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大家約好春節回老家過年,你失約啦!大哥望著團年飯上空著的位置,端上酒杯半天沒有說話。
大哥想念我們!
不用說,我知道你至今不回老家過年的原因,你揪心房頂碎裂的瓦片聲,那聲音砸在了我們心里。但是,我還得遺憾地告訴你,那瓦片的碎裂聲今年依然在房頂上響起。
你一直問我一個問題:是不是遠遠近近所有村支書家除夕夜,都會響起這種瓦片的碎裂聲?
我們不敢問大哥,我們也不敢去問遠遠近近的那些村支書,我們只知道,自從大哥復員回家當上村支書,這種瓦片碎裂的“咔嚓”聲就會永遠響起在我們家房頂。
老實說,大集體的時候,老家的老支書派工派活,分糧分款,推薦參軍,推薦考學,是何等地受人尊重,大哥就是老支書推薦參軍的。記憶中大哥是土地包產到戶那一年作村支書吧,當時我們是何等榮耀,家里總算出了一個當干部的。誰曾想,大哥當上村支書后,所有關于村支書的種種光環都漸行漸遠,除了調解鄰里糾紛,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老家人常說的那兩句順口溜:“催糧催款,刮宮引產。”說白了,是不討人喜歡的村支書。
為了完成鄉里任務,大哥每天都得到村里人家中收糧收款,現在想起來,那才多少一點錢啊,村里太窮,誰也不愿給。大哥就去給人家挑水、挖地、抱孩子,好讓大家交農稅款交公糧款的時候心里暢快些。村里人誰會想到皇糧國稅那么遙遠的事情和層次,總覺得這錢落在了村干部的口袋,落在了鄉里那些小車和辦公樓上,心里不痛快,給錢就沒有好臉色,村子里那些善良的看家狗也順著主人的臉色,見到大哥異常兇狠,追得大哥到處躲。我們讀書回家,村里人見到我們都繞道走,顯然,這一切全拜大哥所賜。
最難受的還是每年的除夕夜。團年飯擺好了,我們端著酒杯敬天敬地敬祖宗的時候,“咔嚓”,飯桌上響起了房頂瓦片遭受磚頭、石塊襲擊而碎裂的聲音,那聲音掠過房頂的北風,掠過靜寂的村莊,清脆而尖銳的聲音夾裹著房頂上抖落的塵土,落在我們的村莊,落在我們的碗碟里,落在我們的心上。
在村莊,砸人家的瓦片,挖人家的祖墳,那是鄉間最惡毒的表情。
我們幾乎每年都勸大哥不要干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村支書啦,你還紅著臉對大哥說,如果再繼續干這個村支書,我們這些弟弟們就再也不回老家啦!大哥說,村里年輕一點的黨員都外出打工啦,村里實在找不到一個黨員來作村支書。你說這么大個村就找不到一個當村支書的,莫非當村支書真有油水可撈?要不然群眾會砸我們家的瓦片?我知道你說的是氣話,就想大哥不再干村支書,顯然你這句話傷著大哥啦,當時大哥就掀翻飯桌,大罵我們,叫我們滾!
四哥,你是當天晚上憤氣離開老家的,你知道后來的事情嗎?大哥伸手指著你遠去的背影,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不一會兒就昏倒在地。大嫂一直不準我們告訴你,大嫂說這么些年,大哥為村里操碎了心,憑著他當年當兵筑路修房的技術和他那些遍布全國各地的戰友,大哥要是出去打工,一定干得盆滿缽滿,村里好多家的房子都修了磚房,你大哥這個支書還是住著父母當年修給我們的土瓦房。大哥圖哪樣?就圖老支書臨死時候握著你大哥的手,就圖能夠接過老支書的接力棒帶領全村奔個好前程。
四哥,從此以后,你就再不回老家,大哥不給你打電話,他是大哥啊,我們當弟弟的就不能給大哥打個電話?房頂的瓦片碎裂,人心不會碎裂,碎裂的瓦片可以用新瓦補上,村莊就不會碎裂,大哥用他的堅強堅守著村莊那方天空。
四哥,還記得去年三月份我寄給你的李花節請柬嗎?那可是我們村的李花節,你可能還記得我們老家當年的順口溜:“好個馬槽溝,三年兩不收,不是全靠幾棵李子樹,眼睛餓落眍。”如今老家后山鎮馬槽溝,還真不是當年的模樣啦!一溝海海漫漫的李花,白茫茫的一片,大哥帶著全村人抓住重振川鄂茶鹽古道的機會,搞起了鄉村旅游。春天看李花,夏天走古道、避酷暑,秋天賞彩葉,冬天看雪景,成為一方誘人的老家。更多的熱鬧我不詳細述說,等著你回家。我只想說一踏入老家馬槽溝,一條條藍色水泥板鋪就的人行便道從公路兩邊伸向每一家中,除了上坡的路下田的路,村里幾乎看不到一條土路。我問大哥為什么人行道是藍色的?你猜大哥怎么說——大哥說,李花是白的,道路是藍的,不就是你們作家筆下的藍天白云嗎?還說城里人總講究這樣那樣的藍圖,這就是老家的藍圖!
