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雪峰自選詩

蔣雪峰，四川江油人。注冊稅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四川文學獎、《新世紀詩典》

第七屆NPC李白詩歌獎特別獎、中國詩歌排行榜雙年度短詩獎等獎項。出版詩集《琴房》《那

么多黃金夢和老虎》《錦書》《從此以后》，隨筆《李白故里》。作品被譯成英、韓兩種文字。作

品入選《中國詩歌年鑒》《中國詩典》《新世紀詩典》等選本。

那個人

那個生下我的人

那個給我喂飯的人

那個挑著我

到青蓮給我

看病的人

那個把我

從水里撈出來的人

那個教我認字的人

那個至今喊我小名的人

那個咽氣前念叨我的人

那個教我喝酒的人

那個給我遞菜刀的人

那個給我打電話

說喜歡我詩歌的人

那個曾經愛我

現在記不清臉的人

那個切除我一個腎的人

那個把我從昏迷中

救醒的人

那個教我收稅的人

那個隔著一塊麥地

對我揮手

永不再見的人

他們

不是一個人

他們把我

這塊血肉

變成了

一個人

2 床新來了個病人

是個木匠

干活兒時

電鋸把食指鋸斷

中指鋸殘

他老婆

把斷了的食指

用塊布包著

央求醫生

幫忙接上

醫生搖頭

接上存活的可能性小

到時感染還得截肢

木匠老婆好像沒有聽見

一遍一遍說：

他是個木匠

他是個木匠

日本電影《海街日記》鏡頭

正是櫻花開的時候

得白血病的女孩

被男孩用自行車載著

從櫻花下疾駛而過

密實的櫻花

燦若碎云

燦若婚床

鋪在空中

小女孩屏住呼吸

閉上眼睛

舉起一只手

沒有夠著一朵

又好像

全都夠著了

二戰紀錄片

航母艦隊上空

掠過轟炸機群

浩浩蕩蕩

“我們的飛機

勝利勝利”

水兵們站在甲板

仰頭歡呼

一個水兵

不慎摔進大海

戰爭還有800海里

風平浪靜

艦隊按照既定航速

前進

那個摔進大海的水兵

跟在后面游

哭

兩個哭得驚天動地的女人

被另外兩個紅眼圈女人

攙扶著連體人般上了公交車

在車上兩個號啕的女人

倒在另兩個女人懷里

繼續哭渾身打戰：

“我的媽耶我的媽耶

您扔下我們走了

我們咋個辦喔”

