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新杰
【摘要】 山姆·謝潑德是美國20世紀70年代劇壇上極負盛名的劇作家,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戲劇創作,早期以先鋒劇作家的身份登上戲劇舞臺,他的家庭劇系列的創作標志著其創作思想和風格的轉變。山姆·謝潑德的劇作《情癡》繼承了“家庭三部曲”系列對家庭的關注。本文結合戲劇文本,通過辨析《情癡》的情欲主題,探討家庭悲劇產生的根源、嬉皮文化運動與謝潑德家庭觀念的轉變之間的關系以及家庭解體造成的危機和對存在其中的個人造成的侵害。
【關鍵詞】 《情癡》;家庭劇;山姆·謝潑德;嬉皮文化運動
[中圖分類號]J83 ?[文獻標識碼]A
山姆·謝潑德(sam shepard)于1943年出生于美國伊利諾伊州,1964年開始戲劇創作,一生創作了44部劇作,被認為是繼愛德華·阿爾比和田納西·威廉斯之后最具才華的劇作家,他憑借1978年的劇作《被埋葬的孩子》獲普利策獎,其劇作在美國、英國、中國等多個國家上演,是一位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杰出劇作家。《情癡》(Fool for Love)是一部獨幕劇,于1983年2月在舊金山魔術劇院首演,該劇由山姆·謝潑德親自執導,并獲得1984年普利策獎提名。由于《情癡》反響熱烈,于1985年被改編成電影,是謝潑德所有舞臺劇中唯一被改編成電影的作品,他親自出演男主角埃迪。此后該劇又多次在紐約、倫敦上演,北京人藝劇場與蓬蒿劇場分別于1995年、2015年先后上演過該劇。
一、理智與情欲的兩難
謝潑德的“家庭三部曲”《饑餓階級的詛咒》(1977)、《被埋葬的孩子》(1978)、《真正的西部》(1980)都不同程度地帶有他個人的自傳色彩,其作品中經常出現酗酒成性、身份缺失的父親,放蕩的西部牛仔,相互背叛的愛人等。《情癡》也不例外,該劇寫于謝潑德婚姻破裂時期。在拍攝電影《弗朗西斯》時,謝潑德與女演員杰西卡·蘭格結緣,并迅速墜入愛河,他很快和妻子奧蘭提起了離婚訴訟,并于1984年正式結束了這段維持14年的婚姻。謝潑德在給他的朋友喬·柴金(Joe Chaikin)的一封信中這樣描述他的劇本:“這是我過去一年經歷的所有這些動蕩情緒的結果……這是一部非常情緒化的劇本,在某種程度上讓我感到尷尬,但同時也是必要的。”[1]因此,《情癡》帶有謝潑德個人的情感經歷與生活體驗,從中能夠看到他對待愛情與婚姻的態度。
與謝潑德其他的家庭劇一樣,《情癡》的情境設定在美國西部的邊緣地帶,但氛圍荒涼,甚至沒有一個可以安居的家園。它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莫哈維沙漠邊緣的一個設施簡陋、租金低廉的汽車旅館為背景,以一個晚上的對話為戲劇表現的主體,以一對同父異母兄妹的愛情糾葛為主要戲劇沖突,出場人物有四個:埃迪、梅、老爺子、馬丁。基本劇情為:埃迪來到汽車旅館尋找昔日的戀人梅,要求梅和他一起去懷俄明州的農場去生活。因為被埃迪一次次地拋棄,梅已經不再信任他,兩人因此而爭吵。老爺子從汽車旅館的另一空間旁觀著他們的沖突。爭吵的過程中,埃迪的情人“伯爵夫人”前來報復埃迪的不忠。“伯爵夫人”只存在于埃迪與梅的對話中,并沒有真正的出場。一陣槍聲過后,梅的朋友馬丁也來訪了汽車旅館。為了盡快趕走梅的曖昧對象馬丁,宣示自己的地位,埃迪開始講述兩人之間不為人知的過往,他們爭吵的原因和秘密才逐漸浮出水面,原來兩人之間其實還有著兄妹血緣關系,而他們又深陷于不倫之戀中無法自拔。埃迪和梅共同的父親“老爺子”過去曾在兩個情人之間生活、游走,他過著同時擁有兩個家庭的生活,由于雙方的相互隔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得以維持著這種畸形的平衡。