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亞夫
1
凌晨,燈光刺眼。窗臺上棲息的公雞,迷瞪著眼,往暗影里挪挪,追上剛驚醒的夢。
我往被單里鉆,母親往外拉。父親厲聲吆喝:都起來割麥!公雞一激靈,應付了事地叫幾聲。我一骨碌滾下床,迷迷糊糊跟著父母,下地割麥。太疲倦了!二十多年來,一提到收麥,我就像中了蠱,神情萎靡、四體乏力。冥冥中注定,我不是父親合格的接班人。
2
我最大的貢獻,是作為全家的笑料。麥收漫長如“西天取經”,我則是開心果八戒。
“早怕露水午怕熱,晚上又怕蚊子蟄。打一人?”我說:八戒。姐姐罵我豬。我忙說:豬八戒。父親作勢要打我:兔崽子!敢改姓豬,我打斷你的狗腿。
我這才明白,謎底是我,他們合伙耍我。母親笑著打圓場:別打了,再打他就懶成“四不像”了——到底是姓葛,還是姓兔、姓豬、姓狗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一滴汗,一粒麥。這個遵循千萬年的法則,我卻認為不公平。那天,我問父親:有沒有一種東西,人啥都不要干,它就把麥子收好了?他朝我屁股上烙個“燒餅”:有,做夢!
窮則思變。我納悶的是,父親那么不思進取,一定很富有,只是他富有的是什么呢?
3
村人對麥的虔誠,猶如圣人和親人。《說文》說,麥,天所來也。麥是天之子,所以叫麥子。爺爺喜歡把麥寫成麥,解釋道:麥就是一家人吃晚飯。上邊的兩個“人”是父母,下邊的“人”是孩子……
正因如此吧,每株麥子都不能落下,都要按部就班回家。但總有些頑劣的麥子,老人和孩子就負責拾麥,把潛逃的麥子捉拿歸案。老人常捉弄我問:拾麥干嗎?
我說:賣錢娶媳婦。娶媳婦干嗎?娶媳婦生孩子,孩子拾麥子。老人笑,我也笑。十歲后,我就不笑了。我發現,轉一圈咋又回來拾麥了?我可不想像父親,一生都耗在麥田里;更不想像那些老人,一大把歲數了,還弓著腰拾麥。
學《觀刈麥》,我扭曲了詩歌主旨,對作壁上觀的白居易無比崇拜。老師說,只有好好學習,跳出農門,就可不事農桑了。以后,老人再問我拾麥干嗎?我就說,賣錢上學,成為城里人。他們向父親夸我有出息,父親樂壞了:他那不叫出息,叫懶,懶得出奇!
我的世界,父親一點也不懂。一如父親滿臉的墨跡,我也一字不識。
父與子,雖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注定要各奔東西,走向南轅北轍的人生。
4
最喜歡“打場”,因為那是老黃牛的活,不關我事。閑看別人干活是件很快樂的事。
老黃牛未必這么想。它拉著石磙、石磨,還得捎上我,在麥場轉呀轉……這種循環播放的慢鏡頭,不像勞動,更像是催眠。牛的確任勞任怨,但它背負的幾千年農耕文明,多少有點忽悠人類之嫌。千年可以走多遠啊!它卻和人配合默契地原地踏步走。
父親牽著牛在麥場里轉圈,牛牽著父親在人生里轉圈。那時,時間真的很慢很慢。
揚完場,麥歸麥,糠歸糠,一天就結束了。我躺在麥堆上,嚼麥粒,看云彩。
老師說,麥,天所來也,那天外一定有天,它是什么樣的呢?我想到最繁華的詞:城市。
5
十五歲前,我是村里最沒出息的孩子。
所謂出息,就是像父親——干活好把式。那時,莊稼的好壞還決定出息的大小和家庭境況的良莠。參照這個農耕標準,我就是不達標的殘次品。哪怕站在麥田里,我也“游手好閑”,看見的從來都不是麥子,而是麥田上空的城。
十六歲,我以最出息的方式離開村莊,進城上學。父親卻不這樣認為。一路碰壁,終于找到學校。父親發自肺腑地說:城里好個鳥!娃,上不好學不要緊,回家爹教你種地。
我沒有吱聲,但心底敞亮:這條路我不會回頭了。
二十世紀最后一年,一條柏油路穿過村莊,像根橄欖枝,沖破了城鄉的藩籬。
村莊再也無法屏蔽時代,不安分的年輕人,追逐著朦朧的夢想,紛紛涌向城市。“眾叛親離”,村莊衰落得比王朝還快。麥子成了孤兒,孩子成了孤兒,老人成了孤兒。村莊像碩大的唱戲機,不停唱著“空城計”。老人靠著墻根,偶爾也會吼一段:魏延反,馬岱斬……
