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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消失于水

2019-02-18 11:14:19劉學剛
駿馬 2019年10期

劉學剛

一條河流,在我的肉體可能是一團模糊的氣體時就消逝了,就像舊歷年祠堂上供著的祖先,薄薄的燈光漂洗著他們的名字。

它是朱耿河。朱耿河是一條雨水河,它的出身和消逝,像謎一樣糾結在我的眉頭。“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這歌聲在我聽來,有時就是鋸齒,切割著我內心的隱痛。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條童年的河流,但是,我沒有。一個沒有河流的童年,他的胳膊只能在半空中劃來劃去,以槳的姿勢。

“東朱耿,因位于朱耿河以東而得名”,看過故鄉的地名考,我只能臆測出這樣的意象:一根匍匐著的藤蔓,結出了兩個葫蘆,葫蘆長大以后成為瓢,在水缸里,浮浮沉沉,藤蔓像一條羸弱的手臂,滿是皺褶,水分在悄無聲息地流失。

六十多年前,爺爺永遠躺在了朱耿河的西岸。我的小腳奶奶抱著一個(我不滿周歲的父親),領著一個(我的大伯),走過了朱耿河。父親太小,他后來只知道爺爺的名字是劉世溫。大伯十一歲那年得病死了,父親成了劉家的獨苗、郝家的長兄。父親說,要是現在,你大伯就不會死,條件不行啊!父親重重的嘆息像石塊,壓得他低下頭,只好用胳膊支撐著自己的倒伏。晚年的奶奶是父親和二叔輪流贍養的,一家五天,按當地的集市日計算。是奶奶決定的,這樣時間短,遇上農忙,兩家都能顧上。奶奶來來回回,就像趕集,隔墻喊一聲,奶奶便小腿勤挪,一步一顛地過來了。奶奶沒有名字,生產隊里按人頭分東西,我看見奶奶的那份寫著“郝趙氏”(奶奶娘家趙姓),我的胸口像是被一床棉被堵著,憋悶,脹痛。我上學了,填寫履歷,“家庭成員”一欄:奶奶,趙氏。我對父親心存芥蒂:他那時是生產隊長,是郝姓家族的大哥。“水往低處流”,經年之后,我理解了奶奶和父親。他們以水的姿態,把自身降到了最低處,贏得了最低限度的尊嚴。

一條河流,縫合了斷裂的土地。西邊是我的籍貫,東面是我的故鄉。這是一條負重累累的河流。它是一個趕腳的漢子,每天都在路上,忽然有一天,它走累了,躺下,沉溺在漫長的夜晚。它生在天上,死于大地。

我無比懷念我的爺爺,盡管他一直是一個稱謂。我在鄉下教書的時候,見過我一個同事的父親,七十多歲,腰都直不起來了,他彎腰抱起小孫子的時候,胖乎乎的肉墩正好填充了他的胸前,使他的身體不再是一個弧,而是敦實的像裝了新麥的糧囤。我停下來,作業不批改,只抱著筆,怔怔地看。有個爺爺多好,他用長長的胡子扎我的臉,他拽著我的小雞雞問:這東西是干什么的?我頭一偏,看天:打種的!我高興了,就騎在他頭上,去捋高高的槐花。

一個沒有爺爺的童年,注定是殘缺的。消失的朱耿河是一根喑啞的琴弦,它的失語,讓枯黃的葉子遲遲找不到春天的樹枝。

今年清明,給母親添了新土,我轉道去了爺爺的墳墓,和我的女兒。爺爺的墳很小,像小時候的窩窩頭。這些年,我們一家人不停地搬來搬去,東朱耿,慈埠,安丘,直到把母親搬到亙古的黑暗里,才恍然明了,獨獨把一個人扔在了西朱耿。如果我是一滴水,爺爺必是我的上游。如同河流消失了,村莊站立著。

無論我怎么眺望,依然看不到我的朱耿河。那是怎樣的一條河流?夏天的時候,田野的裂縫被朱耿河溫柔地覆蓋;到了冬季,它羸弱的手臂,依然挽著兩個村莊,綿延的體恤,悠長的慈悲。

真的有過一條朱耿河嗎?

