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傷

時間之傷

時間之傷

米正英

那時候，時間仿如浪尖上的白鳥

我們飛翔雀躍，日夜相隨

影子與身體重合、疊印，并成為身體

只要潮水拍岸，就會激起浪花千尺

后來閃電也變成了一聲悶雷

我使勁地敲呀敲，敲不出一絲

火花。黑夜如此寂靜

寂靜得能聽到針尖落地的

脆響

削蘋果

不要試圖挽留下墜的花瓣

天空會越來越藍(lán)

果實很快從樹上長出來

到了秋天我們就坐在果樹下

安靜地吃果子，削果皮

削去浮塵與堅硬

露出細(xì)嫩與柔軟的部分

我們不停地削啊削

削出這樣和那樣，可能與不可能

漸漸地，夕陽蓋過了林梢

傷痕

曾經(jīng)有那么一刻

我看著你久久說不出話

以熾熱的目光靜靜凝視

快樂猶存藍(lán)色的一瞬

之后是秋天，之后是紅楓葉

之后白雪封堵了道路

灰鴿子在天空幽暗地盤旋

思念使漫長的春天沉默不語

甚至還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孤獨的夏天

熟谷粒在田野里簌簌作響

歲月的黃金已經(jīng)流盡了

夕陽的半邊唇，宛若傷痕

門前的石頭

不知從何時起，門前多了一塊石頭

光潔渾圓，仿佛從星空滾落下的淚珠

無語悲傷，它長久地守望著我陪伴著我

看我忙碌奔波的身影一天天顯示出

中年的輪廓。有很多次，我默默地

靠近它，撫摸它，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所說的甚至我所做的，它已盡收眼底

只是我還有那么多想說而沒有說出口的話

還有那么多想做而沒有付諸的行動

它又如何能夠明白，能夠洞悉

火車

夜晚的行駛帶來無邊的空曠

咔嗒咔嗒，我聽風(fēng)聲，聽寂靜

在曠野上奔跑，也聽人聲鼎沸

有人在車中突然相遇，喜極而泣

又很快分開，永不相見

有人急速下車，永不再來

有人不停打電話，將塵世灌滿車廂

活著是一種負(fù)重和拖曳

世界在我們內(nèi)心種植鐵軌

向前，向前

流逝，流逝

對于越來越接近的終點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寫吧，繼續(xù)

是什么讓我久久停頓

在時間的針眼里

反復(fù)逡巡，無法穿越

回廊的風(fēng)將窗簾一次次卷起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

也失去了任何感知

心靈麻木銹蝕

我該用怎樣的語詞將它擦亮

又將如何跨越冰冷的險峰

在下墜前將自己重新救起

寫吧，繼續(xù)

