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沛霖
近幾年來,我比較集中地閱讀了一些八代三朝詩文注釋本,在字句訓釋方面收益頗多,但也發現一些問題和有待商榷之處,遂隨手記下,積累至今達數十則。限于篇幅,選出以下11則略陳己見,就教于注釋者并廣大讀者。
這些注釋本,既有近年來的新書,也有幾十年前的舊作;既有學術性注本,也有流布較廣,影響較大的普及性讀物;既有針對教學需要的教材,也有面向廣大讀者的一般讀本。從閱讀的范圍看,既有全書通讀,也有局部選讀。所以,本文的商榷意見只是針對具體問題“就事論事”,并不代表對于全書的認識和評價。
注釋者中有的是我所景仰的學術前輩。我想,直面問題,追求真理,同樣也是對他們嚴謹求實治學精神的繼承和發揚。
現將這11則詩文按所屬時代分為三個部分:漢代部分、晉代部分和南北朝部分。分別說明如下:
(一)漢代部分,1則。
《漢樂府·長歌行》:“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1962年版,P521)對“焜黃”的解釋如下:“《文選》李善《注》:‘色衰貌也。今按,‘焜音混,即‘熉(音云)之假借字。《漢書·禮樂志》顏《注》引如淳說:‘熉,黃貌也。聞一多《風詩類鈔》讀《氓》之‘其黃而隕的‘隕為‘熉,即形容葉落枯黃之色。”結論不誤,但釋義迂曲,也欠透徹。按:既然承認“焜”是“熉”的假借字,同樣也是“蕓”的假借字,“焜黃”即蕓黃。而蕓黃正是八代三朝詩歌中的常用詞,如謝朓《望三湖》:“葳蕤向春秀,蕓黃共秋色。”《詩經·小雅·苕之華》:“苕之華,蕓其黃矣。”《詩經·小雅·裳裳者華》:“裳裳者華,蕓其黃矣。”蕓,強調花將衰,其黃之甚。可見,“蕓黃”連用組成一詞有其語言發展的歷史根據。
(二)晉代部分,共4則。
左思《招隱》之一:“杖策招隱士,荒途橫古今。”有些學者將首句中的“杖策”二字分開講,并解“策”為“樹木的細枝”,如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P164)、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1962年版,P299);還有學者進一步說明這樣解釋是根據楊雄《方言》,如《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版,P408)。這樣理解句中的杖策有誤:“杖策”含義主要有二:一是執鞭,策馬而行的意思,《后漢書·鄧禹傳》:“及聞光武安集河北,即杖策北渡,追及于鄴。”(中華書局1962年版,P599)一是扶杖而行,《莊子·讓王》:“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因杖策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于岐山之下。”(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年版,P967)成玄英《疏》認為此“杖策”為“拄杖”之義(《莊子集釋》P968)。可見,“杖策”二字連用組成一詞,不能分開解釋,更與“樹木的細枝”無關:手杖起碼要用樹干(哪怕是比較細的樹干)制成,而不可能用樹枝,更不可能用“樹木的細枝”。
另外三則出自郭璞的作品:一則出自《客傲》,兩則出自《游仙詩》。
郭璞《客傲》:“龍德時乘,群才云駭,譪若鄧林之會逸翰,爛若溟海之納奔濤。”聶恩彥《郭弘農集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解釋這句話出現兩處不當:一、“云駭”,校注者:“云駭,云集,云會,喻各種人才迅速集會。”(P80注9)以集、會解釋駭,不夠準確。按《廣雅·釋言》:“駭,起也。”如宋玉《風賦》:“駭溷濁,揚腐余。”“群才云駭”是說人才如云起,大量出現,而云集、云會雖然也含有多的意思,但主要是強調人才匯集。二、藹若,校注者:“藹若,猶藹如,和氣可親貌。”(同上)藹如,確有和藹、和氣之義,但句中的“藹若”卻不是這個意思。按此處“藹若”雖然連用,但不是一個詞,應當分別理解:藹,即藹藹(取一字代替兩字重疊,與“譪若鄧林之會逸翰,爛若溟海之納奔濤”上下句對仗有關)。藹藹,形容人才盛多,《詩經·大雅·卷阿》:“藹藹王多吉士。”《毛傳》:“藹藹,猶濟濟也。”“藹若”二句是說東晉王朝建立,人才濟濟,如同飛鳥聚棲于鄧林,狂濤奔騰于大海。如此句意與“和氣可親貌”風馬牛不相及。
