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穎

【摘要】 林之蕃是明末清初福建畫壇的一位有影響的畫家。他工詩文,擅繪事,為人清廉耿介,恪守氣節。他所繪山水畫,主要表現隱居地積翠山景,取法元人,參以沈周筆意,形成清曠野逸、蕭疏蒼潤的獨特風格。
【關鍵詞】 林之蕃;結廬歸隱;積翠山;山水畫;蕭疏蒼潤
[中圖分類號]J22 ?[文獻標識碼]A
林之蕃是明末清初福建畫壇的一位有影響的畫家。他工詩文,擅繪事。本文擬對林之蕃的生平及其為數不多的存世書畫作品進行初步的梳理,進而嘗試分析其繪畫的基本面貌與藝術特點,以就教于方家。
一、林之蕃生平概況
林之蕃,閩縣人,字孔碩,號涵齋,別號積翠頭陀,萬歷四十年(壬子,1612年)出生,康熙十二年(葵丑,1673年)卒,享年62歲。其曾祖堪,嘉靖二十二年(葵卯,1543年)舉于鄉,受邑令;祖材,號楚石,萬歷四年(丙子,1576年)舉人,十一年(未,1583年)進士,以忠諫建言國本,天啟(光宗)時歷官都御史;父弘衍,號得山,歷浙江副使,備兵溫臺,政多平恕。時人稱其家族“四世簪纓,忠孝經術萃于一門”[1]。
林之蕃自幼即在良好的家風氛圍中成長。他年輕時與林垐(字子野)同拜名儒董應舉(字崇相)門下受業。董氏歷任南京大理寺丞、太常少卿、工部右侍郎兼戶部侍郎并理鹽政,因得罪魏忠賢閹黨,罷歸授徒。他“授以古文,勖以節義”[2],對林之蕃的人格操守的形成有深刻影響。曾士甲《閩詩傳》稱之蕃為人博通今古,明興廢之道,且不以才學炫人。[3]1853-1854林之蕃崇禎六年(1633年)舉于鄉,年22歲;崇禎十六年(1643年)秋中三甲進士,年32歲。他為人守清白,貧約自檢,登第進士之后,與林垐同觀政于戶部,深得倪元璐賞識,不久出為浙江嘉興令,任上清廉有聲,惟知奉公潔己。他因在富商誣釁橫奪故宦墳案上秉持公正,杵怒當路權貴,不數月即解綬辭歸,隱居嵩山,浙人因之賦《清風歸去辭》以贈。[1]
甲申鼎革,隆武稱制閩中。朱繼祚、黃道周深賞之蕃忠義清廉的品格,造廬邀共事,雖經他謝卻,仍以御史舉薦。奈何朝臣擅權爭利,結黨營私,他不久即退隱祖居地長樂吳航唐嶼,后返回福州三山故廬,一再婉拒同輩僚友的反復出仕勸駕,累以衰老辭,繼青年之后再次結廬于鼓山積翠巖,“蒲團竹杖,以資俯仰”[4],潛心著述,終其一生,再未涉足仕途。其所著述於此時尤多,所作詩“其古體則浸淫漢魏,其近體則胎息李杜,無句不雋,有篇皆佳”[5],然不輕易示人,流傳下來也不多。
綜觀林之蕃一生,除了崇禎癸未進京應試進士、出任嘉興令和隆武朝御史的短暫經歷外,其大部分時間都是過著結廬隱居的出世生活,隱居地點以鼓山積翠巖、白云洞、般若庵為主,還有福清嵩山藏山堂。如果說,他青年時代結茅白云洞,多少有著學業功名追求的話,那么,甲申之后的重回舊地,則完全是在經歷時代驟變和官場挫折后身心俱疲的主動逃離,精力也幾乎都集中在佛門事務的參與、佛學禪理的研修及詩畫創作上面。