四哥,我聽四嫂說,你看到了大哥的請柬,你也安排好了行程,可是有一個臨時任務讓你臨時改變了計劃。四哥,但愿四嫂說的是真的,我想你不會還在生大哥的氣吧?要不然,春節全家團圓,你依然失約。
2019年除夕之夜,我們在老屋的地盤上,但不是在老屋里。大哥早在前年就修了磚瓦房,是那種鄉村別墅式的磚瓦房,大哥是村里最后一家修磚瓦房的。你知道大哥在團年飯上宣布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嗎?大哥說春節一過,他不再當村支書啦!村里的變化讓那些候鳥似的年輕人大多數都回來啦!他要把村支書交給一個返鄉大學生村官來擔任,就是老槐樹下龔家的小兒子,他說在大學里聽過你的講座,你還記得他嗎?去年三月的李花節就是他策劃的。大哥說,他老啦,該年輕人上場啦!
吃團年飯的時候,村里人聽說我們回來啦,這家端著燉好的臘豬腳,那家端著煎好的糯米粑,全圍在大哥家的院壩中,不一會兒就擺上了百家宴。
笛子聲從院外響起來,村里人說,“爛羊皮”來啦。我問,“爛羊皮”還是叫花子?還是那個一到交農稅提留款的時候就砸我們家瓦片的爛羊皮?大家十分驚訝地問,什么叫花子?什么農稅提留款?看來你們真的好久沒有回到咱們農村啦,如今哪還有什么叫花子,如今哪還有什么農稅提留款的老黃歷。
竹笛聲走進院中,眼前的“爛羊皮”讓我們驚呆啦,天哪,這還是當年那個吹著竹笛走家串戶的叫花子嗎?皮帽子,羊毛絨大衣,錚亮的皮鞋。“爛羊皮”把竹笛一橫,一曲《太陽出來喜洋洋》便在村子上空蕩開。一曲完畢,他望了望圍觀的人群,大聲唱道:“太陽落山四山紅,如今的鄉村大不同,鍋里煮的油炒飯,身上穿的羊毛絨……”
我問大哥,“爛羊皮”在哪里撿到錢啦,怎么一下就發啦?
大哥說,他是撿到錢啦,是從國家撿到的,這幾年政府開展扶貧工作,給他修了房子,安排了工作,憑著他當年那點能歌善舞、舞文弄墨的本事,現在是村里秧歌隊的隊長啦,是村里的明星啦!
笛聲又響起來,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然后他拉著我們一桌一桌地敬酒,邊敬酒邊對著大家又開始唱上啦:“說我發,我就發,國家發了工資卡,每月走到銀行去,養老保險月月拿;種糧補貼是紅包,退耕還林咱放假;自從盤古開天地,咱們農民也當家;感謝黨的好政策,幸福夢想向陽花!”
那晚,我們喝了很多酒,大哥一直望著你空著的位置,并沒有喝多少酒,居然搖搖晃晃地醉了,居然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飯桌。不一會兒,“咔嚓”,房頂上就傳出瓦片碎裂的聲音。我們追出去,尋遍房前屋后,竹林樹林,都沒有看到什么人,回來卻看見大哥站在院中,用一種異常洪亮的聲音大喊:“是哪個龜兒子砸我家房子?是哪個龜兒子砸我家房子?”
沒有人回答。村里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蓋住了大哥的喊聲……
四哥,鄉村的春天到啦!
四哥,你該回家啦!
五弟文猛于除夕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