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
時下,人、故事、情感,逐漸成為大眾媒體節目創作的重要內核。在追求IP化的綜藝節目生產線上,不少節目在“講故事”上耗費大量精力,形成“眼球效應”,具化為好看的數據和流量。尤其是一些主打明星牌的節目熱播,與素人故事類節目的手繪形成鮮明的對比,以至于一些創作者略顯浮躁,不愿意沉下去關注普通人的生活,感知他們心靈深處的冷暖,在豐富多彩的多屏世界里,具有“小大正”特質的素人故事類節目尤為稀缺。
隨著現代傳播技術的發展,故事的傳播方式與渠道呈現出多元化的態勢,媒體人精心采制的故事類節目可以通過PC端、手機移動端進行更快捷地傳播,這也為素人故事類電視節目的創作和創新提供了技術支持。
21世紀初,國內出現了大量的故事類節目,他們大多以講述素人故事為主要內容。因為信息源和成本控制的原因,一些在其他媒體平臺上播出的,具有較強故事情節和可看性的新聞專題,往往會被其他電視媒體采用,經過提煉、再加工,進一步深挖素人故事背后的價值。因為有諸多媒體外采力量的加持和背書,編輯力量的二次創作和輔助,加上擅長講故事型主持人的講述與表達,這些真實故事顯得曲折離奇,跌宕起伏,其傳播價值被數倍放大,受眾的情感共鳴被激發,因此,節目一度成為收視熱點,《王剛講故事》《傳奇故事》等便是這一時期素人故事類節目的典型代表。
2010年之后,素人故事類節目有了較大的進步和發展,“素人”概念也被細分,內容得以精耕細作,有以“家風故事”為主題的,有以“脫貧故事”來架構節目的,也有以“公益尋人”為主題的,還有以“信件”為由頭開啟故事的,等等。這些節目的誕生,為素人故事類節目的創作帶來一股清流。但是,我們也應該認識到,素人故事類節目總體質量不高的問題依然存在。比如,選題低俗化,創作手法單一,敘事方式套路化,營養價值低等,應引起重視。從另外一個層面來講,素人故事類節目優化的空間也很大。而這,需要廣大創作者群策群力,繼續為素人故事類節目創作輸送優質理念和實踐經驗。
對素人的故事要么挖掘不夠,淺嘗輒止,不得要領,置觀眾的關切點于不顧,要么挖掘過度,注重獵奇、煽情,將故事沖突最大化,令節目流于低俗的隱私爆料,是當前素人故事類節目普遍存在的問題。具體來說,呈現出以下幾個特點:
追求情節曲折跌宕,放大人物間的矛盾沖突,做足人物的對立關系,有意無意地暴露人物隱私,這類問題頻繁出現在城市臺的素人情感故事節目中。這些節目從定位來看,是以電視媒體為橋梁,為百姓提供情感慰藉與幫助,在客觀呈現的基礎上,向觀眾倡導正確的價值觀,以達到促進社會和諧的目的,其立意是積極向上的。但是,從實際運作來看,主創人員業務能力參差不齊,很難把控好尺度和邊界,甚至會引發糾紛。
上海某電視臺曾接到故事主人公王某的求助,請求節目組對其婚姻問題予以調解。記者隨即登門對求助人及其前妻李某、女兒做了采訪。但一開始,李某是拒絕的,記者甚至在小區里攔住李某的車,卡住汽車門向李某追問,面對這樣的采訪攻勢,李某從抵觸到接受,慢慢的,也就說了一些心里話,甚至還談起了夫妻情感糾葛產生的原因。這些話經過剪輯在節目中播出。李某認為節目公開了她的隱私,侵犯了她的名譽權和隱私權,便將電視臺告上法庭。節目追求沖突性與故事性,對婚姻中的情感隱私的渲染,引發了糾紛。
素人故事的挖掘,挖深了,影響當事人生活;挖淺了,不好看。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節目應該有一定的價值觀,回避過度挖掘隱私造成的低俗化傾向。
廣泛的底層人群,是素材之源,他們需要我們去關注,去講述。為了還原他們的堅守、漂泊和奮斗,免不了要觸及素人的悲歡離合,呈現他們的苦難,消費觀眾同情的淚水。央視大型尋親節目《等著我》收視表現突出,講故事的創新手法是因素之一。但在講述素人故事的過程中,節目也存在一些問題。