從青年時期開始,林之蕃就以居士身份熱心參與佛門事務,與佛門人士多有交往。崇禎癸酉(1633年),他與曹學佺一道,延請永覺元賢禪師主持鼓山涌泉寺[6],短時間內使涌泉寺在廢墟上百廢俱興,重現法門盛景。甲申鼎革后,林之蕃與好友林垐發大誓,終身斷葷,“自號積翠山陀,與故老李元仲、張能因輩皆似僧非僧,以終其身”[3]1855。他還與方以智、金道隱、為霖和尚于鼓山白云洞精研禪理,彌月不倦。[1]除了隱居般若庵與永覺、為霖師徒談道外[3]1868,《閩詩傳》還提到:“公(之蕃)退居嵩山,從容澹靜,不喜交接。好佛經而辨宗論。是為達義之至,識正之深。”[3]1854指出他退隱以后專注于佛學的研修。其所著述,據后人整理的《藏山堂遺篇》,僅存詩53首、文8篇,連同未收入的有限禪林碑刻和刻經序文,如《吸江蘭若記》《心一禪師塔志銘》等,基本上多集中在佛門人與事上。與其往來的高僧除涌泉寺永覺、為霖和尚外,還有吸江蘭若的一脈和尚,長慶寺的空隱、法緯、定者和尚,華林寺的心持上人等,幾乎涵蓋當時福州地區禪林的重要人物。參禪之外,他尤為熱心寺務,如參與涌泉寺住持推選,替長慶寺重修、募田疏文書碑[7],為寺觀題詩作畫,不遺余力,被后人譽贊為護法居士。
二、林之蕃繪畫作品分析
林之蕃的繪畫作品以山水為主,旁及松石墨竹。《涵齋畫傳》載:“(其)自幼喜畫山水……寂隱山中。因寫山水一幅,寄余同邑荊敦菴……其父亦深解畫理者。孔碩殊有鳳毛,故是述云。”[8]可見,他在繪畫上也是家學淵厚。林垐《居易堂集》及徐鐘震《雪樵集》中都收錄有林涵齋畫作題詩,郭柏蒼旁注:“公之善繪即此可見。”[9]《藏山堂遺篇》收錄隆武政權時期之蕃退隱唐嶼的詩作《漁況十首》,有自注云:“予家傍大江,宛然煙波鈞徒。每所歷風景輒圖尺幅,系以短句,志漁況也……此圖尤覺多事,何論工拙耶?”[3]1864-1865郭柏蒼《竹間舊話》提及這一時期林之蕃的動態:“值海氛惡,徒歸,居嵩山藏山堂,以畫蘭竹自況。”[10]13郭氏咸豐初年曾在華林寺僧舍見到林之蕃作于康熙戊申(1668)年的越山竹四幀。[3]1867而且,郭氏還提到林之蕃“所作字畫多于寺觀得之”[3]1855,也與其中晚年的生活軌跡契合。對林之蕃的繪畫風格,時人也有論及,如“所畫山水,筆力奇恣”[1]“落筆蒼潤,韻致更自蕭疏”[8]等等,可惜其畫作與詩文一樣,留傳下來的數量不多。盡管如此,文獻記載與傳世作品仍能相互印證。傳世的林之蕃作品中,比較可靠的有7幅,這7幅作品從年款和風格上分析,大都是他中晚年所作,基本上反映了其繪畫的面貌和成就。其中,除了故宮博物院收藏的3件冊頁扇面外,還有私人收藏的4幅作品。這些作品分別為:1.《群仙祝壽圖》立軸,絹本設色,98厘米×26厘米,嘉德國際拍賣,1998年秋拍作品;2.《松石新篁圖》扇頁,紙本金箋墨筆,16.5厘米×51.4厘米,故宮博物院藏;3.《松石云泉圖》扇頁(圖1),紙本金箋墨筆,17厘米×50厘米,嘉德國際拍賣,2013年春拍作品;4.《積翠山中圖》冊頁,紙本墨筆,故宮博物院藏;5.《山水圖》扇面,紙本金箋墨筆,尺寸不詳,故宮博物院藏;6.《積翠山色圖》立軸,絹本設色,159厘米×50.5厘米,私人藏品;7.《山水圖》軸,尺寸不詳,東京中央拍賣,2015年春拍作品。