滿車的人大氣不出

配合著這喪母之痛

我下車的時候

四個女人有說有笑

商量中午在哪兒吃飯

渣

養傷期間

腳不沾地

腳上的老繭

陸陸續續

全掉了

走過的路

都碎成了

渣

不明白

總是要把河湖整死

再來挽留

總是把山川破碎

再來修補

總是把人置于絕境

再來登記菜刀

總是把財富揮金如土

再來勒緊褲袋

總是把別人的牲口喂飽

再來糊弄自家的嘴

總是弄爛

總是循環

進一退二

進二退三

把基因變惡

……

這個星球

有塊土地

發生的事情

我總是

想不明白

中秋和父親聊天

抽支煙喝杯桂花酒吧

您這個不嗜煙酒的人

今天情況特殊

是中秋節一年只有一次

您的血糖沒問題

乘興吃塊月餅吧

您離開一年多了

月亮從去年就有個缺

這個缺補不起了

爺爺去世時

是不是您也這樣想

您這個愛干凈的人

老師范生

變成了一張黑白照

在我書房里

從早到晚都在笑

您這個愛看書的人

做了五十二年的父子

去年我們就不在一起

過中秋節了

現在您離月亮近些

吳剛嫦娥桂花樹

還是小時候

您告訴我們的

說點高興的事吧

您的兩個孫女都工作了

您的老伴情緒開始穩定

家人們大事都還順利

我今年要出本書

到時我燒給您

我也快有了

您再盯著點兒

我還有反復

平常大家都忙

很少提到您

我想您的時候

也是關上門

出門就沒事了

月亮出來了

照著您

也照著我

爸再喝一杯

我先干為敬

預兆

在福田壩

提前為百年做準備

和準備一日三餐

沒啥差別

用上好木頭

打制的棺材

放在房前屋后

或者堂屋里

長的放十年二三十年

短的一年半載

或者不到十天

平時用來裝糧食

如果家里老人

突然喜歡熱鬧

開始和不常來往的親戚

走動

嘴里念叨

故人的名字

路頭路尾

碰見仇人

也開始打招呼

家里的兒女

會不聲不響

把棺材里的糧食

搬出來

把棺材

漆一遍

白馬

我從哀牢山背后

抽出一匹馬

每根毛都是白的

雪染白的

我要去接你

馬失前蹄

我骨折

折骨為簫

白茫茫一片

我走不動了

馬眼里我在吹簫

一滴淚怎么也吹不干

有神相伴的人愛笑

地平線

在青藏高原

是弧形的

地球是圓的

我相信了

在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

我給一個隊員取了一支煙

他獨自留守

道別時

我看見了他眼睛里

對同類的留戀

這是青藏高原壓榨出的孤獨

我把剩下的煙都給了他

三塊石頭支口鍋

朝圣的一家人

在路邊熬酥油茶

雪下得那么大

他們都還在笑

在羊八井一抬頭

我的天啊

好像來到葡萄園

星星又大又亮

伸手可觸

大昭寺的喇嘛

對蜂擁的游客解說

“現在的人太聰明

連拜佛的酥油

也有假的了”

門口廣場石板

被磕長頭的信眾

磕出了等身凹槽

布達拉宮

和一個喇嘛合影

他笑嘻嘻地放下

正啃著的鴨梨

是否有神相伴的人

總是愛笑

紅宮頂上平臺

那個外賓

蹺著二郎腿

瞇著眼曬太陽

仿佛在他的

祖國

到拉薩途中

翻過一座雪山

天空變成染缸

把白云

一朵不剩

染成玫瑰紅

牛啊羊啊

埋頭在河邊吃草

河水和紅云

凝固在一起了

一動也不動

一個藏族人

單槍匹馬

守著這幅畫

云縫中一束光

打在他身上

我們忘了說話

在車上遙望著

這個被神

派來的人

黑牦牛

低著頭

認了這挨刀的命

冰雪啊草啊日月啊

咔嚓咔嚓嚼吧

這些黑啞巴

把該咽的

不該咽的

都咽下去

皮可寢肉可食

毛可紡衣服織帳篷

奶可打酥油

角可做號

使勁一吹

雪山就響了

有一匹馬

我始終相信

不管是在西藏在青海在內蒙還是在新疆

有一匹馬

在等我

一百年過去也要等

不然它的草就白吃了

冰雪就白臥了

它也不叫馬了

銀匠

他用銀元

鍛打一枚訂婚戒指

打著打著

月亮出來了

月光把他

照成了一件銀器

他放下銀元

開始用

最皓潔的那抹月光

鍛打戒指

月亮被烏云遮住時

他也消失了

只有一下一下的

敲打聲

在黑暗里回蕩

不要了

———獻給我的兄弟，藝術家陳冀

這體面的八小時

這就輕駕熟的

書法攝影紀錄片

這聲譽鵲起的寫作

真金白銀的平面設計

來了就不想走的錦官城

不要了

魚水般的平臺

熟悉的號碼

二十年的錦繡

不要了

只要陌生大海

只要一個愛人

一支畫地為牢的畫筆

只想畫畫

在星空中找顏料

在云端漫步

世界在無邊的宇宙中旋轉

天地都不是畫框

在小樓吃盒飯

把自己熬成鶴比鶴還瘦

穿過茫茫人海

一層又一層繭

找到了自己

你孕育哺育自己

你擁有了最好的活

你也不要了

沒有畫完的畫

你帶著它們上天

留下的作品———

這群夢幻神秘的孩子

把現實踩在腳下

給你守靈

秘密

信用卡出現前

每次出門

我都會在鞋墊下

藏100塊錢

預防被賊偷光時

眾叛親離時

同行自顧不暇時

在異地他鄉

找不到人幫忙時

還可以買張車票

回家

這散發著腳臭的錢

用沒用過

現在記不住了

能記住的

養成這個習慣

還有一個原因

是朋友的一封信

他寫道：

“你對我們真好

我們卻都沒有

像你那樣

對待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