一個詩人就是一把尖刀

在剖開世界前先剖開自己

在認(rèn)清事物前先認(rèn)清自己

在殺出一條詩歌的血路時

先將自己置于死地，而后

生

憂傷

生命中總有些情感讓我們淚流滿面

讓我們虔誠，匍匐，跪倒在上帝面前

十一月的寒風(fēng)吹了又吹，我的菜地

由蔥綠變得一片枯黃，誰在沉默中緬懷過往

誰在孤獨中喂養(yǎng)永不復(fù)返的太陽

誰又在深夜舉起一只紅色的酒杯

多少刻骨銘心的知心話

我們早已不再向花朵訴說

所有的時光都將拖曳著笨重的軀體

融入生命的憂傷

它們都是光芒

它們像蝴蝶紛飛

撲向大地，有的夾在樹上

與樹一起搖曳，有的落入水塘

在水面上開出暗花，有的落在我面前

我一邊用目光撫慰它的衰老

一邊揮動掃帚順手將它清掃

落葉將去哪里？我不知道

它們不停地落下來

我不停地掃，掃，掃

因了這些手勢這些慣性

將閃閃發(fā)光的葉片

掃進(jìn)時間的黑洞

畫作

整個夏天她哪里也不去

獨自在斗室里畫畫

她畫下山畫下水

畫下樹畫下云朵

有些畫來不及畫出

就已湮滅。時光漫漶

當(dāng)它被燃燒成灰燼

才會顯示骨骼的形狀

春天的消息

當(dāng)我從夢中醒來

天色已經(jīng)大亮

推開窗，一面海

鋪展在我眼前

曾經(jīng)我渴望來到海邊

成為海里的一尾魚

或者一塊光潔的石頭

沉入海底

記得那年春天你發(fā)來信息

贊嘆，維多利亞海灣好藍(lán)好藍(lán)

你說有生之年，一定要帶我去看海

時隔多年，我一個人面窗臨海

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邊

哪怕片刻也好

去海邊

七月我們?nèi)ズ＿叞?/p>

穿過無人的海灘

一起游向大海深處

海水像是打翻的藍(lán)

浪花飛卷，沒有邊界

所有的愛都是光線

在太陽和風(fēng)里

發(fā)出走動和搬運的聲響

傾訴

直到許多年后

我才只身一人來到海邊

將經(jīng)年的憂傷

一股腦兒倒出

有些事物積存于內(nèi)心

會讓靈魂變得彎曲

藍(lán)色的大海將我擁抱

我的心像一只白鷗

滑行在碧波萬頃的海面上

句號

時間終于把他變成了失憶癥

他寫著詩歌還在到處尋找句子

尋找最后那個語詞

生活也是這樣語無倫次的反復(fù)

他在反復(fù)輪回中寫完最后一字

在生命終結(jié)之處畫上句號

燕刀三近作[組詩]

燕刀三

散步偶遇

我在林蔭道散步

這是一個清晨

也許是黃昏

我相信是一個清晨

也許就是黃昏

惺忪的草葉

掛著清晨的露珠

也許是黃昏的露珠

有一個人

從露珠中走出來

這是一個清晨的人

也許是黃昏的人

是的

向我走來

向我慢慢走來

這是一個女人

也許是男人

我相信是一個女人

也許就是一個男人

他或者她

與我擦肩而過

秋后處決

秋天里有人開始揮舞鐮刀

秋天里揮舞鐮刀一般認(rèn)為是收割莊稼

收割莊稼只是一般認(rèn)為

一般認(rèn)為之外還有一般不認(rèn)為

秋天里揮舞鐮刀一般不認(rèn)為是收割腦袋

腦袋收割了一茬又一茬

夏天和冬天也收割腦袋

夏天和冬天只零星收割

春天不收割

春天只負(fù)責(zé)長腦袋

要等到腦袋成熟的秋天才能批量收割

誑

毗鄰南瞻部洲

有一片遼闊的海域

海上有一座島

島內(nèi)建有一國

島國公民共計十萬八千名

分三十六部

每部分十二個階

每階分十八個級

島上有一種常綠喬木

名字叫作誑

長年生長果實

果實也叫誑

下級致敬上級

或者下階致敬上階

要先吃一枚誑

下級致敬上階

屬于越階級問候

要先吃兩枚誑

要是問候從上至下

問候人要拆掉

被問候人的一根肋骨

對著他們的門牙

輕輕叩擊三下

聲音要清脆

聲音越清脆

證明關(guān)系越和諧

叩完以后

骨頭即放回原處

要是平階級之間的問候

就可以省掉

這些繁文縟節(jié)

只需互贈一枚誑

濤聲近作[組詩]

