,穿過上個世紀中葉棄置的房屋,
撲面而來的模糊標語,和氣息,
依然在等待后來者的勘察。
除了遮擋天空的灌木,退潮的痕跡
依然在歷史的墻壁游蕩。
是的,我能接受在見聞的愉悅之上
所遭遇的灰飛煙滅,如哲學的局限。
但忐忑不安。
只能跟隨預感漸漸進入隱蔽、灰暗的樹洞。
但能聽見海潮,
和風闖入樹林的撕扯。
好吧,我的沉郁——裂開口子的饑渴,渴望,
并非樹冠絲絲閃爍的光明,
幸運的是,當我又看見海,
當西風掠過白霧籠罩的博賀港,
抵達這里只會是狂亂的白浪,嗡嗡作響。
我想,誰也不能代替我的出游,
包括撬開的蠔蜊暴曬的殘骸——殼——
遍地都是粉碎的警惕,
誰會在意是誰盜走生命孕育的珍珠呢?!
然而,我又是如此欣喜,
繼續沉溺海洋,繼續沉溺剎那的浪尖驚現。
空中美術館
離開稀薄、離開地鐵站之后——
目的地越來越清晰,芒果樹上的蟬叫
偷偷為你繪制一幅印象派地圖
只需沿著路標、塔尖,就能靠近蔚藍
你要去那里——小洲村、河畔的荔枝園以及友誼的邀請。
曾想象國道的起點——哦,厭惡的傲慢之地
也是省部心臟,我認同這種情緒和地緣機制。
每當抬頭,就可以觀望東方和東方的星辰
至少,可以稱之為大于零的夢之巢。
因選擇的路線都缺乏船,絕對多余的河道
不過是血管硬化的擺設,并成為馬塞爾·杜尚手中的畫筆。
詩歌能吟唱的,他也能向你呈現完整的空中樓閣。
當精神的誕生不能在艷麗的廣告牌獲得應有的尊重
鬼才信任這座城市出售的雪山之水。
今天,我只是沖著我的審美與信仰而來——
途經擺設的藝術櫥窗,暗巷,大榕樹,溪流
為了滿足眼球——看似就是暴漲的才藝——
橋下水流暗涌,應該感到滿足,似乎也存在一些遺憾
是的,我永遠也寫不了純粹的詠物詩。
這與理想——現實的生活有關,多年來
當我拋棄吟唱詩人的音樂,只傾聽自然
也意味著沖突的升級——方向與邏輯的不可逆轉,
只能眼巴巴的信任帶我抵達美術館的出租車
我憐憫自己,即使抵達的是一座遺棄的果園。
田野調查
——你就是樹的另一個側影。
不,你是我幻覺的真實,美麗,誘惑,張開的蒲公英。
你是小賣部家族的精靈,和月光落下的艾草。
你是寨子的女兒,在黑暗之中閃爍的微光。
我只是從你手中接過冰棍和勇氣的詩人——
而象征學豐富的素材,美,雖然是最終目的
通過十年時間沉淀一個形象,似乎又是徒勞的。
蛾子焦慮、煽動性的尋址,光源
來自稻田盡頭的火車頭,鐵軌在腳下無限延伸——
當我已經居住在高原,它那噴射的黑煙與動力
深入田野的骨骼,再在神經線上匍匐而行——
嘿,我又看見了你——幸存者,你的眼神依然純潔動人
我相信,這只是被短暫的美蒙蔽。
——美好的事物何其短暫!
我愿以生命、主觀判別的一切
盡量從視野提煉純粹之物,包括向日葵追日的執著
過多的理性與脂肪只可能成為對自然的曲解
什么是最柔軟的?什么又低于巖石?
一個以上的屈原站在我的窗前,他們指向夜晚的雨水
——嘿,死人,我可憐的燭淚又跟隨溪水潺潺流淌
你卻永遠消失于屬于我的田野——
就像停不下來的蒸發的霧,一粒不剩;
當我重返——沿著松軟的植被,越過山嶺和藍羊茅。
我看見的樹
當指尖觸摸樹葉,
撫摸葉子的紋理、顏色、葉脈,甚至含水量
——我知道,我站立的地下存在一口縱向的泉眼。
在明亮的山坡,還可能被葉子的毛刺電擊,
或者,現在的我因隱藏某些事物包括
一些詩人的名字,以及他們的靈感、思想的萌發。
如果以理解的、所寫下的不是詩,可能是自畫像
那么,只會出現我蓬蓬的頭發與樹枝
但不全是凌亂的。
是的,你可以這樣理解——
要么是我的感受力,橙與橘子樹?
相似與分辨,并非一個表達的問題。
語言之穹
對于風景——
至少存在兩種理解:想象力與現場
如果你在夏天抵達博賀港
也許會被透徹的晴朗和蔚藍所震撼
當然,你已經在這里至少度過一個冬天
才可能對事物擁有如此深刻的對比度,甚至
擁有伽馬線般的慧眼——不僅僅表里不一、
深淺的云層所包含的信息和所困惑的。
這里的四季與內陸確實存在天淵之別
不可能從少得可憐的溫差得到印證
更不可能以西伯利亞的冬季
僥幸得到“一個完美的參照”,那么,
我的皮膚從生物學與地緣政治關系來說
只可能永遠屬于這片土地
也可以從暴曬的貝殼擴張至西部高原——
再就是從地球逃逸的水汽——
這一切,都得歸功于詩學的包容性
和想象力的魔術——語言能及之處。
欣慰的是,在我短暫的詩學
所應用的修辭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
如目睹曠野之遼闊,溝壑之深淵
風景如荒誕,荒誕如風景不斷刷新我的視野
盡是沒完沒了的丟了腦袋的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