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秋
補鞋匠
他靠補鞋才補回了本不完美的生活。
老天只給了他一只腳,一只小于正常人的腳。每天靠拐杖幫助支撐必須活下去的上半身。上半身是比正常人要寬闊多少倍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否則,他就扛不起男人那半壁江山。
他坐下來時,沒見少些什么。有只大木箱剛剛擋住了他有缺陷的下半身。木箱里裝著雜七雜八的行當,他要靠這些家伙勾兌生活。他有一雙健康而靈巧的手和一張保持和顏悅色的臉。他專心致志下來時,就忘了外在的一切。
他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補鞋,我不知道,應該是從我父輩那一代吧。他們那一代人,鞋破了是舍不得扔的,破了可以補,補了可以再穿,直到實在不能補了為止。他為那一代人補鞋面、鞋底、鞋跟??p合、粘膠、釘牢、打磨、校正。每一處漏縫都不放過,再破的鞋,經過他精心修補都成了一雙完好的鞋。凡他補過的鞋,既耐穿,又舒適。久而久之,他取得別人的信任,成了那座山城的補鞋品牌,為自己增足了面子。那代人也通過他補的鞋找回了生活的完整和自信。
到了我們這一代,沒有幾個人還穿補的鞋。我們是追趕時尚的一代。但他還是覺得我們會去找他。也是他對生活的自信和希冀吧。所以他一直坐在那條老巷里等,從未離開過。我們的鞋不補,我們找到他,只想通過他的智慧找到我們想要的鞋的完美度。比如,我們想要鞋跟的尺寸、鞋底的厚與軟、鞋面的顏色和裝飾等。他會通過增減、粘襯、噴色、點綴等來一一滿足我們的需求。盡管每次去,那里候滿了人,但我仍有十足的耐心等下去,直等輪到我時他會給我一個抱歉的笑容。一句話也不說,就認真細致地干他的活兒。所以我們這一代人繼續記住了他,他沒被這座城給遺忘。不知到了我孩子那一代,他是否還能將這份維持生計的活兒堅持下去,想到孩子這一代豐衣足食、飯來張口的人兒,心里就有些難過。哦,我是不是想多了?其實,這個我們管不了,到那個時候,他可能一切也不需要了。
知道他有一位美麗的妻子,有一對健康聰明的兒女和一個完美幸福的家。他是值得人們敬重的,還有他美麗善良的妻子和活潑乖巧的孩子,每次被我們遇見,都會被我們的目光包圍。誰叫他們活得那么幸福美滿沒有一點抱怨呢!她用愛和善良為他做飯、洗衣、和做他一輩子的老婆。兒女總是繞膝糾纏、撒嬌、耍賴,一點也不會放過他。
嘿嘿,他敢放棄么?盡管身體殘缺,放心,他會加倍努力,用自己的雙手,將之補回來!
有這樣一句話:老天從你身上拿走了什么,總有一天會加倍償還你,你信嗎?我信。
叮當,叮當,這聲音在一條幽深的老巷響了幾十年,像一支美妙的樂曲,可惜一直未署名。
穿過堂屋的風
她說,那個人有黑黑的絡腮胡、黑黑的皮膚、黑黑的自然卷發。如果你看見這個人,要立即進屋告訴我,或者以哼聲示意一下。
我只記住了她說的話,她的話好像每天重復叮囑過我,我每次都是瞪大眼睛看著她好看又柔軟的眼神,似懂非懂地點頭,點到兩個羊角辮直打顫時,她才滿意地笑了,才安心去做她的事。
一個陽光很好的冬日下午,我在門前與童伴們玩得忘形。有黑的絡腮胡、黑的皮膚和黑的卷發的人竟然出現了,似乎是突然聳出我的視線,一切來不及了,我簡單的童年和簡單的童心沒有機智地哼出聲,而是丟了魂似的奔向堂屋。那人見我慌亂的樣子,立即意識到了什么,貓抓老鼠似的敏銳急促跟隨而入,居然比我先一步踏進門檻。一進門,就氣勢洶洶地揪住她好看的長發,扇了她幾大耳光,嘴里咆哮著我那個年齡聽不懂的話。黑的絡腮胡、黑的皮膚和黑的卷發被凸顯得更清晰,甚至是有些讓人害怕。眨眼工夫,屋里擠滿了人,有的點頭,有的哧笑,有的是渺視的目光,來的人全是村子里的,卻沒有一個向前勸拉的。父母親都不在家。她蜷縮著青春的細腰,頭緊埋向兩臂間,一聲不吭。
那人總算找到她了,將滿肚子憤恨釋放出來后,走了。圍觀的人逐一散去。
有風穿過堂屋。
堂屋顯得異常的靜、異常的冷。她開始有了抽泣,身子蜷縮得更緊。
從此以后,村子里的女人只要攏坐一起,就閑嚼此事。有時與母親發生口角也會牽扯到此件事,并將母親一起貶,說王姓的都不是好人,她姓王,母親也姓王。
沒被那個黑黑的人找到之前,她住在我們家的那些日子是快樂的。她個子高挑,聲音細潤,笑起來的丹鳳眼特別好看。她教我識字、唱歌,給我扎羊角辮。記得伸出的手指特別白嫩纖細,好像是讀過書的人,有城市人的氣息。當時,她大概十八九歲的樣子吧。
后來母親回來了,一個勁指責我沒把那個黑黑的人看住。就是不見母親責怪過她半句。那一夜,我像被母親的指責定了滔天大罪似的,折騰得一夜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白天所發生的事。