濤聲

陽臺上

我坐在初冬的暖陽里打盹兒

一壺燙好的老酒在，一封發(fā)黃的家書，也在……

誰在耳邊輕輕呼喚我的乳名

———哦，老父親原來也在

他一定是聞到酒香了，才從相框里下來

宿命

他先交出鋤頭，再交出最后一寸土地

可貪婪的草族，還是一路窮追

直到把勝利的旗幟，插上他的墳頭

與田里的雜草為敵一輩子，父親

也像他的父親一樣，最終被無名草輩踩在腳下

輪回

清明，弟妹們要拔除父親墳頭的

芨芨草，被我攔住了

———它那寧折不彎的樣子

多么像活著的

父親

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他當(dāng)了大半輩子掘墓人

說要把最后一個坑，留給自己

那個地方，他叫金窩窩;我叫老家

我的孩子，什么也不說

在檔案里把它填入籍貫一欄

清明節(jié)，我在電話里對大哥說

千萬別動父親墳頭的一棵雜草

它們和父親天天在一起

它們要為父親遮風(fēng)擋雨

它們比我這個身在異鄉(xiāng)的兒子

更像兒子

人性

淮海戰(zhàn)役結(jié)束后，他常常夢見———

無數(shù)年輕寡婦，找他要丈夫

無數(shù)白發(fā)老人，找他要兒子

“敵人也一樣，他們也是我們的同胞啊！”

———他是元帥劉伯承。他怕看戰(zhàn)爭影片

拾荒的小詩[組詩]

拾荒

給螞蟻照路

夜很黑

兒子還在門外

打著手電

一只螞蟻

在光圈里爬行

我和妻子在房間里

相對而坐

耐心地等待

我們留給這個世界的

小小善良

在很黑的夜里

照著的小小亮光

迷路者

想到小時候

曾用水滴擋住螞蟻的路

用石頭壓住蟻穴出口

這小小的惡

迫使我急于返回

向螞蟻道歉

當(dāng)挖掘機(jī)堵住村口

鄉(xiāng)親們圍繞在挖掘機(jī)的周圍

也是一群螞蟻

當(dāng)高壓水槍攔住了去路

鄉(xiāng)親們茫然四顧

也是一群螞蟻

一群螞蟻找不到巢穴

多像大地散落的水滴

不久就消失了

墓地的蟻穴

墳頭上的花朵

早我們一步開放

那么驚訝的一叢

在高處，頻頻點頭

我把這些年的人間情事

簡要地說給奶奶

年幼的兒子則在一邊

啃著面包

一群螞蟻匆匆忙忙

正把一地散落的面包屑

———這些細(xì)微的人間煙火

搬進(jìn)墓穴

默不作聲

它斷了一條腿

還在爬行

它失去了后半身

還在爬行

它咬著微小的草屑

在那個傍晚

我看見許多螞蟻

經(jīng)過那半只螞蟻

仿佛許多人

經(jīng)過一個街頭藝人

真正的河流

我想給這里的河道

重新命名

允許它

可以和任何一個親人同名

也可以是一個外號

讓它像一條

真正的河流

深山遠(yuǎn)[組詩]

龔志華

人世中

春風(fēng)拂水，鳥聲掛在空中

桃花是女人的名字，青草胸懷大愛

黃昏與云朵密謀了一場雨

望人之人，在人世中孤單

人至中年，玫瑰腐朽

高高的陽臺探出一張未經(jīng)修飾的臉

哦，你是孤單了

孤單是你穿上的那件睡衣

孤單了，哪里都可以去

哪里也都不想去

你悄悄地合上窗簾，一個人退去

黃昏，又安靜了許多

深山遠(yuǎn)

我也是有深山的人，和你一樣

在心里面，壓著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山巒

除此之外，我不相信還有比深山更遠(yuǎn)的地方

我不相信，你沒有故鄉(xiāng)

光陰

窗戶打開，光陰涌入

我恍如隔世。多少人以鳥瞰的姿態(tài)