每一期《等著我》在素人故事的挖掘方面,也是竭盡全力。創作者努力在多個維度上對故事做了擴充,不同于以往幾季只有一個求助人講述故事,這一季的《等著我》讓求助人的朋友、親人也來參與。一期近兩個小時的節目,通常只安排三個素人故事,“打開希望之門”之前的素人故事講述,都非常之長,略顯拖沓,有的故事甚至有故弄玄虛之感。比如尋人者屈氏兄妹心懷感恩,尋找當年資助自己的孫莉姐姐,故事圍繞一本詞典有渲染過重之嫌,將兄妹考上大學,完全歸功于資助人的鼓勵,也有牽強附會之感。
某期節目講述被同一戶人家收養的孩子后來結為夫妻的故事時,不斷強調養父母的不好,但是,在引用證據說明時,卻又顯得牽強附會。在講述養父母家庭過年缺少愛的氛圍時,同樣例證不夠,過多強調被收養孩子的心理脆弱,而忽視了養父母付出的努力。故事應予客觀講述,功過則由觀眾評判。為了證明自己的苦難而絕口不提別人的付出和功勞,并為此鏈接一些牽強附會的故事,有消費苦難之嫌。
人是故事的核心。和明星不同的是,素人沒有隨時可以展開的敘事點,也沒有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在觀眾審美越發挑剔的時代,人們對和自己差別不大的素人興趣不大,這就產生一個問題:讓素人說出他的不普通,很難;想讓他們的不普通感染觀眾,就更難了。所以,創作者在素人故事的挖掘上應花更多的精力,把故事講得真切、自然,符合邏輯,以真情實感感染觀眾。
素人故事中,人物是真實的,在故事的延展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人性真實的一面。但節目往往追求情感挖掘,將人物故事最大化,容易走向兩個極端:要么瑣碎繁雜,要么又正又硬。
某城市臺的一檔素人故事類節目講述了一位見義勇為男子救助落水者的故事。面對記者的采訪,這位見義勇為者一再聲稱,只是因為自己恰巧路過,又會游泳而已,相信如果是其他人經過,也會見義勇為的。但是,到了節目播出后,這位見義勇為者的前半生的故事被渲染得很正能量,人物也是“高大全”。這種過度拔高好人的道德水準的講故事方式,將素人捧上神壇,失去了地氣,傳播的效果并不盡如人意,甚至適得其反,不僅給好人帶來不少麻煩,也無形中提高了公眾行善的道德門檻,令不會游泳、選擇無助地吶喊或者只是報警的路人,可能淪為被道德綁架的對象。而且,節目故事的這種渲染,還有可能誤導青少年,在不具備施救條件的情況下,貿然跳入河中。刻意拔高立意,將故事最大化的講述方式在素人類節目中并不可取。
由于傳統電視媒體成本管控等原因,需要外采的素人故事類節目,往往面臨著題材缺乏的問題。因此,一個只適合做一期的素人故事,有時會被人為拉長為兩期甚至三期,摻水現象嚴重,這一問題在情感故事、尋親故事、調解故事中比較常見。故事節奏拖沓,觀眾容易放棄,即便有少數觀眾堅持看完,但由于節目冗長,人們對于故事結局的期待被拔高。懸疑也好,反轉也罷,如果結局不夠出彩、震撼、意外,人們的心理預期就受到傷害,對節目形成小題大做的印象,令節目的公信力受到影響。
把素人故事類節目當作公益事業來運作,將為我們提供電視節目內容生產的新理念、新邏輯和新模式。為公共利益疾呼、為群眾所急奔走的節目,不愁沒有沒有市場。廣闊的天地里,有著很多唾手可得的好題材,它和我們有著共同的情感紐帶,比如感恩、團圓、傷感、落寞、盡孝、寬容等等。他們關乎愛情的喜與悲,家庭的幸福與不幸,血濃于水的親情與離別,素人命運的悲歡離合。題材本身的大開大合特性,并不需要創作者去刻意地渲染、煽情,只要講述得當,便能擊中人們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公眾對善良、正義、公平、溫情始終存有渴望,面對他們的期待,創作者該如何提升節目的精神內核?
