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躍
近些年來,學界逐漸重視醫(yī)藥社會史的研究,但直到目前并未較為系統(tǒng)全面地闡述藥物與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研究人參社會史可以對此有所突破,為之后醫(yī)藥社會史的研究提供較好的案例。元代中醫(yī)溫補思想出現后,人參愈加受到人們的重視,對醫(yī)學和社會的影響也逐漸增多①[清]薩英額主編:《吉林外紀》卷七,臺北文海出版社,1984年,第15頁。叢佩遠:《東北三寶經濟簡史》,農業(yè)出版社,1989年,第6~13頁。蔣竹山:《人參帝國》,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6~36頁。。而在明末清初大裂變之際,遼東人參則扮演了非常重要的歷史角色。如果說東北是滿族的“龍興之地”,則人參就是滿族的“龍興之物”。
人參與明末清初遼東社會的關系非常復雜,很長時間內沒有被完全理清,尤其是人參在后金戰(zhàn)勝明朝過程中的作用沒有被系統(tǒng)研究。有關人參對后金的經濟作用已有較多論述,認為人參促進了女真族經濟繁榮,是后金重要的經濟支柱②代表論著參見叢佩遠:《東北三寶經濟簡史》,《人參篇》第三、四章。袁清:《清入關前的經濟潛力》,《清史研究》,1996年第1期。佟永功:《清代盛京參務活動述略》,《清史研究》,2000年第1期。[美]魏斐德:《洪業(yè)—清朝開國史》,陳蘇鎮(zhèn)、薄小瑩譯,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31頁。郭頌:《論朝鮮與清朝的人參貿易》,延邊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此為平允之論,但也未論述全面。有關人參的政治影響,已有論著指出人參爭奪是后金與明朝、朝鮮民族矛盾激化的重要誘因①宮喜臣、駱云和、段鳳琴:《明清時期的東北采參業(yè)》,《人參研究》,1990年第4期。趙郁楠:《清代東北參務管理考述》,中央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于磊:《論清代前期東北參務管理體制的演變及影響》,遼寧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蔣竹山:《人參帝國》,第52~58頁。。學人已注意到“人參之爭”的后果,但對各方如何處理參爭則論述不多,乃至“人參合作”的歷史被較少研究。更不多見清初人參對清朝及朝鮮的文化與生態(tài)等影響的論述。以往論述認識到了人參對遼東的單一或局部影響,但并沒有看到人參的社會性影響,且不少局部影響仍有待深化研究。本文主要著眼于清入關前期,從經濟、政治、軍事、文化、生態(tài)等方面理清人參在明清之際遼東變局中所起到的多樣作用,以期說明人參的社會性影響,深化醫(yī)藥社會史研究。
遼東人參對建州女真人的經濟崛起有重要作用。明代中后期,受溫補思想以及享樂之風②秦玉龍:《溫補源流初探》,《天津中醫(yī)藥大學學報》,1991年第1期。俞宜年等:《明代溫補學派用藥特色探析》,《福建中醫(yī)學院學報》,1996年第1期。王明強等主編:《中國中醫(yī)文化傳播史》,中國中藥出版社,2015年,第220~238頁,第292~310頁。金元明時期,醫(yī)家治病非常重視人參的功用。、遼東豐富的人參資源③李洵、薛虹:《清代全史》第1卷,遼寧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7頁。[清]阿桂等修纂:《欽定盛京通志(二)》卷一百七《物產二》,鳳凰出版社等,2009年,第586頁。清人將人參位列東北藥材之首,倍加隆寵。、女真南遷④曹樹基:《中國移民史》第五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42~443頁。閻崇年:《清朝開國史》上卷,中華書局,2014年,第33~51頁。、靠近市場廣闊的京津等因素的影響,建州女真人的采參業(yè)迎來了歷史黃金期。人參便成為建州女真崛起壯大的重要依托,也推動了建州女真其他行業(yè)的進步。
建州女真的人口增長,主要靠自然生育、和平移民、戰(zhàn)爭劫掠,而戰(zhàn)爭劫掠對其人口的短期增長影響尤為顯著⑤李健才:《明代東北》,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61~172頁。。那么采參業(yè)與三者有何關系?在滿族早期歷史中,采參是一種群體行動,包含識路、辨別、采挖等角色,須用較多人手。既然社會需參量擴大,那么產參量須隨之擴大才能適應形勢。女真家庭或家族欲得更多參利,就須有更多的勞動力,才能保證大規(guī)模采挖、爭參、自衛(wèi)。在這種歷史背景下,采參業(yè)的擴大再生產和女真族的繁殖生育成正比例關系,刺激了其自我繁殖和劫掠他族人口。
在女真吸引和劫掠他族人的過程中,人參扮演了重要的誘拐角色和攻略借口。人參的高利潤,是部分漢人移民遼東和誘使明朝、朝鮮的窮人越境偷參的重要經濟動因⑥[日]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上冊,但燾譯訂,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第51~52頁。從佩遠:《東北三寶經濟簡史》,第51~58頁。。正面來看,這是漢人等在爭奪女真利源,但另路思考,這是外族人主動為遼東采參業(yè)增加人手。為人參主動移民或逃亡到此定居的外族人,會演變成女真勢力下的人口⑦曹樹基:《中國移民史》第5卷,第268~283頁,第401~404頁。朱誠如主編:《遼寧通史》第二卷,遼寧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65~66頁,第192~193頁。。不定居失手的外人,被女真人逮住或撫化,“為奴使喚”“砍木負米”或者“入山采人參”等,也會變成女真轄下的人口①鄭天挺主編:《清史》上編,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8頁。。