我問父親,他說,河流沒有什么兩樣,河流西邊是咱村的墳地,有個西朱耿姓韓的在看林子,就叫了韓家林。韓家林已經是一塊耕地的名字,有我家的責任田,現在由我的妹妹、妹夫耕種,農業稅不收了,真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而我的爺爺,他一直就在河的西岸,他一個人(奶奶去世后葬在郝家的墳地)。他一定看見了我的父親,在土里刨食,還有我的母親——一個老實巴交的女人。他看著我們夏日割麥秋天澆水,看著我們的日子慢慢好起來。蒸了新麥饅頭,上新麥墳,首先讓爺爺嘗一嘗。我想,爺爺肯定餓壞了,他顫巍巍地接過來,吃得手上嘴里全是熱氣,然后,不住地打嗝,幸福地幾近窒息。

奶奶肯定能記得爺爺的模樣,她沒有說。我的記憶開始明朗的時候,父親快40歲了,早活過了爺爺的年齡。更多的時候,我注視著村里的老人,構造著我的爺爺。可爺爺呈現在我眼前的形象總是這樣:英俊且悲哀。一個英年早逝的人,就像一條消失的河流,我們記得的,應該是有那么兩排白楊守護著的一泓水流,水草肆意地生長,有蜻蜓從水面掠過,低低地,在麥浪之上飛翔。

每一棵莊稼和青草,都是河流撫育的孩子。

一條沉寂在地下的河流,它緊緊握著植物的根系,在無邊的黑夜里。當每一株綠色挺出地面,都是一條向上的河流。

都說,一母生百般。這句俗話,用在我家再合適不過。我的大姑過于強勢,三姑又過于弱勢。三姑父去世了,三姑哭成了一攤稀泥,大姑說:“走了好,活著也是累贅!”

三姑的夫家是河埠。記得那些年,我把河埠等同于小學課本上“萬盛米行的河埠頭”,甚至覺得,三姑是我家的新米(結婚的時候才十九歲),萬分不舍地送進王姓家門,換回我的二嬸。似乎沒有更好的命運,季節有時等不到米粒的飽滿,便把它當作種子貢獻了。如果你生活在那些年月,你就會聽到一些這樣的話:俺娘說,等俺長大了,給俺哥換個媳婦。

生活真是一位幽默大師。三姑的婚姻,走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路線,卻恰恰出現在那些大搞“破四舊、立四新”活動的日子里,結婚要革除舊風俗,不能上轎不能坐車(馬車),新風俗是新娘新郎佩戴大紅花,步行(路遠的可用自行車)。二十多年前,每逢春節,我常常步行到河埠去。一出村口,抬眼可見密密匝匝的楊樹槐樹們把我的路線截斷了。我要拎著一提包的點心餅干,翻過洪溝河的兩岸。其間八十米的荒灘和薄冰,灰黃銀白相接,因為筆調舒緩而又遒勁,我便對著一棵枯黃的茅草撒尿,或者溜冰,張開雙臂,在滑翔的輕盈中制造驚駭。在重重地跌倒以后,我看到了遠處的大橋,確切地說,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意念中的幻影。它真實得如同舞臺上的布景。我的身下是冷冷的冰。爬上河的北岸,我看見一些高高低低的屋檐,上午的陽光在瓦片上如小蛇一般游動,就像課本上的幾頂“舊氈帽”。我遺憾地想,如果是“風吹稻花香兩岸”多好。實際上,在交換和適合之間,不會有理想事實的絕對。我老家的東鄰孫洪新,論輩分是我的大叔,他四十三歲的時候迎娶了一個十九歲的姑娘,他走到哪里都帶著她,逢人就說:“我們是爺倆來串門。”把嬌妻當愛女一樣疼著,擱在心尖上,他的內心多么祥和。他的妹妹——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孩子,是這次婚姻的重要籌碼。一個水靈靈的女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每每摩玩著一枚多汁的水果,我總想起她即將爆炸的胸脯。她的夫家也是河埠。