這也使兩個家庭中的孩子埃迪與梅互不相識,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確定了戀愛關系。而當他們深陷愛欲無法自拔時,才發現彼此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梅的母親為了阻止這場不倫之戀找到了埃迪的母親,兩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梅的母親被埃迪的母親用獵槍所殺。老爺子為了逃避責任,從此不知所蹤。埃迪與梅之間既有著彼此的愛情、又承襲著上一代的仇恨,他們在這種生活中糾纏了十五年無法自拔,而劇末也沒有明確交代兩人關系的結局,似乎暗示著這種情感糾葛還會持續下去。
《情癡》的內容表現了兩代人復雜而矛盾的情感糾葛,展現了兩代人的悲劇命運。悲劇的根源是埃迪與梅的父親——老爺子,他在兩個情人之間搖擺不定,并為自己辯稱“那是同一份愛,只不過分成了兩半”[2]18。而埃迪在梅與“伯爵夫人”甚至多個情人間搖擺不定,面對梅的質問,他只是否認“根本就沒有跟什么伯爵夫人鬼混的事兒”,謊話連篇。父子二人對情欲的放縱、對婚姻的游戲態度如出一轍。埃迪的母親和梅的母親都是深陷愛情欺騙中的受害者,她們被本能的原始情感所驅使,缺乏理智,不能發現和接受真相,最終導致悲劇的結局。埃迪的母親很早就察覺了丈夫的異常,盡管丈夫幾個月毫無音訊,她也從來沒有過問一句,只是得過且過。直到梅的母親,那個丈夫在外豢養的情人闖到了家里。“家”是她最后捍衛的領地,激怒之下她拿丈夫的獵槍打死了“入侵者”。而梅的母親,作為老爺子的情人,她明知道自己是見不得光的,但她總是想獨占老爺子的愛,具有極強的占有欲和控制欲,當她終于找到老爺子的家時,老爺子選擇一走了之,逃避責任。這兩個女人的相見是一場可以預見的悲劇,最終打破了脆弱的平衡,導致更復雜、悲慘的局面。
埃迪與梅都重復了母親們的情感悲劇。如老爺子所說:“你們各自的母親在你們身上都留下了她們的記號,這個一眼就看得出來。”[2]14他們兄妹亂倫,在不為世俗所容的情感中無法自拔。埃迪對梅的愛建立在對她身體的物化崇拜之上,埃迪想念梅的時候,最想念的不是他們之間的感情,而是梅的身體。埃迪對梅說:“我不知道為什么你的脖子總是出現在我眼前。我不停地為你的脖子哭。”[2]5-6這很直接地表現了埃迪難以自控的情欲。為了盡早結束這段畸形的關系,埃迪不斷找女情人,梅也試圖和馬丁發展關系,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僅沒有使自己從亂倫的關系中獲得解脫,反而加劇了各自的痛苦。
謝潑德通過兩代人的情欲故事表現了理智與情感之間的沖突,他將人物的痛苦呈現在戲劇舞臺上:劇中角色在不倫之戀中糾纏半生,浪費了生命,欲愛不能;他們想要及時放手,想要擺脫家庭關系的束縛,但最終都走向了孤獨、絕望,欲罷不能。
戲劇開頭與結尾的場景是相似的,都是梅在房間里等待埃迪。戲劇的開場第一句臺詞就是埃迪對梅說:“我不會走的”,但在戲劇落幕之際,埃迪又一次拋下了梅。劇末埃迪離開房間去查看被“伯爵夫人”燒毀的車;梅開始收拾她的行李箱,機械的重復著:“他已經走了”,意識到埃迪再次離開了她。開頭與結尾的對比之下形成了強烈的諷刺效果,這部戲劇給人的印象是,總有一天在路邊的一個破舊的汽車旅館,埃迪與梅不可調和的沖突仍會循環往復地上演。在戲劇的開頭與結尾,謝潑德都使用了20世紀70年代美國著名鄉村音樂歌手默爾·哈格德(Merle Haggard)的音樂。鄉村音樂的畫面感強、敘事性強,既能將一個完整的故事娓娓道來,又能抒發普通人的細膩情感。鄉村音樂在內容方面的特點為:重視家庭,歌唱愛情的甜蜜與痛苦。