面對空曠，草在低處搖曳。艷如春景的人

開始拐彎，開始書寫自己的故事

投奔春天的人，帶來綠葉伸展的光芒

做夢的鳥愛上了啃草的羊

而啃草的羊，安靜得宛如花開

傾斜

誰噓了一聲，時光便安靜下來

這多么適合你。白陽光透過玻璃

逆光的你，不夠清晰

低下頭，習(xí)慣性動作，這有點詞不達(dá)意

室外好像蟬鳴起伏，又似乎不是

我寧愿相信一切透明，愿你倚靠的姿勢

有適當(dāng)?shù)膬A斜

這樣多好，我順著你的姿勢

滑下來的，都是美的思想

后視鏡

我側(cè)過頭，后視鏡中只有你

是一個孤獨的回轉(zhuǎn)，是無聲的目送

是關(guān)于離人，關(guān)于籬下

關(guān)于這個冬日的陽光夾裹的寒意

隨著我，一路向西

若水的詩[組詩]

若水

諢號

在一座靠水的山上

諢號比英雄更生動

當(dāng)我將老

也給我一個諢號吧

要能仰天大笑出東門

要能抱著一匹老馬，久久地流淚

如果我能寫得足夠久

我將至少能解決一個問題

我將至少能掘出一口水井

我將至少能造出一架梯子

從臉到臉的翻越，從不可能的你

到可能的你

從梁兄到你，到蝴蝶之間

一朵喇叭花在墻頭用細(xì)細(xì)的嗓子

低低地喊：有個詩人來了

扛著一架非常可笑的梯子

而我聽不見，我只需要寫得足夠久

如果我能寫得足夠久

我將在月光下直接教會你穿墻術(shù)

假如撫摸

你要撫摸我生命中

最壞的部分

使它們也能找到

干凈的床單

愛，一次旅行

使它們也能在人面前

羞澀地笑

假如撫摸

要趁我活著的某天

愛撫我身體上

最陰郁的部分

而不是在我死后

撫摸我的書

在陰冷的雨天

在你也感覺生命

壞得不能再壞的暮年

木多多的詩[組詩]

木多多

稗子

不要播種，不要侍弄

卻是被鏟除的對象。除非

不在良田，除非生長在

無人照料的地方

與麥子同源，甚至是

麥子的祖先。只因不肯改變

進(jìn)不得倉廩。這野性

尚有馬牛羊，喜歡

不動聲色

靠近你，你是山

一縷清泉，是你的笑意

靠近你，你是樹

粗枝密葉，是你撐起的傘

喧囂的風(fēng)、柔情的雨，以及

繞樹三匝的鳥鳴，都在

你的淡定里

小滿

青青，我的思念。一塊方巾

一個竹籃，一塊麥田

抽一根麥穗兒，咀嚼

軟嫩飽滿的包漿，又澀又甜

我還沒長大，不知道

女孩，有麥穗兒一樣的危險

你還沒長大，請跟住

媽媽。度過讓人燥熱的夏天

游秦瓊祠

雕像，留得住

你的故事，留不住

你的肉身。故事

未必是真，但人們

樂于相信

千年后，可以端坐祠堂的

不是人，不是神

是一種立場

盧圣虎的詩[組詩]

盧圣虎

漸行漸遠(yuǎn)的琴聲

本來可以聽到小橋流水潺潺

老人歇坐于井邊

飲一瓢清涼，與過路者分享

那把冰冷的琴，不愿陪田野復(fù)生

喜歡常年風(fēng)沙的月夜

與戈壁齊鳴

好像彈奏的一段啞音

讓掙扎許以道別

那漸行漸遠(yuǎn)的琴聲

過日子

每首詩都是下首詩的烈士

每種身份都是下一種身份的鋪陳

每天都是下一天的過渡

每個人都是下一撥人的階梯

我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過上好日子

直到棺木空曠，淚水靜止

角度

白天，與樹平行

夜里，與大地平起平坐

生就一條垂直線

拖著家小不停畫圓

尋一處僻靜

將身子繃直了

與天空平行

泥土?xí)ㄆ剿薪嵌?/p>

包括已知的

和小心求證的

“有橋不過橋”

朋友約我到他的農(nóng)莊看看

我不知道地點

他發(fā)來短信（山里無位置信號）

左拐右彎說了很多

我只記住了

“若遇一條大港

有橋不過橋

徑直往密林深處走

只有一條路

他會在空曠處等我”