素人故事類節目不必在戲劇沖突上過分注重,應該適度關注小人物的命運與某個特定時代背景的關聯,啟發觀眾去思考時代與個體、社會與人的相輔相成的關系。如此,節目就有了人文價值。
第四季《等著我》節目雖然存在些許不足,但節目的可取之處更多。以2018年5月27日播出的《等著我》為例,一生要強的“鐵漢爸爸”王爾勤在妻子離世后,獨自撫養三名子女長大。直到三姐弟長大成人開啟幸福生活,才終于揭開爸爸深藏心底的秘密。原來,他們眼中的“鐵漢爸爸”在13歲那年就被拐賣,從此,再也沒能回家。后來,“鐵漢爸爸”又因為撫養孩子一再耽擱尋親的腳步,直到孩子們全部成才、成家后,終于啟動了尋親之旅。然而,時過境遷,老家的親人已經搬遷,尋親之路一波三折……
這個素人故事在敘事中,緊扣時代背景以及父親陪伴孩子成長的每個時期進行敘事,有著情感的厚重感、時代的貼近性、人物的命運感。而且,看過《等著我》節目的觀眾都會發現,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類似被拐賣的事件較多,這說明,這些事件并非偶然現象,而是特定時期特定社會問題的反映。這時,作為節目“暖心公益團”成員的公安部陳士渠警官,化身為行走的普法教科書,以專業和理性,剖析事件的時代背景、深層次原因,并且,從事件中發現犯罪線索,思考其背后的社會意義,提出解決或補救辦法,進而引發觀眾更多的思考。正因為此,《等著我》展現出了與其他素人故事類節目的不同,體現了差異性,進而進一步強化節目的特色,讓節目成長為觀眾愛看愛參與的具有良性互動的好節目。
每一個眼神,每一張笑靨,每一滴淚水,都是素人真實的情感表達。它,不是擺拍,更不是表演,而是真情實感的迸發。素人故事類節目應該努力還原故事的本來面目,用真實感染觀眾。
以2018年6月3日播出的《等著我》為例。48歲的李云川自幼被拐,在他的心中,老家的瓦房,是記憶深處最溫暖的地方。他命運多舛,雙目失明,可他從沒有失去對生活的熱忱。他在鏡頭前,用失明的雙目“看”向遠方,觀眾多么希望,這個經歷磨難的漢子,能通過節目找到親人。可是,隨著故事的遞進,觀眾發現,他的父母已經離世,兄弟早逝,多方輾轉,終于找到了他的妹妹。如果按照觀眾的邏輯和期待,這個經歷了無數磨難的素人,以及他的親人,應該接受生活的饋贈,生活過得安逸而幸福。然而,他的妹妹過得也不好,甚至,他父母的墳墓,掩映在高高的雜草叢中難以辨認,沒有墓碑,鮮有祭奠。他這48年過得那么艱難,卻那么陽光,如今,在墳前泣不成聲。這個素人的故事,體現著節目創作者記錄的用心與真誠。
這期節目告訴觀眾,生活是有兩面性的,比如苦難,它可能摧毀我們的心理防線,讓我們傷心、失望、頹廢,也可能幻化為力量,成為堅韌前行的動力。節目中,素人歷經無數次的挫敗,連觀眾都覺得這個素人故事的結局應該迎來幸福了,但故事仍然以它本來的面目在推進和呈現。這些無法實現的愿望,構成了觀眾對不可知的期待。這是遺憾的藝術,也是素人故事的人文價值。
忽視與普通人的情感共鳴,是優質素人故事類節目稀缺的關鍵因素。如果創作者圍繞特定的主題、特定的人群來講素人故事,讓觀眾形成情感共振,就不再流于傳統與平庸了。