我很喜歡她,覺得村里從沒這么好看的女人,也從沒覺得有像她那么對我好的人。母親是個很挑剔又有幾分嬌氣的人,脾氣極暴躁,遇到不順心的事兒,經常打罵我們,從沒得到過她的一句贊美。自她來后,母親沒打罵過我,也不生氣,因為母親是個極其要面子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母性的溫暖。
她還會做飯、打掃衛生、挑水,這些也是母親平日不太喜歡做的事,她來后,家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煥然一新。母親不讓她干,說她是難得的客人,她卻搶著干。我總是跟在她身后當小幫手。她喜歡表揚我,不像母親那樣老是訓斥這沒做好那沒做好。她說我深凹的眼睛很特別,很好看,她把母親視為缺點的地方卻加倍贊美,我竊喜。那些日子,我過得特別的開心,也有了些自信。
自那個男子鬧過后,她就走了,再也沒來過我們家。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在想她,想她的時候,就把那段有關她的日子,包括她的笑她被打都在腦子里過濾一遍。想她的時候,就翻到屋后的山尖尖踮腳望。記得她當時走時,就是從對面的那座山消失的。
后來才知道她為了躲那個黑黑的男子,把訂婚的彩禮退還后逃到我們家來了,因為她心里早有心上人。那門親事,純屬雙方父母私定。
后來也知道她與我的母親毫無丁點血親關系。她是母親娘家人,名叫麗芳。母親曾回娘家時找她家借宿過幾次。母親大她十多歲,她呼母親姐,我自是呼她芳姨。
此事,直至長大后,我才弄懂弄明白。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退婚逃婚的女孩是需要勇氣的,要頂得住世俗的風言風語和今后面臨的各種壓力。我能想象得到她當時的處境,要不是實在走投無路了,她絕不會投奔母親一個談不上親戚的人。
無論別人怎么看待,那么多年過去,她的美在我心里從未減分。只是有風吹過時,很想問句,芳姨,你現在好嗎?
搬運工女孩
圍墻外零亂堆放一攤攤施工后的廢墟。那里有一群男人在圍觀,不時有唏噓或尖叫。湊近看,一個女孩在搬磚,一塊接一塊,很認真很賣力,沿著圍墻碼上,整整齊齊,已碼成很高很遠的長隊了。
磚是水泥混筑而成。是現代建筑都會用到的,大致為六十五乘三十五的立方磚,一塊約三十多斤重。
女孩一直在工地上干活,她不會砌墻,就做搬運工,將磚搬進板車,一車可拉二十一塊,拉向工地,又一塊一塊搬向吊梯。一整天就這樣,搬、拉、搬,反復來回。整個工程完成,不知要搬多少塊,沒人為她計算,她自己已無以計數。整個工程已完畢,她又將散亂在圍墻外的磚,一塊一塊地搬,碼向圍墻處。不會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吧?一旁圍觀的人似乎感到驚詫。
抬頭望,圍墻內的摩天高樓已與云朵接吻。
圍觀中的男人,有些在此工地做工,有些是路過此地停下來觀看的。一位昨日剛搬過磚的工人,伸開手掌示人,只見兩手硌滿血紅色傷痕。他說今天不敢搬了。其中的兩位與女孩是同鄉,你一句我一句向圍觀的人炫耀著女孩,說一般的男人都打不過她,曾有男人被她摔倒在地不得動彈,女孩聽到此句時馬上停下來,咯咯地笑起回他們:“瞎吹!哪只眼看到?”然后又繼續搬她的。
我為女孩的大力氣感到吃驚,便使力試搬,它居然紋絲不動,惹一旁圍觀的男人們咧笑,心想,笑什么笑,所謂的女漢子就是這樣煉成的,知道不?
女孩個頭不高,微胖,被曬得與非洲人可有一比。是常說的那種沒心沒肺的女孩。我說,可以為你拍張照嗎,她說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咧,只是不要讓我一夜網紅就行。說完又咯咯地笑開了,青春的臉笑出一地陽光。
我已把她列入我十年一見的最健康的女孩。
我很想說,你一個年輕女孩為何不去外地闖一下,為什么不去城里找點輕松活,要到工地來干這男人都不愿干的苦重活,我內心有一百個為什么想問,可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或許是她覺得這種日子過得很自由輕松吧,而我的內心卻早被那沉重的磚壓得喘不過氣了。
因為昨日我還在想著自己的一些不順心的事,居然自憐大哭一場。
女孩是90后,剛滿二十歲。算算年齡,應該在上大學,就是沒考上也應該上自費大學,或者泡酒吧網吧,或者什么也不干成天睡覺看手機,實在無聊和不開心時就找父母要錢及哭鼻子。我這樣想,是不是把90后的女孩都想得很壞很沒出息?