苦惱的是

這條大路很長，橋很多

明溝暗港掩映

我只能想象

為了一個清凈的目的地

有橋不過橋

會是怎樣一處境界

照耀[組詩]

李非非

三個月亮

那夜，一萬年前的月亮

照耀著山谷，我躲在草叢

和族人一起，伏擊掉隊的猛瑪象

今夜，一萬年后的月亮

照耀著馬路，我躲在自己的影子里

與月亮對飲，總覺得，世上少了一人

一萬年后，月亮仍然照耀著

我躺在圖書館，身上落滿灰塵

我死之后

我死之后

天空的顏色沒有改變

南風(fēng)吹亂云朵，三只螞蟻

在花叢下抱團(tuán)取暖

我死之后

我的兒子忍住傷悲

他就要當(dāng)爺爺了

但在半夜，算計著見我的那天

我死之后

大地收留了我如收留雨水

我與先來的人擁抱問候

然后一起商量，請誰再次離開

我死之后

匆匆移動的人群瞬間靜止

為我祈福，然后一切繼續(xù)

那時的世界透明得像塊玻璃

我死之后

大海仍然圍困陸地

我終于可以在地下穿行

到達(dá)大西洋，和美人魚約會

我死之后

就不上天了，又要被變成星星

多冷啊，我干脆變成粒子

再造一個宇宙

虎

東北虎，華南虎，美洲虎

已經(jīng)滅絕了的劍齒虎

馬戲團(tuán)里的虎

動物園里的虎

被偷獵者剝皮的虎

還有攔路虎，電老虎

秋老虎，笑面虎，母老虎

苛政猛于虎

伴君如伴虎……

太多了，如果有興趣

可以去谷歌

找更多的虎

但我最喜歡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的

一切反動派

都是紙老虎

每個人都是一座迷宮[組詩]

藍(lán)色冰獨

暗香

月亮出來。坡地上

眾多色彩在慢慢變濃

大約酉時三刻

風(fēng)從低矮的野花叢中長出來

我看見世界所有的影子

回到身體里

飛鳥回到

自己的枝丫

在古時，一個詩人說

暗香浮動月黃昏

現(xiàn)在

我靠在老槐樹旁

很多野菊向深處蟄伏

我咀嚼著舊事和花香

認(rèn)為我是迷醉的

正午

槐樹花開

螞蟻搬家

五月十三日正午十分

陽光從我的身上慢慢淌過

那時候

我坐在槐樹的陰影下

槐樹在我的頭上靜靜開花

螞蟻在我的身影下匆匆搬家

現(xiàn)在

我以為

這一切都是不能重復(fù)的

幾何

風(fēng)路過的地方

影子開始傾斜或者說

是風(fēng)傾斜了

我站著

像一棵玉米那樣

長滿枯草的荒地

就與我垂直

遠(yuǎn)處的河流

河流前方的學(xué)校

退潮的陽光里我看見

我的影子和風(fēng)一起傾斜

河流也傾斜

學(xué)校和河流

保持平行

芳鄰舊事[組詩]