而女真人為捍衛(wèi)參利,對成功越境偷參的人常采取報復措施。有勢力的女真貴族,常將怒火引向邊境漢人,攻殺的目的除了報仇雪恨,更在于攫取更大利益如人口財物土地。努爾哈赤將明朝人“越境偷參”列入“七大恨”中,以此發(fā)動戰(zhàn)爭,不斷攻城略人,使女真人轄下的漢族人口大為增加,女真人也因此得到漢族先進的技術和文化②《清太祖高皇帝實錄》第五卷,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69~70頁。有關清對明戰(zhàn)爭的人口俘略,可參見朱誠如:《遼寧通史》第二卷,第193~202頁。。反觀明朝,漢人因參利尤其是相關的邊境戰(zhàn)爭而被囚掠,造成了大量的人口流失,對遼東乃至明朝的衰弱產生了重要影響。人參誘略使女真人口增加,實力增強,而明朝人口減少,實力下降,二者是有密切關系的。這或許是人參贈給明末清初女真人意想不到的“人口福利”。
人參市場的擴大和繁榮,使人參業(yè)成為熱門行業(yè),對有關輔助行業(yè)起到推動作用,改善了女真社會舊的經濟結構。
1.人參業(yè)的完善。人參需求量和價格的上漲,對遼東人參的運輸、保存、售賣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推進了技術革新。在以努爾哈赤為首的女真人中,吸取漢族經驗和市場教訓,創(chuàng)造了儲存人參的“蒸曬法”,“獲利倍增”③《清太祖高皇帝實錄》,第47頁。。在售賣過程中,“干參”逐漸取代“鮮參”,革新了售貨方式和人參市場格局,使明清之際人參市場基本演變成“干參”市場,增強了女真人在人參市場博弈中的主動權④宮喜臣等:《明清時代的東北采參業(yè)》,《人參研究》,1990年第4期。。大量干參的出現,必然對倉庫的濕度和通風提出要求,這對女真人改進倉庫具有推動作用⑤賀飛:《清入關前糧倉研究》,渤海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此外為價格著想,女真人也逐步加工“紅參”,促使了遼東人參加工技術的進步⑥王鐵生主編:《中國人參》,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2001年,第27頁。。
2.種植業(yè)的進步。女真早期的經濟結構以采獵為主,與中原農業(yè)經濟相比,經濟結構缺陷太多⑦[明]王崇之:《陳言邊務事》,見[明]黃訓編:《名臣經濟錄》卷四十,《文津閣四庫全書》第152冊,第312頁。。人參業(yè)的發(fā)展,增加了建州女真的人口,為其種植業(yè)發(fā)展提供了人力條件。因人參被誘掠的漢人,也為女真族種植業(yè)帶來先進的技術條件。發(fā)展種植業(yè)也需要種子、耕牛和農具。而人參貿易的興盛,為種植業(yè)購買種子、耕牛和農具提供了便利⑧戴逸、李文海主編:《清通鑒》1,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29頁。。這有利于后金加速封建化,逐步向農耕經濟過渡,為后金崛起提供了堅實的經濟基礎⑨鄭天挺:《清史》上卷,第57~62頁。李洵、薛虹著:《清代全史》第一卷,遼寧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0~43頁。。
3.手工業(yè)的進步。刨釆人參,需要特制的鐵工如“索羅木棍”“快當刀子”等⑩林仲凡:《明清時代我國東北各地人參的開采和經營》,《中國農史》,1988年第4期。。人參的蒸曬,需要鐵盆鐵鍋和炭火。人參數量和價格的增加,對采挖技術、炭火數量和冶煉技術及鐵鍋盆數量等提出了要求,有利于推動建州女真大規(guī)模炒鐵活動及冶鐵術的提高?曹文奇、楊秀:《女真人與鐵器》,《滿族研究》2002年第2期。李鴻彬:《明代女真族鐵業(yè)發(fā)展簡況》,《民族研究》1984年第5期。。售賣前需要對人參加工、裝飾,對推進木工技術和加工參的多樣化具有幫助?王鐵生主編:《中國人參》,第27頁,第475~476頁。。人參保藏需通風干燥,也有助于改良后金倉庫。
4.商業(yè)的盤活興盛。受溫補思想的影響,人參在明朝受到熱捧,是公開市場和走私市場的緊俏貨。人參成為后金打開和立足東北亞經濟貿易圈的關鍵商品之一。在明朝封禁馬市進行經濟制裁的時候,后金便利用人參的獨特價值,通過武力、走私、賄賂、轉賣等手段,重新撬開大明市場,得以暗地繼續(xù)維持①如明末女真人就曾利用毛文龍的皮島黑市,繼續(xù)對明人參貿易,可參見[明]文秉:《烈皇小識》,見于浩輯:《明清史料叢書八種》1,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第42頁。或參見后文。。而在明金、朝金、蒙金的商貿中,人參是女真以貨易貨和貨幣交換的關鍵要素之一。大量的人參貿易為女真換取金銀貨幣提供了機會。金銀的增加可為女真族的整體商貿注入活力,帶動其他物品的貿易。這不僅給后金帶來了大量貨幣,對穩(wěn)定后金社會也有重要作用。
但對明朝來說,后金的人參貿易對明朝財政消極作用明顯。人參屬于名貴藥品,價格不菲。后金對明朝的人參傾銷,造成了明朝的白銀外流,削弱了明朝的經濟實力,不利于本國的商品貿易和經濟穩(wěn)定。而買參的群體,多為達官貴族等社會剝削者。這些剝削者最終還是要將買參的錢轉嫁到貧苦大眾身上,加劇了官民對立和腐敗衰亡。
古代王朝中,統(tǒng)治者常壟斷某種生活必需品,借機謀取厚利,如鹽、酒。清代壟斷經濟模式,最初卻與人參有關,確實獨具特色,開啟了清代專賣制度的先河。滿清貴族實行界限分明的八旗分山制,將采參權和售賣權緊緊抓在自己手中,形成了滿清入關前獨具特色的人參壟斷經濟,為籌集軍費提供了便利②戴逸、李文海主編:《清通鑒》2,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28頁。宋抵、王秀華編著:《清代東北參務》,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3~4頁。。在滿清貴族的規(guī)劃下,人參壟斷經濟孕育了早期滿族社會牢固的經濟鏈。八旗貴族處于上游,對人參的采賣和利益享有支配權,是參利最大者。八旗官兵和參務官員,位于中上游,保護和沾潤參利。參商、參把頭等則處于中下游,賺取人參差價。刨夫、車夫等采運的低層人員,則處于經濟鏈的下游。人參壟斷經濟幾乎是滿清社會的縮影,與滿清貴族甚至下層參民的利益息息相關。觸動這條經濟鏈,就意味著與滿清社會打交道,甚至為敵。