一種幾乎只是傳宗接代的婚姻,讓我莫名其妙地想起維吉爾的詩歌。“妮莎嫁了莫勃蘇,世上有各樣古怪的婚配,/只要時間長了就連狻猊也會和母馬成對,/膽小的鹿也會跑去跟獵犬在一處喝水。”天哪,我居然說出了《達蒙的邁那魯悲歌》中的詩句。當我說出的時候,忽然發現,我像一個溺水者,吐出了第一口臟兮兮的河水,泛著腥臭的氣息。

父親說,三姑家隔河十里遠。許多年以后,我騎了摩托車,帶著表弟王龍,出村西,向北,走新修的金臨路,跨過洪溝河大橋,在王龍的導引下,東去,橫穿了兩個村莊,畫出一個長長的拋物線,最后在三姑新嶄嶄的瓦房面前,剎車。

一進門,三姑就在后面不停地埋怨:你三姑這幾年創窮了,你都好些年不來了。我要回去,三姑執意把我送到村頭,一路上逢人就打招呼:這是俺娘家侄,在安丘教學呢!我慌不迭地向一些陌生的微笑點頭,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摩托發動的時候,我對三姑大聲說:三姑父走了,三姑你再找個人吧,別怕,有我們呢!三姑那年四十一歲,臉上已是溝壑縱橫。車輪急速旋轉著,這一次,我任憑我的淚水刷刷地流下來,如破冰的河流。

現在的我,坐在熒白的電腦屏幕前,手握鼠標,竭力搜索三姑在東朱耿生活的條目,依然是“該頁無法顯示”,如同三姑對她先父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我奶奶改嫁東朱耿以后的丈夫,在三姑五歲的時候,撒手西去)。于是,我問父親。父親說,你三姑下學以后,就是去地里拔青草,喂牲口,掙點工分。你三姑上學最多(小學畢業),回家拿不著學費就掉眼淚,我只好去四鄰討借。我問,父親你這不是在說我嗎?他說,你是隨了你三姑哩。在我的意識里,三姑就是一條清澈的河流吧。河流沒有固定的形態,容器的形狀,就是它的形狀。它流動著,缺乏的恰恰是一種現世的安穩。

至于三姑的婚姻,二叔一直是覺得虧欠了三姑,看著三姑回家流眼淚,就低下頭,也不吱聲,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我奶奶生前態度最為堅決:“早知道他是個病秧子,說凌天表也不跟他!”我至今不知道“凌天表”這三個字怎么寫,如果奶奶還活著,估計她也不會寫,但我明白一點它的意思:老天爺做主,她也不同意嫁我的三姑(奶奶信佛)。多年之后,我在課堂上這樣講解假設復句:要不是及時送醫院的話,他早就斷氣了。我在自己臆造的氛圍里沉醉:他斷氣了沒有?沒有!是學生的異口同聲。我的聲音明顯高了八度:這就是假設復句的一種,它是現實的反方向的虛擬。我現在發現,我是多么的淺薄和寡情。事實上,自從母親去世以后,我最忌諱的就是一個“死”字,只要眼睛一碰見這個字,就聽見“哧”的一聲,我的傷疤被生生地撕開了,即刻滲出一股一股的鮮血,伴隨一陣錐心的疼痛,和持久的悲傷。

生活沒有假設。我的三姑,跟“死”打了太多的交道。我想,死神,就是一個欺壓老弱病殘的惡棍,命硬的體壯的,它沒有辦法,只好四處搖晃著,吐著刁鉆的煙圈,一旦瞄上誰家有軟柿子,就不由分說,一把拽下來,使勁咬一口,倒牙,接著,惡狠狠地扔進地獄的深溝。三姑的長子,還有她的丈夫,正是這樣的軟柿子。