他們和父親一樣,固執地認為孩子腦后有反骨,所以才會拋親棄子,背井離鄉。
6
當村莊學會用金錢標碼價值,麥子就開始與出息成反比,千年的土地法則迅速沒落。
馱運了千年歷史的耕牛失業了,失去尊貴地位,失去連城價值。沒有價值也就沒了存在的價值。耕牛最后的價值是“行尸走肉”,被賣到屠宰場。那筆錢,足以購買人的靈魂。
父親說,牛離家時,親腳下的土地,淚流滿面。他失魂落魄,把賣老黃牛的錢拍在我手里:你他娘的要好好讀書!我點點頭。我不能對不起父親,更不能對不起老黃牛。
在這片土地上,耕牛與農人耳鬢廝磨了千萬年,當牛走向末日,人也不遠了。
先是年輕人,接著是不再年輕的人,用農耕的精神在城里打拼,所以被稱為農民工。甚至那些留守的孩子,也不事農桑、不愛學習,從小就懷著和父輩一樣的夢想。在鄉下,流失最嚴重的不是水土,而是人。那些行將就木的老人,注定打不退時光、守不住村莊。
7
我讀書和工作的城市,有很多農民工。他們和不受待見的渣土車一樣,一般晚上九點后才上街。他們不愛湊熱鬧,最喜歡的地方是天橋。有時候,他們會被誤以為是乞丐,但我不會。乞丐是低著頭的,目光被別人踩在腳底下。他們是昂著頭的,目光踩在天空上。
城里沒有土地,從鄉下進城的人,都喜歡仰望天空,盡管城市的天空也是空的。
他們只有一個身份,卻有很多名字、無數故事。問路時,大爺說他們的牙齒是麥粒、語言是麥仁酵子。在馬路上晃悠時,媒體說他們是一片倒伏的麥田。在廣場上喝酒唱歌時,詩人說他們在揚花灌漿。在腳手架上干活時,包工頭說他們的胡子是麥芒、汗水是麥粒……
無論如何喬裝,愿不愿承認,他們都是行走在城里的麥子,一眼就會被認出。
8
我上大學的第二年,父親終于也進城務工了。那十畝麥田,已支付不起我的城市生活。
城里的父親,就像麥田里的我,干活心不在焉。即便如此,他半年的收入,已超過十畝麥子的收成。但他總倔強地說,這不關錢的事!麥是麥,錢是錢。到底關啥的事呢?他也說不清。為了想明白,他丟掉半條命、兩根手指、八根肋骨和三魂七魄。
父親是名鋼筋工,在半空中編碼城市的脊骨。那天是小滿,陰雨綿綿。他一邊干活,一邊望著天空發呆,一腳踏空,從天上跌回人間。父親說,在墜落過程中,他忽然啥都明白了——就算打一輩子工,也不過在城里養套房子,但若種一輩子麥,那可得養活多少人!
他想不通——如果連套房子都養不起,養活再多的人又有何用?我也沒問,責怪他干活“賣眼”,天空是空的,有啥好看的!父親淡淡地說,他在城市上空看見了家鄉的麥田。
9
回到村莊,父親又“活”過來。每次通電話,他說的都是鮮活的莊稼和農事。但科技化種植,讓他畢生所學更像前朝遺事。他的麥子已泯然眾人,他也越來越像一個多余的人。
我從沒想到,回不到故鄉的,不只是“心猿意馬”的我,還有“忠心耿耿”的父親。
如果我死了,這十畝地你咋辦?父親問我,那語氣,就如同白帝城劉備托孤。
可惜,我不是諸葛亮。就是諸葛亮,不也一樣不愿躬耕于南陽。我不假思索地說,把地賣了!這點地,還不夠來回折騰、耽誤事的,我隨便干點啥,也比種地收入多。
父親沒吱聲,耳邊滿是雨打落葉聲。
10
回去時,經過陸莊。那年,父親送我上城讀書,在村口的水井借過一瓢水。
現在,眼前只有齊膝的麥茬,沒有村莊,沒有人家,沒有水井,沒有雞犬相聞。
一個村莊的消失,竟可以像不曾存在一樣。
我摸到“水井”邊,拔根麥茬,漫無目的地畫——寫的竟是麥!我想起爺爺:你看,麥就是一家人吃晚飯,上邊的倆小“人”是你爹娘,下邊的大“人”是你。爺爺在哪兒呢?不吃飯嗎?爺爺撫摸著我的頭說,我在上面的十字架上,你們吃飽我就飽了……
坐井觀天,像只蛙,我抬起頭。云彩還在耍著魔術,天空還是那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