《群仙祝壽圖》立軸是林之蕃唯一一件早期作品,亦稱《瑤池高會》。右上題識:“快睹門庭喜氣延,瑤池高會列群仙,私驚顧晉岡陵頌,定卜大桂壽八千。崇禎青龍在壬午秋八月涵齋林之蕃。”鈴印:“林之蕃印,涵齋。”根據題識《群仙祝壽圖》作于1642年,時作者31歲,正值青壯時期,方結廬白云洞。其構圖上采用高遠的布局,峰巒聳立起伏,山石秀潤,樹木繁茂;近景一老者策蹇過橋,前方二人徐行晤談,趕赴盛會;峰回路轉,山巔云煙縹緲,尖端若隱若現;仙人騰駕,樓閣掩映,宛然瑤池仙境;山石點苔縝密精細,筆觸蒼健勁逸,烘托出清朗祥和的氛圍。
《松石新篁圖》扇頁以濃厚墨勾勒松石的輪廓,松麟粗筆圈點,坡石稍加皴染,濃淡相宜;間雜數叢瑯玕,益襯虬松蒼勁。《松石云泉圖》扇頁為袁寒云舊藏,與《松石新篁圖》扇頁構圖基本相同,主題均為松石,而在左側以粗簡筆觸描繪水落石出之涓涓細流;坡石粗筆勾勒之外,復以濃墨點苔。而與《松石新篁圖》相比,《松石云泉圖》之松針也不如前者密集秀挺,而顯得相對稀疏粗獷,可能與后者所描繪的秋冬時節的蕭瑟氣息有關。根據題識,《松石新篁圖》和《松石云泉圖》兩作均作于同一年(甲辰年,康熙三年,1664年),且為應長輩之邀的酬唱之作,故在題材選擇與技法表現上相對中規中矩。
《積翠山中圖》冊頁曾經蕭蛻庵及龐萊臣虛齋遞藏,盡管尺幅不大,但在林之蕃山水題材作品的發展中有著承前啟后的地位。畫面以墨筆描繪積翠山小景一角。近景叢樹挺拔,數間小屋掩映其間,遠方山體連綿。筆道粗獷短促,頓挫有致;濃墨苔點,自然隨意;點皴結合,張馳有度。其構圖章法,有明顯的沈周的影響,還隱約可見元人清逸蕭散筆韻。雖然沒有紀年款識,但從其蒼潤的畫風判斷,應為作者中年時期的作品,與晚年的畫作有明顯的區別。
《積翠山色圖》立軸是林之蕃山水畫中尺幅較大的作品,也是作者晚年的代表作。此軸采用倪瓚常見的構圖布局,上半為主山,下半是高聳的林木與坡石、茅舍。二者之間以空白隔開,層次分明,卻又渾然一體。山石輪廓以粗線勾勒,皴染草草;石上濃墨點苔,遠山以染代皴,盡得元人簡逸筆意。近景樹葉則精心點染,通過墨色濃淡的變化來烘托叢樹的層次感,明顯取法沈周畫法。行筆老到,自出機杼,于平淡幽遠中又透露出蒼郁秀潤的面貌。畫軸上方右側題識:“丁酉春日寫于積翠山中,以握紀詞兄,林之蕃。”鈐印:“林之蕃印,涵齋道人。”丁酉為順治十四年(1657年),此時林之蕃46歲,雖正處壯年階段,但離隆武政權失敗及退隱生活也已十年以上。此畫在畫風上,已經與青年時期的作品完全不同,除了在格調上不見早期作品明快的設色,在技法上也完全摒棄了早期繪畫中精細的筆觸,而代之以簡率從容的墨筆勾勒與稍微點染。
東京中央拍賣的《山水圖》軸,盡管沒有紀年題識,但其整體風格與《積翠山色圖》立軸完全一致,畫面更為簡率,也應屬于同一時期的作品。故宮博物院藏《山水圖》冊頁,未見出版圖像,據其己亥(順治十六年,1659年)題識,大致上可以推測其接近《積翠山中圖》冊頁與《積翠山色圖》立軸的風格。