郭璞《游仙詩》之六:“姮娥揚妙音,洪崖頷其頤。”校注者:“頷,動。頷其頤,謂聽合律,故點其頤。頤,下巴。”(同上書P302—303注4。)對“頷其頤”的解釋大體正確,但個別字的解釋有誤:頷,此處即點頭,解釋為動,過于籠統。頤,不是指下巴,而是面頰,頰,指臉部下巴以上的部位。
郭璞《游仙詩》之十:“瓊林籠藻映,碧樹疏英翹。”“ 碧樹疏英翹”的“翹”,均誤為“翅”,(同上書P307)釋文也是如此。再看校注者的解釋:“英翅,謂玉樹的英花特翅。”不知所云。即使換“翅”為“翹”:以“玉樹的英花特翹”來解釋“英翹”,也同樣謬誤。按,翹,有多個義項,其中之一是不一般、特出、杰出。英,即花。句中的“英翹”是說碧樹(傳說中神仙世界中的仙樹)之花開得十分嬌艷。翹,正是強調其美得不一般。
(三)南北朝部分,共6則。其中兩則為文人作品,4則為樂府民歌。
先說文人作品。
沈約《傷謝朓》:“吏部信才杰,文峰振奇響。”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1962年版,P621)將“文峰”解為文壇,于義無據。按,“文峰”之“峰”借為“鋒”,“文峰”即“文鋒”。這兩句詩《藝文類聚》《初學記》都引作“吏部信才杰,文鋒振奇響。”(《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P592;《初學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P270。又《藝文類聚》“奇響”引作“音響”。)“文鋒振奇響”意即文思、文辭具有鋒芒,不同凡響。《文心雕龍》論謝安仁的創作說:“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鋒,正是就文思、文辭而言。
謝朓《新治北窗和何從事》:“泱泱日照溪,團團云去嶺。”
曹融南《謝宣城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P360):“泱泱日照溪”句下注6云:“《文選》潘岳《射雉賦》:‘天泱泱以垂云。善注:《毛詩》曰:‘英英白云。毛萇曰:‘英英,白云貌。泱與英,古字通。”注文所引用的這些文字,都是就形容和狀寫白云而言,但原詩“泱泱日照溪”明明說的是日,與白云并無關系。不知注文引用這些文字有何作用?下句“團團云去嶺”倒是寫云,但上句的“泱泱”決不是修飾它的。(這兩句詩是構成成分和結構完全相同的對偶句,“泱泱”形容“日”,“團團”形容“云”是十分明顯的。)
這說明,注文對句中“泱泱”的理解或可商榷。
一般說來,“泱泱”除形容云、水等事物之外,還可形容日。要把握“泱泱”形容“日的具體含義,首先要搞清古代央、泱、英這三個字之間的關系:
央,同英。《詩經·小雅·出車》:“出車彭彭,旂旐央央。”鄭箋:“央,本亦作英。”(《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P416。)《詩經·小雅·六月》:“織文鳥章,白旆央央。”《春秋公羊傳·宣公十二年》疏引詩,“央央”亦作“英英”(同上P2285)。泱,亦同英。《詩經·小雅·白華》:“英英白云,露彼菅茅。”首句韓詩引作“泱泱白云”(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注,中華書局?1987年版,P811)。 既然“泱”“央”都與“英”通,因此可以知道“泱”與“央”古字通。對此,清代學者早已做了明確的肯定,見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引陳喬樅說(該書P811)。
可見,“泱泱日照溪”中的“泱”借為“央”,“泱泱”即“央央”。《詩經·小雅·六月》:“織文鳥章,白旆央央。”《毛傳》:“央央,鮮明貌。”(《十三經注疏》P425)由此可知“泱泱日照溪”中“泱泱”之意是由“鮮明貌”引申而來,具有明亮、燦爛的意思。這句詩似可這樣理解:燦爛的陽光照耀著潺潺溪水。可見,校注者以形容云的“泱泱”來注釋此句,即容易與寫云的下句牽連不清,又不符合句意。
再看注釋者對下一句“團團云去嶺”的注釋:“團團,圓貌。班婕妤《怨詩行》:‘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引詩 “團團似明月”中的“團團”確是圓貌之意,但將它作為“團團云去嶺”注釋的旁證,卻是不恰當的:云怎么會是“圓貌”?實際上,這里的“團團”不是形容云的圓貌,而是一團一團之意,陸游《歲暮》:“噉飯著衣常苦懶,為誰欲理一團絲。”詩中“團團”是狀寫云彩一團一團的。當然,一團一團的東西有很多也是圓的,但句中的“團團”是強調云之濃和多,而不是其形之圓。可見,引班婕妤《怨詩行》“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作為 “團團云去嶺”句中“團團”注釋的旁證,其字面上雖完全相同,但含義完全不同,因而是不正確的。