風(fēng)鈴子

河流

二分之一歡喜，二分之一淚水

這火與冰，黑與白，孤獨與喧囂

憂傷與快樂，希冀與絕望構(gòu)成的河流

煙樹兩岸，沙石暗沉

桃花開滿人間時，河流漂滿月光

波濤如謎，請原諒無心投下石頭的人

請原諒，黑夜里泅渡者

你作為河流來到，真好

你作為相思的全部，傷口上

所有的疼，真好

囚徒

下雨的夜，小城安睡

而你是唯一醒著的人

擦亮刀鋒，用于削一只鮮亮的蘋果

續(xù)燈，照亮蝴蝶體內(nèi)灰暗的部分

接下來，是面壁的時間

安住心里的，同時沸騰

剔除掉的，同時委婉回來

能怎么辦呢？

為了供養(yǎng)一株荷

畫地為牢，把小小的心臟囚禁

甘愿做自己的囚徒

甘愿用盡一生，把牢底坐穿

我們都有一道傷，更多時候

我們有象牙塔，有潘多拉盒子

那些無意犯錯的孩子，后來

都得到了上帝的寬宥

藥引

每一次，被打入瀕死的邊緣

又每一次，被救贖

廟堂的月光從不老去

有時照著許愿的人，有時照著還愿者

我們都是患病的人，許愿也還愿

我們都需要遍嘗萬千草藥

只一味藥可做藥引

這個被寫了千萬遍的字

作為解藥時從火

作為毒藥時從冰

空椅子

打開門，風(fēng)灌滿荒草叢生的庭院灌滿空屋

蛛網(wǎng)把湛藍(lán)的天空分成許多塊兒

左邊一口棄置枯井，右邊一張?zhí)僖?/p>

像墓碑，又像草莽，更像孤獨的帝王

那藤椅，一直空著

長出青苔，長出野性的粗糲

它一直空著

它空著，代表從前的人去了遠(yuǎn)方

代表他不可取代的唯一性

66號公路

是時候出發(fā)了

我所要的

是瘋狂小鎮(zhèn)，西部牛仔

是生銹的路牌

沙漠夕暉

是熄了火的老式皮卡

貫穿天際與地平線的天光

是無盡頭的沉靜

是荒蕪

是沒有人煙

是偶爾望見對面坡上一塊石頭滾落下來

也不想知道它

滾到了何處

是一個人站在路基邊

側(cè)著腦袋

仔細(xì)辨別沿著66號公路

越來越近的

狼嚎

和槍聲

暮年

山回復(fù)到山，水回復(fù)到水

荷爾蒙回復(fù)到地圖上看不見的屋宇

暮年，若戀人相愛如初

若冰回復(fù)到水，記憶回復(fù)到從前

故鄉(xiāng)回復(fù)到炊煙

為此，我用鮮花裝扮每一天

每日里細(xì)心撫摸鏡中容顏

暮年，哦

我為你打開一些秘密

你對著日記體信箋

直呼，哦，芳鄰舊事

更多的時候我們緘默

任雪覆蓋屋頂，花木

庭院不掃

任新一輪雪覆蓋造訪鴻爪

馮楨炯詩稿[組詩]

馮楨炯

手術(shù)

我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

像汽車拖進(jìn)修理廠

腦袋里想著

死神在空間徘徊

一切都是恐懼與彷徨

麻醉藥的作用

睡熟了

當(dāng)醒過來時

哪里想到

如此鋒利的金屬

已在我的體內(nèi)

整整六十多分鐘

切了一刀又一刀

不管是病變還是良性的部位

畢竟是流著血的人肉啊

手術(shù)臺上的過程

我一無所知

一切病態(tài)的東西

要借刀的殘忍

和麻醉藥的冷漠

來解決問題

手術(shù)室的一進(jìn)一出

就像睡了一覺

睡到自然醒

塵埃

春日的午后

陽光照進(jìn)來

飄來飄去的微塵

像我多年的生活

一直飄著飄著

似乎在努力上升

安靜中喧囂過的塵埃

落下來

才有泥土的顏色

拜六祖廟

新興六祖廟

距我老家80公里

少年時騎單車要大半天

青年時騎摩托車兩小時

如今開小汽車一小時

每次時間都花費在路上

燒香拜佛不足半小時

許愿卻要平安一生

苦瓜

家中的小花園

一根苦瓜

孤獨地掛在墻頭

想起鄉(xiāng)下的母親

那張如同苦瓜皺紋的臉

兒女們長大

各奔東西

只有母親安靜地堅守

屬于她一隅不大的空間

杜明靜的詩[組詩]

杜明靜

霜降

清晨，薄霜把腦袋擱在玻璃的腰窩上

可以稍稍填補(bǔ)嗎？一個少女狹隘的動情

“你舌苔泛白，紋路彎繞，尖端發(fā)苦

注定不能嘗什么清甜閃爍的話。”