人參壟斷經濟是特殊歷史下的戰(zhàn)時產物,對清朝入關后的壟斷經濟有一定影響。入關后,人參壟斷經濟不僅沒有減弱,反而進一步加強,出現了制度化,對清代中后期的參務管理體制的形成奠定了基礎③佟永功:《清代盛京參務活動述略》,《清史研究》2000年第1期。王宏志:《洪承疇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第255~258頁。不少滿族權貴,入關不久就急不可耐地催迫人參傾銷。。人參壟斷經濟的暴利啟發(fā)了滿漢權貴對其他重要物資的專賣。如吳三桂在巴蜀開行的連附壟斷經濟,就是受到了遼東人參專賣的影響。他降清進軍西南后,“以遼地產參,利盡四海,而連附獨出巴蜀,因嚴私采之禁,設官監(jiān)之官收其值而鬻于市,犯者至死。”④佚名:《吳耿尚孔四王合傳》,見于浩輯:《明清史料叢書八種》1,第550頁。連附乃黃連和附子的合稱。其中附子用于回陽救逆,時為巴蜀著名特產。不過人參壟斷經濟的出現,也是滿族官民對立的重要標志。貴族和百姓在參利上的矛盾,雖暫時被明清大矛盾遮掩,但并沒有消失了,“私采”一直存在,反映了統(tǒng)治者的封閉和貪婪⑤宋抵、王秀華編著:《清代東北參務》,第37~41頁。李博:《清代順治至嘉慶時期東北私參活動》,《史學月刊》,2011年第9期。。
人參經濟對女真如此重要,受到后金權貴的高度重視。擴大參利,是后金增加財富的重要手段。擴大參利的兩個必要條件便是增加參量和提高參價。首先為盡可能地增加人參持有量,努爾哈赤和皇太極都非常重視統(tǒng)治區(qū)內部的人參采掘。后金內部有計劃地開發(fā)人參資源,劃分參區(qū),增加采挖人員數量和擴大采挖區(qū),否則后金對明朝進行大規(guī)模人參貿易是不可能的。但是東北人參并非女真獨有,別族也會采挖一部分人參。那么另一個增加人參數量的重要措施便是通過戰(zhàn)爭強占參山和掠奪人參。其次關注人參市價,對明則趁機增價,對弱小部落則“勒買參斤”,賤買貴賣,積極進行價格競爭,盡可能維持和擴大參利①《清通鑒》1,第85~87頁。。隨著實力的增強,有些女真人甚至在馬市上“強鬻枯參,倍勒高價”,非常蠻橫②[明]楊道寶:《海建二酋逾期違貢疏》,見[明]陳子龍選輯:《明經世文編》卷四五三,中華書局,第4977~4982頁。。
史載努爾哈赤在馬市上“歲以貂參互市,得金錢十余萬”,可見后金攫取了大量參利。人參貿易,確實促進了女真社會“國富民殷”③北平故宮博物院編:《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一,1932年,鉛印本,第8頁。。
人參經濟的重要性,使后金參務已經越過醫(yī)藥和經濟的傳統(tǒng)界限,深深嵌入到后金的政治生活中,讓明清參務變得復雜化。有關人參的爭執(zhí)分合成為牽動遼東政局演變的重要紅線。
饋贈人參是官場交往中的厚禮,而抄查權貴的藏參則是政治斗爭的重要手段。對于明朝來說,人參對明朝政治的腐敗和內訌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遼東官員為了巴結上級,遮過顯功,常向權勢太監(jiān)或高官賄賂人參—“參賄”。但是要想“參賄”,須有足量夠品的人參方可。將官想要獲得足量夠品的人參,免不了勒逼官民士兵挖參貢參,或者欺行霸市,成為“參霸”甚至“參渣”,惡化遼東官民與民族關系。萬歷時期的不少遼東邊官為攫取參利,“減價強鬻參,毆打市夷幾斃”,導致馬市人參貿易凋零,激起民族仇恨④[明]張學顏:《貢夷怨望乞賜議處疏》,見《明經世文編》第5冊,卷363,第3906~3908頁。。最典型的是遼東稅監(jiān)高淮,借置辦參貂之名,“無一城堡不到,無一村屯不被騷擾”,敲骨吸髓,引起遼東軍民的極大憤怒⑤[明]何爾健著,何茲全、郭良玉編校:《按遼御檔疏稿》,中州書畫社,1982年,第60、72頁,第70~71頁,第83~84頁。。高淮放縱下屬隨意敲詐,僅在廣寧一處就至少榨取人參18斤,而其他各處則難以統(tǒng)計⑥[明]何爾健著,何茲全、郭良玉編校:《按遼御檔疏稿》,中州書畫社,1982年,第60、72頁,第70~71頁,第83~84頁。。對將官兵,高淮則“頤指氣使,陽騙陰索,欲千則千,欲百則百,參貂黃白,任意攫取,稍不如意……揪采凌辱”⑦[明]何爾健著,何茲全、郭良玉編校:《按遼御檔疏稿》,中州書畫社,1982年,第60、72頁,第70~71頁,第83~84頁。。盡管高受到多人彈劾,但在萬歷庇護下逍遙法外。這令遼東軍民倍感心寒,以致很多視故土不如夷地,逃到女真地區(qū)避難安生⑧[明]何爾健著,何茲全、郭良玉編校:《按遼御檔疏稿》,第12~16頁。[清]張廷玉等編纂:《明史》卷三〇五《宦官二·陳增傳附高淮傳》,臺灣商務印書館百衲本,第3362~3364頁。。高淮轉移了遼東軍民的斗爭焦點,為努爾哈赤的休養(yǎng)生息和壯大實力提供了幫助,客觀上成為大明朝的內賊和后金的好朋友。再如崇禎時期黨爭仍在,打擊政敵的重要手段就是指責對方接受“參賄”。權臣周延儒招權納賄,曾被揭發(fā)受賄重達十兩的“清河參”⑨[明]文秉撰:《烈皇小識》,于浩輯:《明清史料叢書八種》1,第208頁。。袁崇煥斬殺毛文龍的“九當斬”理由更是與人參密切相關。⑩袁崇煥:《島帥正法謹席藁待罪仰聽圣裁疏》,見[明]袁崇煥著,楊寶霖輯校:《袁崇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93~197頁。袁指責毛文龍制定了苛重的“參役”。毛勒逼投靠難民到危險的“夷地”挖參貢參,每天只給其“米一碗”,導致“皮島白骨如山”,然后將上好人參賄賂朝中太監(jiān)或權臣,還勒逼登州守將等“不曰受我參貂若干,則曰受我商人領狀若干”,讓其得以炫功掩過,顛倒黑白①[清]吳騫輯,賈乃謙校:《東江遺事》,浙江古籍出本社,1985年,第175頁。。再者毛文龍在明朝危難之際,勒逼朝鮮獻參,在皮島馬市私自購買敵國女真的人參,大肆向內地高價轉賣,發(fā)國難財,弱親肥己資敵②從佩遠:《東北三寶經濟簡史》,第60~63頁。[美]袁清:《請入關前的經濟潛力》,《清史研究》,1996年第1期。。滿清貴族中也有不少“參霸”,但遠不及毛文龍之無恥。毛文龍可稱得上明末遼東獨特的“參渣”。袁崇煥殺毛文龍對明朝邊防造成消極影響,也造成了皮島人參貿易的萎縮,卻解放了因“參役”而受盡折磨的難民。