如山姆·謝潑德所言:“鄉村音樂比他所知道的任何音樂形式都更能表現美國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真實關系。”[3]145開頭使用的音樂是Wake up,這首愛情民謠奠定了戲劇的感情基調。歌詞中有“失去你/我就失去了價值,如同一個不會響的鈴鐺”“我再也無法忍受,沒有你/我會發瘋的”“我希望上帝能再給我一個和你共度的夜晚”,通過這些歌詞,不難看出埃迪與梅難以自控的瘋狂熱烈的情感。戲劇伴隨著歌曲Im the one who loves you落幕,歌曲中的歌詞“無論我們的愛是對是錯,你去哪兒我都會緊緊跟隨”,似乎也在暗示著埃迪與梅的悲劇還在循環往復。
《情癡》與謝潑德其他四部家庭劇一樣,采用了開放式結尾,劇末對埃迪與梅這對兄妹結局沒有給出明確交代。劇作家只是將糾纏與放手這兩種痛苦展現在觀眾面前,至于他們糾纏十五年的愛恨是就此結束還是繼續循環?埃迪與梅無意義的逃避與追逐,能否就此終結?作者并沒有給出答案,賦予了觀眾思考的空間。
二、嬉皮運動與謝潑德家庭觀念的轉變
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一部分年輕人蔑視中產階級傳統價值觀,有意識地遠離主流社會,以一種不能見容于主流社會的獨特生活方式,來表達他們對現實社會的叛逆,這些人被稱為“嬉皮士”。由嬉皮士參加的、以文化反叛和生活叛逆為主要內容的運動被稱作“嬉皮士文化運動”,它以“自由”“和平”“友愛”“搖滾樂”等為主要的文化符號。
謝潑德曾經是嬉皮文化運動狂熱的一份子,青年時期的他雖然與奧蘭結婚,但由于美國嬉皮文化運動價值觀的影響,他并不局限于婚姻內的兩性關系,反而頻頻出軌。20世紀70年代,謝潑德因與女演員帕蒂·史密斯的婚外情陷入輿論的風口浪尖,同時他還深受毒品的困擾,事業陷入暫時的停頓,因此他選擇遠離紐約,攜妻子奧蘭暫居倫敦。從70年代中期開始,謝潑德一改之前實驗戲劇的創作風格,他不再追求大膽創新的戲劇手法,而是更關注現實生活的更多問題,關注家庭內部成員之間的情感狀態,開始反思美國嬉皮文化運動的弊端。1982年謝潑德與奧蘭婚姻破裂,《情癡》就寫于離婚半年之內,是謝潑德情感激蕩時期的產物,不可避免地帶有謝潑德對兩性情感的態度,具有很強的自傳性。可以說《情癡》中不忠實的愛人埃迪其實是謝潑德這個人生階段的自我真實寫照。《情癡》反映了謝潑德的矛盾心態,一方面他為自己的愛情辯護:“對愛的恰當反應是接受它”[2]3;另一方面是他對自身情感經歷的反思,反思因放縱情欲而導致的家庭解體以及產生的家庭悲劇,這也是他對家庭責任感的重新認識與肯定。
嬉皮文化運動崇尚個人自由,反對物質崇拜和傳統的價值觀念,但這種對絕對自由的追求也造成了傳統家庭結構的解體。嬉皮文化運動將開放的兩性關系當作對抗傳統社會、尋求個人自由的手段,但它不僅沒有實現嬉皮士所追求的友愛、和平,反而使社會問題更加復雜、嚴重。當人過度追求自我,忽視作為家庭成員的責任,家庭就喪失了最基本的聯結作用,導致家庭成員之間關系破裂,甚至處于對立、仇恨的狀態。在這種社會背景下,謝潑德追溯自己的原生家庭,根據自己的情感經歷塑造了一系列充滿腐蝕性的家庭,展現家庭成員之間復雜的情感和矛盾關系。身份缺失、酗酒成性的父親,破裂的夫妻關系,冷漠的家庭成員,這些家庭處于層出不窮的情感危機中,支離破碎,進而導致傳統道德的分崩離析。
自謝潑德開始家庭劇創作,他就強調“血濃于水”的親緣關系。父子之間的沖突、對抗是繞不開的主題,然而無論這些家庭成員之間的沖突如何升級、矛盾如何復雜,他們還是共同擁有著某些社會和道德價值觀,他們背離家庭的斗爭往往是無效的。子輩在不同程度上繼承了父輩的特征,謝潑德通過這種傳承表現家庭對于個人的重要影響,并呼喚責任與理性的回歸。這一點通過《情癡》對鄉村音樂的運用也可見一斑,鄉村音樂多表現家庭成員之間的愛與和諧,突出人們改造生活、改變命運的責任感,它主張知足常樂,返璞歸真。隨著劇作家對嬉皮文化運動反思的日漸深入,他在戲劇作品中的音樂風格也隨之轉變,從大量使用重金屬搖滾轉向使用自然、平緩的鄉村音樂。這反映在戲劇的主題上,就是對田園生活和家庭關系的重視與回歸。年輕時的謝潑德因為與父親的對立,一心想要背離家庭,很容易受到嬉皮文化運動的感召。寫作《情癡》的時候,謝潑德已經邁出了回歸家庭的第一步,他試圖拉近與家人的距離,他與兩個妹妹有了更多的接觸,并搬到了離父親不遠的農場居住。而他的這種思想轉變在《情癡》中就已顯露。