江蘇衛視《閱讀·閱美》節目,以名人推薦、朗讀美文以及素人訪談的呈現形式,借助文字背后的素人故事來感動觀眾。第一期節目中,創作人員遴選了三組素人,一位是吳玥,她是一名接受“放牛娃”肺移植的女孩;一位是王玥,她在尼泊爾的一次雪崩中被突然而至的雪深度掩埋,九死一生,最終脫險;還有四位老爺爺,他們平均年齡88歲,都曾打破世界紀錄。這三組素人嘉賓,看似普通,其實不普通。他們的故事在感染觀眾之余,傳遞出堅韌不拔的處事態度、樂觀陽光的性格特點,這正是節目價值觀的折射。
但是,接受器官移植、雪山脫險重生、打破世界紀錄,這樣的經歷,往往只能滿足觀眾的好奇心。這幾組素人,是日常生活中的稀缺品,觀眾可能為之感動,卻很難感同身受。
所以,尋找奇人異事,并不是素人故事類節目的最佳打開方式。湖南衛視去年研發的周日檔節目《兒行千里》,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創作人員選擇從“家風”入手,切入百姓生活中具有普遍認知的“家風”故事,從而輕松地與觀眾建立了情感共鳴。
“倒金字塔”敘事是素人故事類節目常用的結構方式。尤其要重視節目的前五分鐘,每兩分鐘應設置一個轉折或興奮點,輔以音效、字幕、特效等手段,防止觀眾產生疲倦感。通過講述方式的創新吸引觀眾。
2018年,貴州衛視推出了一檔以講述為主的故事類節目《關鍵時刻》,其定位是“決戰脫貧攻堅特別節目”。乍看,這個節目特別主旋律,正能量,要做好這樣的素人故事類節目很難。所以,在如何講好脫貧攻堅故事上,節目組做了很多嘗試。比如,節目設置了雙主持,分別掌控講述和訪談的故事場。其中,一名主持人負責講述,比如通過回到某年某月某日某個關鍵時刻,來主導故事情節線索;另外一名主持人則與素人在演播室面對面地訪談,了解素人在某個關鍵時刻的故事。當這兩個故事場放在同一個空間里,再輔以適度地渲染,對嘉賓的情緒激發更有幫助。
比如,第一期節目講述了“當代愚公”幾十年如一日率領群眾鑿水渠、開山路的故事。素人黃大發用36年修建了一條跨越3座大山、9個懸崖的水渠,而且,水渠就修在峭壁上,黃大發為了做測繪,甚至差一點摔下山崖。
這樣的素人,這樣的故事,用再生動的語言和文字,也是難以描述的。主創人員通過270°的環繞異形屏,以影像的形式還原出了這條水渠,整個演播室現場都在這條渠道的包圍之中,巨大的視覺沖擊力,為觀眾營造出如臨其境的情感共鳴。這樣的創新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而《等著我》借用國家力量尋人,以五位嘉賓細致分工、接力點評的樣態,輔以聲光電的科技之力,再用“希望之門”的開合來掌控故事節奏的張弛有度,可謂將講述素人故事的形式和內容創新,努力做到了極致。
《關鍵時刻》和《等著我》這兩檔節目在素人故事的呈現上,還有諸多可圈可點之處。它們的創作模式和邏輯,是演播室節目的突破和創新。它們摒棄常用的“填鴨式”故事套路,借助現代科技,特別是聲光電呈現與多種講述方式交織的樣態,給觀眾帶來如臨其境的觀看體驗,將遺憾的藝術變得沒有那么多遺憾。這兩個節目為具有弘揚主旋律意義的素人故事類節目創作,提供了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