對后金來講,人參是轉移內部矛盾和增強凝聚力的重要手段。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人參已經被視作女真族的民族物產,是女真族共同的記憶,為女真族形成“人參政治”提供了堅實的基礎。明朝人和朝鮮人越境偷參,在后金權貴別有用心的挑唆下,極易演化成女真族的共同仇恨。而滿清權貴便利用這種民族“參恨”,掩蓋內部的不平等,將內部矛盾轉嫁到外部。他們一則用“參恨”增強了民族凝聚力和戰(zhàn)斗力,成為征明伐朝的重要借口;二則以代言人的形象申復“參恨”,利于籠絡人心,集中權力;三則可借口防范越界偷參,堂而皇之地將參山收歸“公有”,將采參權集中在權貴手中,假公濟私。“參恨”對明清之際的滿清權貴可謂是一石三鳥的法寶。
在雙邊關系中,明人越界采參、壓低參價是激化民族矛盾的重要導火索。這是已成為學界的基本看法。不過仔細分析,人參激化明金民族矛盾的事實多見于后金中前期③宋抵、王秀華編著:《清代東北參物》,第143~144頁。。但在后期,明朝在遼東步步敗退,其人口和勢力已經大不如前。明朝遼東漢人在戰(zhàn)爭的威脅下,強橫早已不在,對女真避之唯恐不及,逃亡甚多,人數銳減,再去越界偷參或壓低參價的可能性已大降④當時遼東巡按熊廷弼歷數后金戰(zhàn)爭劫掠大量人口,曾悲觀夸張地說:“遼左今日之患,莫大于無人。”參見[明]熊廷弼:《懲前規(guī)后修舉本務疏》,收于[明]程開祜輯:《籌遼碩畫》,商務印書館(上海),1937年,第52~53頁。熊論盡管言過其實,但是遼東明朝人因戰(zhàn)亂而人口銳減是不爭的事實。。但后期后金仍不斷指責明人越界偷參,煞有其事。其實到皇太極時期這個由頭已經實少虛多,不過是一種戰(zhàn)爭借口而已。客觀講,明朝人在滿清人參經濟的壯大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女真人應當感謝漢族才對。后金是人參的主要生產輸出國,而明朝是人參的主要消費輸入國。沒有生產就沒有消費,但是沒有消費的生產注定是長不了的。沒有漢族溫補思想、廣大的消費市場等,女真人參經濟是很難發(fā)展起來的。在后金龐大的人參經濟中,漢人越境偷參造成的損失是微小的,女真權貴才是真正的獲利者。后金的狡猾之處,在于將舊賬翻出來當事實借口,煽動一般女真的民族仇恨,以增強伐明的氣勢和力量。而明朝內外失火風聲鶴唳,很難針鋒相對地進行斗爭,在輿論戰(zhàn)上處于下風。
在處理參爭中,明清做法差異較大。明朝中后期對待“參爭”事件上,除對參爭人命較多關注外,對越境偷參案件不重視,管理松懈,充耳不聞。而后金則對“參爭”的大小事件均密切關注,大做手腳,對內則大作反明宣傳,對外則反復叫冤。在人參的政治博弈中,衰弱的明朝愈加被動。崛起的后金積極主動,終成明清人參政治的主導者。
朝鮮位于后金的戰(zhàn)略后方,與明朝關系融洽,在初期助明抗金⑤《清通鑒》2,第477~478頁。。后金無法用和平手段將朝鮮拉攏到自己的陣營中。為了防止朝鮮助明,尤其擔心兩面夾擊勢態(tài)的出現,后金需要動用武力改變朝金舊關系。而朝金的人參之爭,為后金發(fā)動征朝戰(zhàn)爭和改變朝金關系提供了口實,使金朝關系從最初的“平等之國”,退為“兄弟之國”,最終跌至“君臣之分”。兩國的人參政策隨著國家地位的變化發(fā)生了重大改變。
后金崛起初期,實力較弱,在明朝眼中的地位遠不如朝鮮重要。在朝金關系中,明朝常壓金護朝。明朝在處理轟動一時的“渭源參案”便是最明顯的例子①《清通鑒》1,第47~49頁,第349~351頁。。朝鮮在其中的態(tài)度是比較微妙的。一方面,朝鮮在明朝的支持下,不愿吃大虧,整軍備戰(zhàn),以防不測②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六),中華書局,1980年,第2145頁。。另一方面,為了獲取明朝的更多支持,朝鮮賄賂明朝邊將,謊稱參案乃系民間私相斗毆,積極游說明朝錯先在金,自己總體上是正當的。但私底下朝鮮鑒于后金的壯大和自己的衰弱,非常擔心后金會借此報復,再致國內動蕩,所以朝鮮又派人對后金進行低姿態(tài)的賠禮道歉,置備布匹、高麗參、酒宴,希望消弭戰(zhàn)端③詳情可見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六),第2149~2187頁。。后金對于明朝的袒護和朝鮮的陰猾,自是上下氣憤,對朝鮮的低姿態(tài)道歉更是不買賬,但是自知理虧,且羽翼未豐,怕朝明兩面夾擊,不得不暫時退避三舍,最后從“人參之爭”被迫轉向“人參之和”。
但皇太極繼位后,對外奉行更加積極的擴張戰(zhàn)略,對朝鮮一改過去的隱忍姿態(tài),屢次拿邊界參爭要挾朝鮮。衰弱的朝鮮對后金被迫隱忍退讓,主張“人參之和”,試圖將邊界參爭降到民間私事級別,希望小事化了④叢佩遠:《東北三寶經濟簡史》,第54~56頁。。但后金卻主動將邊界參爭升級為國家政治問題,將其統(tǒng)籌到戰(zhàn)略目的中。在金強朝弱的形式下,朝鮮的“民間參爭”處理模式,最終還是拗不過滿清的“國家參爭”處理模式。在后金挑起對朝戰(zhàn)爭的借口中,指責朝鮮人“越界偷參背盟”幾乎是必備的。而這個借口,與征明的“參恨”不一樣。征明“參恨”虛多實少,伐朝“參恨”實多虛少。后金常能將朝鮮“參賊”人贓并獲,讓朝鮮無可否認⑤張存武、葉泉宏主編:《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一六一九—一六四三》,國史館印行,2000年,第84~86頁,第127~129頁,131~133頁。以下簡稱該書為《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后金利用這個由頭,添油加醋,向朝鮮提出大堆條件,逼迫朝鮮臣服。