像這種引用前人詩文和有關解釋作為旁證的詩文注釋(即所謂的旁證式注釋),所引文字與注釋對象在內容上彼此必須嚴格一致,只有這樣才能起到旁證的作用,真正有助于理解作品。否則,不但起不到旁證的作用,反而會給理解作品帶來混亂。上述兩句詩注釋中存在的共同問題恰恰正在這里。
再說樂府民歌:
《子夜歌·儂作北辰星》:“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首句中的“北辰星”,鄧魁英等《魏晉南北朝詩選注》(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P439)注為“北斗星”,誤,應為北極星。我國古代稱北極星為北辰,又稱“北辰星”,如《論語·為政》: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從地球上看北辰,即北極星,終年不動(實際上也動,人的眼睛感覺不到而已),故詩中說“千年無轉移”,用以形容女子對愛情的堅貞不渝,是十分貼切的。如比喻為北斗星,與下句的“千年無轉移”就相齟齬了:因為北斗星像其他星辰一樣,也圍繞北辰,即北極星而轉動。
《子夜四時歌·春歌》:“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第二句“春鳥意多哀”,鄧魁英等《魏晉南北朝詩選注》(P440)解釋為“是說在春天鳥的啼聲中多有一種哀婉的情調”,將“哀”解為“哀婉”,不符合詩義。在這里,“哀”不是“哀婉”,而是愛、憐愛之意。《呂氏春秋·報更》:“人主胡可以不務哀士?”高誘注:“哀,愛也。”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引《說文》進一步解釋:“《說文》:‘哀,閔也。閔即今憫字。憫人則生憐愛之心,故高以愛為訓。”(學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二冊P900)不過,這里的“哀”是使動用法,即使人哀,使人憐愛之意。這樣看來,“春鳥意多哀”是說春鳥的鳴叫悅耳動聽,使人憐愛,也就是鳴叫充滿了憐愛。這與詩歌所寫的春光明媚,林花爛漫,春風撩人,人也多情,對美好的愛情充滿了憧憬的詩歌意象完全諧調一致。如將“哀”解釋為“哀婉”,其悲哀、傷痛的基調,與詩歌所表現的思想感情則南轅北轍了。
《大子夜歌》:“絲竹發歌響,假器揚清音。不知歌謠妙,聲勢出口心。”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P362)認為此詩是說“用絲竹演奏歌曲,借助于樂器而發出清新的聲音,還不如唱《子夜》這類歌謠,聲勢直接出于口心的美妙。”將“不知”解為“不如”,沒有根據,在古代詩文中“知”從來沒有“如”的意思。其實,知,就是知道、了解、認識;在有些情況下,強調知道的深切,了解和認識的清楚,如知交、知己、知音等等。詩中的“知”引申為領悟和體會之義,按這樣的理解,全詩是說:用絲竹演奏歌曲,雖可借助于樂器發出清新的聲音,但卻體會和領悟不到(也就是表現不出)聲勢直接出于口心的美妙。
《折楊柳歌辭》:“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P376)這樣解釋“蹀座吹長笛”:“‘蹀,行。‘座,同‘坐。這句說行者和坐者都吹長笛。”說句中“座”同“坐”,是,但將“蹀座”二字分開講,并訓“蹀”為行(指行者),卻是完全錯誤的。按:“蹀座”即“蹀坐”為一詞,不能分開講,意為雙腳交疊而坐。這是古代一種比較輕松、隨便的坐法,與比較嚴肅、鄭重場合中的坐(即今所謂的跪)不同。“蹀座吹長笛”意即隨便蹀坐著吹長笛。另一首《折楊柳歌辭》也可證明“蹀座”即隨便坐而非行(行者):“腹中愁不樂,愿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蹀座郎膝邊”即隨便坐在情人或丈夫膝邊也;如果“蹀座”一為行者、一為坐者,這句詩豈不成為笑料?
(作者系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