結 語
20世紀70年代以來,謝潑德轉而投向家庭劇的創作,更多地融入了他對美國嬉皮文化運動影響下追求兩性自由導致的家庭解體的反思。家庭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社會傳統道德信仰的缺失與墮落。謝潑德對家庭劇中倫理道德的關注,體現了他身為劇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和以小喻大的寫作手法。在《情癡》中,謝潑德表現了城市文明對鄉村文明的消解,表現了現代人失去傳統精神家園的恐慌與焦慮。農村人口遷移到城市,使得城市流動人口數量顯著上升,然而大多數人在城市中生活困頓,沒有歸屬感,因此表現他們懷念家庭、家人的愛以及質樸簡單生活的鄉村音樂大量涌現,謝潑德在劇作中使用鄉村音樂也體現了其對正在解體的鄉村文明的留戀與惋惜。《情癡》的場景被設定在一個破舊的汽車旅館,埃迪與梅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沙漠中流浪,他們從來沒有擁有過完整的家庭,最終也失去了家庭,表現了現代都市人在精神上的漂泊無依。埃迪一副地地道道的牛仔打扮,“套索”“踢馬刺”“馴馬帶”等牛仔的裝備也配備十分齊全。然而這些裝備在現代社會并無用武之地,盡管他有著十分高超的套索技能,卻只能反反復復地套汽車旅館的床柱練手、“踢馬刺”僅僅是他牛仔靴上無所用處的裝飾品。這反映了埃迪在現代文明社會無所歸屬的狀態,他無法找到自我的位置。
“老爺子”只存在于埃迪與梅的心中,并不存在于現實中。但在戲劇舞臺上,“老爺子”與主角被放置在同一空間里,這種戲劇手法是空間并置,即把不同的空間并置在一起,使“老爺子”的旁觀視角與男女主角的故事呈現融為一體。他可以直接參與到主角的對話中去,既可以與主角互動又可以互不干擾。戲劇舞臺的拼貼、分割,形成了跳躍式的空間,空間的交替變換通過燈光的變化來體現。這種幻想與真實的切換,反映出家庭關系的疏離狀態,也凸顯了家庭內部的矛盾。老爺子因為逃避責任而離家,在兒女心目中只是以印象的形式存在,反映了父子關系的疏離與淡漠。
此外,謝潑德的劇作延續了古希臘悲劇中的主題與情節,例如劇作《被埋葬的孩子》就運用了古希臘悲劇中俄狄浦斯“殺父娶母”這一母題。在《情癡》中,亂倫、不忠、殺戮等主題貫穿其中,關于兩代人仇恨的延續等情節與古希臘悲劇家埃斯庫羅斯的劇作具有相似之處。埃斯庫羅斯的悲劇《俄瑞斯忒斯》是一個可怕的血親之間冤仇相報的故事,以俄瑞斯忒斯為父復仇而殺母為主線,展現了兩代人的仇恨。在謝潑德劇作中,現代文明社會仍然上演著與古希臘社會相似的血親復仇的悲劇,表現了現代文明的困境與衰落。謝潑德通過對這樣一個疏離破碎的美國西部家庭的刻畫,表現了在現代文明侵蝕下傳統家庭觀念的解體與危機以及對于存在其中的個人帶來的傷痛與侵害。
參考文獻:
[1]The sam shepard website[EB/OL].(2015-11)[2019-11].
http://www.sam-shepard.com/foolforloveplay.html.
[2]山姆·謝潑德.情癡[J].侯毅凌,譯.外國文學,1991(6).
[3]Carol Rosen.Sam Shepard:A ‘Poetic Rodeo[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