明清決裂后,清朝人參貿易萎縮,加劇了國內的饑荒動蕩⑥《清通鑒》1,第47~49頁,第349~351頁。。這迫使?jié)M清不得不將貿易重心東移,擴大朝金貿易份額。在第一次朝金戰(zhàn)爭中,皇太極以武力暫時逼服朝鮮,使二者變?yōu)椤靶值苤畤保脵C強令朝鮮開放更多邊市銷售人參。在西部人參貿易萎縮的情況下,皇太極用戰(zhàn)爭手段打開東部朝鮮市場,欲使后金人參經濟繼續(xù)運轉。但這并不容易。
人參在西部漢人區(qū)物以稀為貴,但在東部朝鮮區(qū)見多不怪。朝鮮也是傳統(tǒng)的產參大國,故遼參在朝鮮沒有貂皮暢銷⑦刁書仁:《明代女真與朝鮮的貿易》,《史學集刊》,2007年第5期。。朝鮮對邊境人參貿易的態(tài)度是雙重的。一方面,人參也是朝鮮內外貿易的重要產品,與后金的人參貿易存在競爭關系。為保護朝鮮的北部市場,朝鮮在朝金邊市故意壓低遼參的價格,抵制后金的人參貿易⑧《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第127~129頁。雙方原定馬市參價16兩,朝鮮則云人參對其無用,壓至9兩,否則收回。。另一方面,朝鮮迫于后金的軍事壓力,也低價收購一部分遼參,但卻轉身高價賣給水深火熱中的明朝,賺取地區(qū)差價⑨《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第167~170頁。后金指責朝鮮在皮島向明朝倒賣人參,“每斤參售價二十兩”,可從收購的遼參中凈賺一倍以上,不可不謂厚利。。朝鮮這種不光彩的行徑,是一種自保自私的表現。
因為以上原因,朝金的人參貿易并沒有打開局面,這是后金無法容忍的。后金通過反復偵查,曝光了朝鮮的小算盤,然后言辭激烈地批評朝鮮的陰猾偽善,諷刺朝鮮“既言人參無用,貴國年年出境,挑斗是非,不識掘此無用之人參何為也”,強令朝鮮提高參價,增加邊市數量①《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第127~129頁。。朝鮮對此則是據理力爭,爭辯參價漲幅是市場規(guī)律,與朝鮮政府無關,對增加邊市也是不情愿,還多次以“兄弟之國”為名強調自己的“善良和平”,指責后金恃強凌弱、無理取鬧,言辭時而嚴厲,打起了口水仗②《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第131~133頁,第171~173頁。朝對高價賣參之事,矢口否認。。對于朝鮮的“強詞奪理”和“種種不禮”,后金非常氣憤。于是后金在人參問題上再次老調重彈,以人贓并獲的形式反復指責朝鮮“越界背盟”,多方恫嚇③《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第134~136頁,第166~167頁,第180~185頁。。但是朝鮮利用“兄弟之國”的名義,針鋒相對軟磨硬泡,不肯徹底屈服,且仍與明朝暗通曲款④《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第167~173頁。。后金可能萬萬沒有想到作為“弟”的朝鮮這么難纏。征明戰(zhàn)略和長期的矛盾,最終令滿清對朝鮮“忍無可忍”,再次動兵,變“兄弟之國”為“君臣之分”。
第二次朝清戰(zhàn)爭,朝鮮慘敗投降,被迫接受清朝的全部要求,絕明臣清,成為清朝的藩屬國,實現了清朝的戰(zhàn)略訴求⑤[日]稻葉君山著,但燾譯訂:《清朝全史》上冊,第71~87頁。。二者變?yōu)椤熬贾帧保骨宄陔p邊關系中徹底占有了主動權和最終決定權。之后,清朝主動將兩國“參爭”從國家政治矛盾降低到一般矛盾。盡管之后朝鮮“越境偷參”的現象依舊存在,但是君臣之分已定,清朝為了顏面對朝鮮的指責頻率大大下降,總體上淡化處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愿為蠅頭小利大動干戈,破壞“天朝上國”的形象,穩(wěn)固雙邊關系。而朝鮮對清初兩國參爭的惡果心有余悸,對清朝的輕度指責不再力爭,反而主動配合抓捕境內的“參賊”,并將“參爭”的最終決定權拱手讓給清朝,展現出鮮明的合作姿態(tài)⑥《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第327、329、337~340頁。。用朝鮮君臣自己的話說,這為了避免“邊釁”⑦[日]末松保和編輯:《李朝實錄·肅宗實錄》,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1964年,肅宗卷三八下,二十九年十一月丙午,第528~529頁。。兩國的參爭處理模式,最終合二為一,走到了一起。
在清朝中前期,為防朝鮮人越界偷參引起邊釁,朝鮮政府非常重視朝清邊界的監(jiān)管,對北部人參采掘行為嚴加控制,總體上還是奉行“參禁令”,一段時間還實行更加嚴格的“南北參商禁斷”,企圖全面禁止采參和售賣⑧郭頌:《試論朝鮮與清朝的人參貿易》,延邊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這導致西北等采參重地的朝鮮人民“自我境禁采之后,生理斷絕……怨咨日深,散亡相繼”,而不少百姓出于生計,違令采參,導致李朝“參獄”累累,非常可憐,削弱了朝鮮對外人參貿易,加劇了西北地區(qū)的衰弱動蕩,更不利于朝鮮的經濟發(fā)展⑨《李朝實錄·肅宗實錄》卷三八下,十一月戊寅,第535頁。《李朝實錄·肅宗實錄》卷三八下,二十九年十一月丙午,第528~529頁。。清入關后朝鮮北部人參業(yè)的萎縮和地區(qū)的貧弱動蕩,是權勢地位倒置的不良產物。
人參是滿清重要的軍用物資,是擴軍強兵的助手。女真族增強戰(zhàn)力,需要增加人口、糧食產量、戰(zhàn)馬和鐵器、布匹、金銀貨幣等。采參、參貿以及“參爭”為劫掠人口、促進種植業(yè)具有幫助。女真在明、蒙、朝邊境進行人參貿易,為換取好馬良牛和鐵器提供了條件,促進了女真社會的農耕發(fā)展。比如后金通過與蒙古的邊境貿易,就獲得了大量馬匹,尤其到了皇太極時期金蒙之間的人參、皮貨與牛馬貿易更盛以前①《清通鑒》2,第568~569頁,第329頁。。與朝鮮的邊境貿易,有效增加了女真的鐵器和布匹②《清通鑒》2,第568~569頁,第329頁。。這都為女真擴軍強兵積累下較好的基礎。