我的鄰居們
我們誰也沒告訴誰來自何方、做些什么工作,就這樣陸陸續續地搬入這棟大樓住進了各自的屋子。至于其他單元住些什么人,就更不知了。
只知道,我們住入的單元像個洞。我們像群螞蟻每天都得從這個洞里出入。進了自己的窩,很快關住了外面的世界。
與一樓至五樓的人相遇,微微點頭或一笑而過。有時也說句話,或不說。就算是經過吧。
遇見六樓至八樓的,是必打招呼。我住七樓。六樓應是書香門第,一家幾個是教師,是從鄉下慢慢遷入城里的,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從未見其爭吵過。老頭老媽是退休老師,每天起得很早,鍛煉身體,買買菜,做做飯,以此打發退休后的日子。有時也會回鄉下住一陣子,種種菜什么的。然后將自己種的那些水靈靈的、嫩嫩的新鮮瓜菜一點一點往城里搬。兩位老人非常謙遜可親,看到我會很客氣地請我進屋坐,但我從未進去坐過。有時樓梯上遇到,我在后頭走,他們進屋后,沒有隨即將門關上,而是很自然地讓其敞開。八樓夫妻倆每天忙于工地,早出晚歸,是傳統型的樹上鳥兒成雙對。那男的老李大塊頭,黑黑的皮膚,每天像有使不完的力氣,見人就咧嘴憨憨地笑。有時遇人拎著重物,會很熱心地幫拎上,連句謝都不需要。我的七樓對門,一年到頭只過年時才照見面。過完年一家老老小小照舊外出打工。
這一切,都是平日點滴看到或聽到,日久,便了解。
算算我們住進這個單元很多年了,但誰也沒進誰家坐過。雖然一部分人是從鄉下搬進來的,但并不像鄉下興串門。炎熱的夏日,一些人會像魚兒吐泡泡一樣偶爾站到自己的陽臺上透透氣。
這個單元有單復式和大小不等的十來套房。那幾家住復式的,聽說都是大生意人,很難見其出入。我是上班族,家又有小孩子上學,應該是這單元里出入最多次的吧。每天來回必四趟。
這里既成我們的起點和終點,也是我們必要的自然過渡。
因此,愿意住進來的人會擔當好各自的角色,該老去的老去,該長大的長大,該做爸媽的做爸媽,該做孩子的做孩子。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蛟S,晃眼間就有了新生,晃眼間就把自己給弄丟了或永遠消失。盡管如此,我還是感覺時光靜悄悄的,今天不會長一些,明天不會短一些。在這些平淡的日子里,依然有老李、老劉、老王、老林一些人的存在。
前年對門七樓的老王在臘月最后兩天趕回來過年時,發現他把兩顆重要的門牙丟在外地了,聽說是被人打掉了的,說話已是不關風了。他在外除了帶些錢回也把外面的冷風給帶回了。
六樓兩位已退休的老師,男的老劉,今年足有大半年未見,再見到時,像換了個人似的。本是滿面紅光的他臉上已沒有了一絲血色,土灰土灰的,兩個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剛從武漢化療回來,已被這個食道癌折磨得傾家蕩產。看到他這個樣子,就是找遍所有的詞語,也找不出合適的一個字來安慰他。誰不知道這癌病的厲害性呢。
這使我很快想起近兩年沒拿《通山文藝》給他看了,感到十分的內疚。《通山文藝》是他最愛看的,每期必看不可。他教了一輩子的語文,平常也愛寫寫畫畫的,很關心本土的文化人,一口氣能說出一大堆名字來。回辦公室后,我找了一大摞子新編的《通山文藝》親手送給他,希望他能一直看下去。
六樓的每天習慣將門前上下樓梯擦掃得像打了一層蠟似的干凈發亮,有時也會掃到我們必經的上下七樓以至五樓四樓。而后好長一段日子未見其打掃了,應該是劉老師病重的緣故吧。他們的門前已滿是灰塵。這使我突然有想好好打掃一回樓梯的想法。平日都是匆匆忙忙支配好自己的時間,即便是掃也是各掃門前雪。
我包扎好頭發,就這么認真地一級一級地掃著,一級一級地擦著,從八樓打掃到七樓,從七樓打掃到六樓,從六樓打掃到五樓。掃著掃著,就有想一口氣將整個樓層掃完的沖動。
掃著掃著,就想起了六樓的劉老師。抬頭看天,太陽已升得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