中國古代的婚姻,多是從新郎用秤桿挑起新娘的紅蓋頭開始,然后循著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路線,滑向一個我們習慣上的認知層面——稱心如意到白頭。

三姑的新婚之夜,卻掀起一陣陣喘息的風暴,不是那種快樂的、復雜的喘息,即使隔著歲月浩淼的河流,我的耳朵依然能夠觸摸到:是三姑父內部能量枯竭的告警,是生命嚴重透支的虛脫。我的三姑父——很慈善的一個男人,經常面帶笑容,說話慢聲細語——像個女孩子。可能因為哮喘的緣故,他盡可能地節儉著語言,最大限度地發展了微笑的功能。他的母親,一直是家庭的統治者(父親早逝),代表著家族的公眾形象。三姑遭遇著中國傳統的婆媳關系,即使以后分家了,三姑和三姑父留守著老屋,她的婆婆依然經常駕幸,有時隨手抓起一片泛著濕潤氣息的落葉,便訓導三姑灑掃庭除。還好,三姑懷孕了,生下一個兒子。“孩子是大人的命”,經年之后,我對這句俗語有了深入骨髓的理解,望著我的女兒,生活是如此的踏實和醇厚,有一種晴朗的安好。

三姑的第一個孩子叫發展,記憶中是一個很頑皮的男孩。記得有一年春節,他在大門樓的過道里偷偷地卷紙煙。他摸出藏好的紙條,圍著右手的食指轉一兩圈,抽出食指就是煙筒了,他把下面擰緊,接著變戲法似的,一捏一捏地,往煙筒里放煙絲,就像科學家用鑷子在小心翼翼地采集某種標本。他卷煙的路子和大人不一樣,卻也富于想象。點著了,他猛吸一口,便模仿他的父親劇烈地咳嗽(三姑父是不抽煙的),曲背弓腰,右手扶著影壁墻,可怎么聽,他的聲音都是一掛脆響的鞭炮。那一年他四歲?五歲?我記不清了。他六歲的時候生命就停止了發展。是大腦炎,一開始以為是頭疼感冒,后來竟至昏迷痙攣,全家人慌了,送到醫院呼吸衰竭,已是乙腦晚期。一個把卷煙當作游戲的男孩,在和我們捉迷藏,藏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任我們把白天喊得漆黑,玩心正盛的他,怎么也不肯出來,自己陷溺于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

黃泉路上無老少。發展的夭折,對三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當她半夜里被噩夢困擾,又被三姑父的喘息聲驚醒,我不敢想象她耳邊洶涌著的風暴和內心的驚悸。也許在那一個時刻,她推醒了自己的丈夫,在喘息的噪音里,他們開始著生命的制造,也使得三姑對明天有了新的期待。

上帝帶走了發展,又送來了團結。多年之后,皈依基督的三姑如是說。

王龍一出生,乳名就叫了團結。二叔的兒子叫團結,和發展同歲,已經是個帥哥了。王龍過百日那天,儀式特別隆重。姑的褲子,姨的襖,妗妗的花鞋(穿到老),還有姥姥的虎頭“綁”(鞋),所有的詞語都是溫暖的,都是長壽的同義詞。二嬸(王龍的大姑)和我的姑姑們手忙腳亂地給王龍穿衣戴帽,正好湊齊了一句民諺:“姑穿上,姨提上,小孩子活到八十上。”三姑和三姑父對王龍更是百般疼愛,用我們那里的話說,是“捧在手里怕熱著,含在口里怕化了”。我知道,王龍的小學還沒有畢業,光學名就改了三次:王勇、王彪、王龍。改來改去,不外乎高大威猛,百毒不侵(三姑后來知道乙腦是一種夏秋季傳染病,由蚊等吸血昆蟲傳播病毒)。