再據現代醫(yī)學研究,野生人參及相關參藥,對于保持和增強男性生殖能力,以及治療保健孕婦諸多疾病具有重要作用③孫國才:《人參的醫(yī)療保健功效》,《藥學情報通訊》1991年第2期。王鐵崖主編:《中國人參》第十四章。張紅梅:《人參與鹿茸配伍對腎陽虛大鼠生殖機能影響的實驗研究》,遼寧中醫(yī)藥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2年。遼東滿人常以人參和鹿茸作為基本藥料,進行醫(yī)療和保健,對于解決男性陽痿、增強精子成活率以及治療女性妊娠疾病等具有神奇療效。。這有利于滿族的自我繁殖和人口增加,為后金保持和增加青壯年兵力提供了醫(yī)療保障。
在努爾哈赤時期,后金的醫(yī)療知識和技術是比較落后的。被后金俘虜的朝鮮人李民寏曾對后金軍民的醫(yī)藥狀況做如下描述:“疾病則絕無醫(yī)藥針砭之術,只使巫覡禱祝,殺豬裂紙以為祈神,故豬紙為活人之物,其價極貴云。”④[朝]李民寏著,遼寧大學歷史系校注:《建州見聞錄》,中華書局,1987年,第44頁。當時的女真兵民“病輕服藥,而重跳神”,甚至連努爾哈赤與其子都曾利用跳神的方式醫(yī)療祈壽。⑤滕紹箴:《滿族醫(yī)學述略》,《清史研究》,1995年第3期。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第72冊,中華書局,1990年,第703~704頁。在這種情況下,人參是女真熟知的為數不多的藥材,是軍民極為重要的藥材。女真人長期販參,對人參的大體醫(yī)療作用自然清楚。早在明代女真人就已會用“人參水”等以人參為主的藥物來治病保健⑥王平魯:《薩滿教與滿族早期醫(yī)學的發(fā)展》,《滿族研究》,2002年第3期。。后人調查也發(fā)現近現代東北的高壽滿人有食用人參的習慣⑦于永敏:《滿族藥膳與食療經驗》,《滿族研究》,1992年第2期。。現代醫(yī)學研究證明人參對于失血、重傷、休克以及抗疲勞、增強免疫力等均有神奇療效。明末清初中國氣候處于小冰期,遼東更是干寒,利于傷寒、天花等傳染病的爆發(fā)⑧葛勝全等編著:《中國歷朝氣候變化》,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497~500頁。。這使得人參在氣候轉變過程中救治重癥病患的意義顯得尤為重大⑨王平魯:《薩滿教與滿族早期醫(yī)學的發(fā)展》,《滿族研究》,2002年第3期。。在應對清初天花瘟疫襲擊過程中,盡管人參不能根治該癥,但可以幫助滿人增強免疫力,延緩死亡時間爭取救治機會,減少死亡數量⑩梁其姿:《面對疾病》,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8~60頁。杜家驥:《清初天花對行政的影響及清王朝的應對措施》,《求是學刊》,2004年第6期。。再者八旗子弟馳騁沙場,所受戰(zhàn)傷不在少數,那么失血、殘肢、昏迷、休克等“戰(zhàn)爭病”對官兵是家常便飯。豐富的人參資源,便可以幫助戰(zhàn)傷的八旗士兵加速康復,甚至延長或拯救生命。
食用人參對于維持八旗權貴的身體健康、增強耐力具有幫助,有助于維系后金權力核心的穩(wěn)定。清朝歷代皇帝都比較重視人參醫(yī)療,服食生人參以及相關參藥如參茸丸、龜齡集等,對延長壽命和個人統(tǒng)治年限具有較好幫助,而皇帝的長壽一定程度上也有利于政局的穩(wěn)定?程志力等:《龜齡集與服食養(yǎng)生》,《中華中醫(yī)藥雜志》,2014年第6期。。在一個政權的崛起期間,最高統(tǒng)治者的良好健康和較長壽命,是非常重要的。作為開國者的努爾哈赤,早年起兵曾受過幾次嚴重的戰(zhàn)傷,失血不少,但最終卻康復了,且最終活了68歲,在清前期屬于高壽者。最嚴重的一次可能是萬歷十二年九月努爾哈赤攻打翁郭落城時,頭、脖子等處被射中,血涌如注,回營后流血不止,一夜數醒,幾至昏迷,直到次日未時流血方止。然而不出三四個月,努爾哈赤就“創(chuàng)愈”了,還親自帶兵成功復仇,降服射中自己的戰(zhàn)將,大有鐵木真降服哲別的心胸風范。①《清太祖高皇帝實錄》第31~34頁。趙爾巽等:《清史稿》卷一,《太祖本紀》,中華書局,1976年,第17頁。不過鐵木真是靠自己的運氣、體魄、忠誠部下和馬奶,才逃過哲別的死亡之箭②策·達木丁蘇隆編,謝再善譯:《蒙古秘史》,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7~80頁。。努爾哈赤靠什么逃過死亡之箭呢?在醫(yī)藥知識和技術匱乏的時代,努爾哈赤能在短時間康復,暗示除了他身體基礎良好外,在休養(yǎng)期間也很可能吃了人參等速效藥。因為他青年時代就曾長期采參和賣參,活躍在遼東馬市,清楚人參的醫(yī)療奇效,在《清實錄》中每次論及人參時,經常流露對人參的深厚感情,以致建國后親自主持改良人參經濟和政策。故筆者推測:除了其本人身體素質良好及運氣外,努爾哈赤服用人參是其脫離生命危險、保養(yǎng)長壽的重要原因之一。反過來思考,如果當時女真沒有人參這一醫(yī)療特產,失血過多的努爾哈赤,在天寒地凍的東北地區(qū),恢復得慢幾個月,甚至病死,那么中國歷史將要改寫了。
相比之下,明末清初滿清權貴乃至基層軍民以人參為主的醫(yī)療保健模式,雖看似簡單粗野,但要比明朝不少文人兵民甚至皇帝的煉丹醫(yī)療要健康得多③蓋建民:《明清道教醫(yī)學論析》,《宗教學研究》2000年第1期。張衛(wèi):《明清道教醫(yī)學研究》,中國中醫(yī)科學院重要研究所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這或許也是清朝皇帝的平均壽命,要高于明朝皇帝的一大原因。而明朝中后期皇帝的早死,卻容易造成政局的動蕩,不利于平滿戰(zhàn)略的穩(wěn)定。④史泠歌:《帝王的健康與政治》,河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附件1,2012年,第151~168頁。趙秀麗、馬建平:《明代皇帝政治作為的影響因素》,《理論月刊》,2010年第7期。