林之蕃的繪畫作品,特別是山水題材作品,基本上都取材于積翠山及其周遭的背景。在晚年回憶好友林垐的文字中,林之蕃提到自己青年時期與林垐初次結廬的情形:“甲戌(1634年)擯禮部,同結茅積翠山中。萬壑千峰,兩人相對。松風溪月,煙雨暝晦。虎嘯猿啼,相與唱和。”[2]他這種寄身林泉、悠然自得的生活狀態前后長達十年之久。而在甲申國變及隆武政權失敗前后(約1646年),他再次退隱積翠巖直到1673年去世,基本上很少長時間離開,這一閱歷對其山水畫的創作無疑有著深刻的影響。從以上所舉實例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其繪畫題材與面貌有著鮮明的特征。無論是早期的《群仙祝壽》軸中的瑤池仙山,抑或是中晚年的《積翠山中》冊頁、《積翠山色》軸、《山水》軸諸作,他都毫無例外地選擇積翠山作為創作對象來抒發不同時期的心境及其變化。他后期作品一改前期作品中的明快幽致格調,轉而呈現出蕭疏樸拙的面貌,究其原因,在于家國之變所帶來的劇烈的心理沖擊。而中年之后,他長期的參禪禮佛也無疑進一步強化了這一風格的轉變。此外,選擇自己及友朋居處作為繪畫的主要對象和題材,也是晚明清初遺民畫家畫作的普遍現象。[11]110-112這既是藝術與生活之間的必然關系,更是特殊時代與環境下尋找心靈歸宿的自然選擇。可以這樣認為,積翠山是明末腐敗政治和清初異族統治下,作者選擇逃避歸隱的心靈凈土和精神家園。因此,林之蕃積翠山系列作品無疑也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其山水畫在構圖布局與筆墨技法上均取法于元人,尤以黃公望山水的影響最為突出,間亦可見倪云林布局疏朗、筆意草草的成分。當然,在樹石的點染上,他也吸收了沈周的技法特征,形成了清曠野逸又不乏生機的個人風格。“所畫山水……方之王(應為黃之誤)大癡,梅花道人……為石田,云林所不及。”[1]這雖為過譽之辭,但也準確點出其畫風的淵源及風格特點。
三、小結
林之蕃的一生跨越明清兩朝。他自小養成的孤高耿直、清廉潔己的品格,使其無法茍同于晚明時期吏場昏憒腐敗的風習,嘉興令任上即因頂撞上官,數月內自行辭歸。在隆武政權里,他也因看不慣內部勾心斗角,隨即掛冠別去。即使是退隱20多年后,他依舊不改耿介本色。林涵春所撰傳記載:“先生獨郁郁寡情以終其身……至于持論杵鄉貴人,亦以激烈而死。”[1]而面對異族新朝,林之蕃與同時代的大多數遺民文人一樣,選擇了逃避與不合作的態度,拒絕出仕,寄情山水,潛心佛理,這些選擇也給他的繪畫藝術面貌帶來了明顯的變化。他歸隱之后的作品,尤其是山水畫,呈現出平淡幽遠的趣向;還有一類常見的松石墨竹題材,也是作者堅守節操、自我寄托的寓意。閩中地區在17世紀前后的家國巨變中,涌現出一批恪守民族氣節的士人,有以身殉國的黃道周、曹學佺、林垐等,也有更多類似林之蕃、許友、高兆這樣的遺民,他們選擇了歸隱的方式。具體到林之蕃,無論是其所呈現出的獨立人格與遺民精神,抑或是繪畫藝術的特點與成就,長期以來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重現。囿于筆者自身的條件局限,本文僅僅是一個初淺的嘗試,還需要學界同仁進一步地發掘與深入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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