許是受王龍茁壯成長的引導,或者為了填補內心的巨大空洞,三姑不聽任何人的勸說,和三姑父東躲西藏,又強生了一個女嬰。三姑那雙被青草上的露珠滋潤了的嫩手,已經被玉米棉花咬得滿是裂口,就是看一眼,眼睛也被扎得疼痛、紅腫。我的三姑父,早些年還能下地干點輕活,譬如澆地看看機器,打麥場上坐著馬扎接接麥子,后來他就忙著喘氣了,待在家里,守著大瓶小瓶的藥丸,他的生命就是一盤散沙,無論怎樣的仙丹圣水都無法使它凝固,只能一點一點地散失,直到裸露干涸的河床。

那段歲月,是三姑最為艱難的時候。可她居然挺過來了。現在想來,這種交換的婚姻,多像農村的一種板凳,它是馬扎。左右各有兩根短木條分別交叉,成對稱圖形,一根細鋼筋橫穿兩個交叉點,擰好兩端(不可太緊),下面四個點再用兩根木條橫向(和中間的鋼筋平行)固定。這種馬扎的線條,看似并行不悖,實則盤根錯節,它們支撐著的凳面是平整的,開合自如,也極為牢固。譬如三姑捱不下去了,哭著鬧著回了婆家。二嬸就跟二叔吵架,這樣的動作,就像木匠抓起一把錘子,往馬扎鋼筋的某端掄了幾下,馬扎又松松緊緊的,適合休息,或者安放。我的二嬸比二叔小五歲(三姑父比三姑大十歲),個子卻高出一頭,他們的吵架一直是家庭頻道的保留節目,寒暑易節,雷打不動。作為馬扎的一根短短的木條,三姑必須服從它既定的秩序,即使1998年三姑父去世了,三姑也必須待在王家,連改嫁的可能都沒有(后來,他們給三姑找了一個王家的表弟,倒插門)。在我的想象力無法抵達的地方,我的三姑支撐著一個四口的家庭,和她自身的困窘。

生命就像一條河流。流淌是它的宿命,至于它有多長的流程,其實不可預知,甚至,隨時都有斷流的可能。我們常常夸夸其談,一滴水的歸宿是大海。可是,有多少水消失在水中,悄無聲息;或者,倏忽間揮發,留不下一點水漬。

三姑父走了,他走的時候無聲無息,沒有驚動任何人。出殯的時候,從他的一個堂叔那里知道,那天晚上,三姑父圍著宅子,艱難地轉了五圈,他說他只是睡不著隨便轉轉。第二天清晨,村里的人都醒了,三姑父卻扶著天井里的一棵白楊,永遠地睡著了(心臟病并發)。他特特選擇了端午節,是叫人們每年都記起這一天。1998年的這一天夜晚,我正在一個小縣城里,搜腸刮肚,幻想用詩歌去征服愛情。三姑痛苦之時,我卻高舉著詩歌約會。這像我少年時在洪溝河上重重的一摔,成為我內心長久的隱痛。

難道是三姑父生前的喘息,影響了他死后的不安?因為是土葬,入土月余,三姑父被人舉報,三姑只好又將三姑父從墳墓里請出來,投進了熊熊的大火。那段日子,三姑的表情變得遲鈍和茫然,生活的全部意義懸掛在了荒涼的南山之上(那里有她的長子和丈夫),最后和雨中的黃葉一起飄墜。她的恍惚,使南山成為那些夜晚的全部。按照祖上的規矩,我的三姑百年之后,南山是她的歸宿,不知三姑父喘息的風暴是不是已經平息,一家人可以安然成眠。

對于三姑父的死,我只能像史鐵生那樣說:三姑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快要受不住了,就召三姑父回去。但愿,每天早晚做功課的三姑也能這樣認為。

我想,如果我去河埠,我不會再抄那條近道的。那是怎樣的一條近道啊,它是一條繩子,被河流生生地截斷了,我寧愿它是一條繩子,丟棄在荒野里,腐爛,或者被雜草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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