另外“參賄”也是后金腐化收買明朝遼東邊將,刺探軍情的重要手段。天啟六年十二月,皇太極就曾以人參、貂皮等物,“值亦千余金”,公開或私下賄賂遼東巡撫袁崇煥等人,不料袁崇煥不吃這一套,將“禮單”押在寧遠府庫,奏明朝廷“以待皇命”⑤天啟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夷目來寧情實疏》,見《袁崇煥集》,第82~85頁。。明末政治腐敗,貪污橫行,那些見得不光的“參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再有值得一提的是,削平云貴的吳三桂及其幕僚,為了“使朝廷勿疑”,還特意令吳應熊在京大肆搜購遼參,一則為了自身侈享和轉賣牟利,二來更是為了裝出耽于享樂毫無野心的面目,麻痹清廷⑥滕紹遠:《三藩史略》(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936~937頁。。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重要的社會存在,會對社會文化產生深刻的影響。
1.人參是滿族形成的共同經濟基礎之一。人參作為女真族獨特而重要的物產,增進了其內部凝聚力和民族認同感,為女真族的整合與滿族的形成提供了一定的心理基礎。
2.人參在滿清內政外交禮儀中扮演重要角色,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滿清政權的形象。在內政方面,皇帝常對重要大臣賞賜人參,籠絡人心,成為以后的常例。這種“參賞”幾乎伴隨滿清的始末,是清朝政治文化中頗具特色的地方。在外交中,滿清在與明朝、朝鮮、蒙古的交往中,為表和善之意,饋贈人參成為特殊的國禮,以致出現“參禮”,與朝鮮十分類似①《圣仁祖皇帝實錄(三)》,中華書局,1985年,第290頁。蔣竹山:《人參帝國》,第234~237頁。。不過由于入關后人參主要變成權貴富豪的內需以及產量的下降,這種“參禮”在順治朝后有所減弱。
3.儲賣人參逐漸演化成入關后滿清權貴的常見財富手段之一。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巨貪和珅,貪儲人參高達680余兩(估銀27萬兩),還開藥鋪賣人參②唐文基:《和珅傳》,東方出版社,2009年,第159~160頁。。從中也可以看出,“參賄”這種骯臟的賄賂手段,也被入關后的權貴“發(fā)揚光大”了。這種儲賣人參的經濟方式,一直保持到現在。我曾走訪一些東北滿族家庭,發(fā)現不少都還藏有野山參,要么保存起來當藝術品自我把玩,或者自我醫(yī)療,或者期待高價。
4.在民間,女真人創(chuàng)造了獨特有趣的人參風俗文化。在對人參根莖葉等的命名方面,滿族根據大小形狀季節(jié)等創(chuàng)造了復雜形象的稱呼,如稱根部為“棒槌”,或“根”“貨”,將肉紅粗大者稱為“紅根”,半紅半肉者稱為“糙重”,空皮者稱為“泡”;根據季節(jié)將初夏參曰“芽參”,開花參曰“朵子參”,秋霜參曰“黃草參”,將蒸煮參名為“罕參”以紀念努爾哈赤。入山采參又分為“放山”“相山”“搭老爺府”“排棍”“喊山”、拜祭等,挖到大參俗叫“大貨”,且要拜山神和老把頭。值得一提的是努爾哈赤挖參的傳說,后變成滿族院子立桿子祭祀的源頭。這都使人參深深嵌入到東北的民間宗教信仰文化中。③楊英杰:《清代滿族風俗史》,遼寧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4~298頁。滿清崛起后,“參貂升天”。對滿清崛起立下汗馬功勞的人參、貂皮等物產,在統(tǒng)治者的宣傳下,聲名更勝以前,從此無論東北三寶如何變化,人參始終穩(wěn)居榜首,為近現代人參的聲譽奠定了基礎④[清]阿桂等修纂:《欽定盛京通志(二)》卷一百七《物產二》,第586頁。蔣竹山:《人參帝國》,第34~36頁,第174~175頁。[清]高士其:《扈從東巡日錄》下卷,遼沈書社,1985年,第7~8頁。。此外,東北從古至今都流傳著精彩動人的人參傳說,如“人參娃娃”“人參姑娘”“人參精”等,及清代許多人參詩詞,是近現代東北人參文學、曲藝以及旅游業(yè)等的歷史文化資源。明代以來滿族繼承和創(chuàng)造的人參文化,為近現代東北的人參知識文化發(fā)展奠定了基礎。近現代只要一提人參,大眾一般都會想起東北三寶的俗語:“東北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或鹿茸角)”,進而馬上聯想到清朝、東北。清代以來,人參與清朝、東北逐漸演變成中國大眾的“捆綁記憶”。人參變成了東北的“名片”,在宣傳和發(fā)展東北中始終散發(fā)著活力。近代以來,每當外地人問起東北人家鄉(xiāng)特產或者東北人想家之時,有關人參的話題也會經常出現。可見人參已經深深嵌入到東北人民的鄉(xiāng)土意識和地方觀念之中了。
5.人參為近現代滿族醫(yī)學以及飲食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提供了重要支撐。用參療養(yǎng),是明代以來滿族醫(yī)藥文化的特色之處,尤其成為清宮醫(yī)藥的亮點⑤劉淑云、宋柏林編著:《中國滿族醫(yī)藥》,中國醫(yī)藥出版社,2015年,第110~123頁。。滿族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創(chuàng)造了許多人參藥用方式 ,如“參丸”“參水”“參湯”“參雞”等,對滿族的食療文化產生重要影響,更為中國醫(yī)學增添光彩⑥于永敏:《滿族藥膳與食療經驗》,《滿族研究》,1992年第2期。。滿清入關后,打開了內地廣闊的人參市場,再也用不著強迫朝鮮買參,推動了東北人參藥業(yè)的迅速崛起,也附帶刺激了東北其他藥業(yè)的興盛比如鹿茸、虎骨、熊膽等等,為近現代東北中藥業(yè)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⑦唐廷猷:《中國藥業(yè)史》,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2013年,第199~202頁,第299~301頁。。但另一方面,入關后的滿清權貴接受了溫補文化,變人參為權貴尤其是宮廷王府飲食醫(yī)療的必備品,對清代宮廷醫(yī)學及溫補派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但卻對民間用藥風格卻造成了不良影響①劉淑云、宋柏林:《中國滿族醫(yī)藥》,第110~120頁。蔣竹山:《人參帝國》,第148~158頁。。為此,康熙帝曾幾度告誡滿漢權貴不要輕服人參等補藥,要養(yǎng)成良好的起居飲食習慣來養(yǎng)生,但是效果了了②《圣仁祖皇帝實錄(三)》,中華書局,1985年,第301~302頁。。而過度依賴人參等補品,也成為滿洲八旗身體素質整體衰退的一個原因③于永敏:《滿族藥膳與食療經驗》,《滿族研究》,1992年第2期。蔣竹山:《人參帝國》,第161~168頁。聞性真:《康熙的醫(yī)學與養(yǎng)生之道》,《故宮博物院院刊》,1981年第3期。。這也為清代中后期如徐大椿等醫(yī)學家革新醫(yī)學理論提供了社會條件,推動溫補派理論方法的完善④[清]徐大椿:《人參論》,參見徐大椿:《徐靈胎醫(yī)學全書》,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15年,第133頁。。
滿清帶給人參的是盛名、高價、多需,刺激了社會上下采參偷參的欲望,使人參的采挖量遠超以前。但是人參生長成型不易,再生速度慢⑤王鐵生主編:《中國人參》,第65頁。。清初以來的東北人參的開發(fā)方式又非可持續(xù)模式,而是粗放掠奪式,導致了野山參該物種的銳減。雖然清廷也認識到了危險,進行息山輪采,但效果微弱,并迫使采參區(qū)東移⑥宋抵、王秀華編著:《清代東北參務》,第45~47頁。。故清代入關后,東北野山參的生長繁育進入衰退期,數量漸減。
粗放的采參模式,也附帶惡化了東北生態(tài)。須知人參的生長環(huán)境要求很高,與周邊的生物有很強的共生關系⑦王鐵崖主編:《中國人參》,第48~52頁。方士福:《野山參鑒別經驗》,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3年,第8~12頁。。人參生長區(qū)都是生態(tài)良園,對維系當地氣候、水文和黑土及其他物種的生存都具有益處。人參的存在,意味著該區(qū)物種繁茂,所謂“一榮俱榮”。但采參主要是在高溫多雨的夏秋季節(jié)進行,本身就容易造成水土流失。而粗放掠奪式的過度采挖,必然會大量破壞地表植被、土壤、水文以及其他物種,可謂“一損俱損”。該區(qū)植被、土層、水文以及其他物種的破壞,甚至消失,則會加劇黑土流失和不良氣候。明末以來東北水旱災害不斷,使人參采挖更易造成人參坡地水土流失⑧張士尊:《明代遼東自然災害考略》,《鞍山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4期。魏剛、于春燕:《明代中后期遼東地區(qū)的水旱災害與饑荒》,《大連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已有學者指出近代東北的黑土等水土流失,在晚清就已出現⑨衣保中:《近代以來東北平原黑土開發(fā)利用的生態(tài)代價》,《吉林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穆興民等:《東北3省人類活動與水土流失關系的演進》,《中國水土保持》,2009年第5期。。通過研究,筆者認為:近代東北的黑土等水土流失,早在明末清初就已經種下了禍根。反過來,當地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變和破壞,延緩了生態(tài)恢復,自然也就不再利于人參的再生長,加速該區(qū)人參的銳減。這也是滿清政府封山育參效果了了的重要原因。而清代中前期東北野山參的銳減,一方面造成嘉慶以后“秧參”增多,使“辨參”環(huán)節(jié)在人參貿易過程中的地位愈加突出;另一方面,國內野山參的銳減和居高不下的市場,成為國內參藥功效下降、高麗參與西洋參趁機崛起的重要源頭,進而導致近代世界人參貿易格局發(fā)生轉變。⑩方士福:《野山參鑒別經驗》,第4~6頁。張存武:《清韓宗藩貿易1637~1894》,“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年,第227~233頁。
明末清初人參對遼東社會的影響,并非局部的而是社會性的,與當時的歷史演變存在著非常復雜的關系。“文殊曰能活能殺,冷笑迷而不悟人”,①[清]薩英額撰:《吉林外紀》卷二,成文出版社影印版,1974年,第13~14頁。乾隆可能沒想到小小的人參,在明清遼東社會裂變中竟然也“能活能殺”,對經濟、政治、軍事、民族、文化和生態(tài)等社會諸多方面的演變起到了相當重要的影響。而造成諸多變局的核心原因則是人類對參利追逐的擴大化。遼東人參諸多復雜的社會作用,是明亡清興社會大變局的產物。明清社會大裂變是遼東人參生態(tài)和社會功用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決定因素,而后者對該歷程起到了催化推進的作用,畢竟人參的社會功用及角色定位,是由人決定的。隨著社會矛盾的變化,清代中后期,人參的社會面目又隨之改變,并對社會歷史造成另樣影響。
醫(yī)藥史與社會史的相遇可以給我們提供新的視野。傳統(tǒng)醫(yī)藥史研究,多是就藥論藥,未能體現醫(yī)藥與社會之間廣闊的聯系。“醫(yī)藥社會史”則可在宏觀綜合的視角下,將醫(yī)藥置于歷史的背景下重新考慮,同時也加深微觀研究,突出醫(yī)藥演變過程中“人”的活力和重要性,充分揭示醫(yī)藥與人類社會的復雜聯系,開拓歷史研究的新領域。
類似于人參的重要藥材或藥物還有很多,比如四川附子、安徽祁術、西藏冬蟲夏草等,都曾對地方乃至全國的歷史文化產生重要影響,可惜至今也沒有多少人對這些藥物進行較為全面的研究。通過梳理史實,從中可以發(fā)現醫(yī)藥對人類社會的多元化影響,從而對地方和全國歷史發(fā)展產生新的認識。筆者相信,未來在“大醫(yī)藥史觀”的指導下,醫(yī)藥社會史研究會越走越寬,成為歷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