把簾子去掉，在揩拭好的地方貼上窗花

毛邊偷偷濕潤，沿著鮮亮的缺口

遲鈍地發(fā)現(xiàn)了前世。

我滴下，并非順命。只不過

因草木搖落，心旌蕩漾。

這是秋天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

你沒有回來。我也沒有失去。

繞棺

第一次相愛是最后一次相認(rèn)。四面溫暖光明

我和你不一樣，還沒嘗過這種人間煙火

冬夜里，眾多親人在風(fēng)中完成輪回

變成蚯蚓的一截。上食埃土，下飲黃泉。

孤行

皮膚離家出走之后，便不能再回頭

沿肋骨一路北上，從未考慮凱旋之事

不喜歡遠(yuǎn)游的人，必也不喜歡定居

但我愛去懸崖同你親吻

仿佛齒間有怪獸，口中有深淵。

健康散步指南

外婆喜歡在兩個時間點散步

黎明時順流而下，黃昏時逆流而上

許多太陽在江面緩慢起伏

那天我跟外婆說，月光也是太陽的光

頭一次，她沒有在街燈亮起時回家

“岷江很長，再多走一會兒。”

人類狂想曲

誰都擁有子宮

都能生下

黑夜，原野

一顆昨天的太陽

呱呱墜地。也不知男女

誰都不照鏡子

都走到街上

看雪。地球正面的雪

和反面的友人

同樣多

誰都能孤獨終老

都不必雇用

春風(fēng)，或神明

來浪費

一個人類的死亡

沈慧琳的詩[組詩]

沈慧琳

秋天

從如意路到天鵝路

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林蔭道

泡桐籽撒落地上，葉子已枯黃

有的掛在樹上，有的在風(fēng)中翻飛

有的在地上追趕著秋風(fēng)

我穿拂其中，感知秋天正在緩緩墜落

作為回應(yīng)，一百多公里外的鄉(xiāng)下老家

楓樹舉起高高的火把

柿子樹捧出紅燈籠。稻穗金黃而飽滿

等農(nóng)人亮出鋒利的鐮刀

河水也越來越淺，裸出來的石頭

越來越像一尊尊細(xì)小的佛

十月長假，驅(qū)車前往鄉(xiāng)下

母親殺雞，宰鵝，從菜園抱回大捆青菜

父親從池塘邊釣魚歸來。和孫輩們摘柑橘，

剝板栗

一家人圍坐桌旁，飯菜飄香

秋天，慈祥地坐在我們中間

仿佛離去多年的祖母

午后

風(fēng)剛剛來過，輕輕翻動書頁

輕輕敲響窗上的風(fēng)鈴

仿佛世上最美的聲音，都在這里

陽光打在玻璃上，再斜一點

就撞開了臥室的衣柜門

就撲到了潔凈的衣服上

它輕嗅它們。如年輕的媽媽嗅著嬰兒的臉

院子里，桂花又開始落

仿佛一生的喜悅，都落在明亮里

午后多么安靜

你坐在窗前，像個無知又無畏的孩子

陽光又重新愛了你一遍

相愛

清晨的陽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

杯盤潔凈。廚房一角

刀和砧板和解

爐火上，水壺翻滾著熱氣

潔白的餐巾托著小小餐具

像《舊約》，支起神的廟宇

不知名的鳥兒在窗外念早經(jīng)

兩個切開的蘋果

兩杯溫牛奶，兩塊橙色面包

向窗外的玉蘭樹傳遞著誘人的香氣

我羞于向你表達(dá)愛

在你拉開門的瞬間

飛快撫平了你領(lǐng)口上一絲褶皺

我們從彼此眼中，讀到

一面清澈的湖水

蘭若寺的桃花

躲進(jìn)水洗的梵音。躲進(jìn)

蘭花一樣安靜的心里

枯坐。與塵世老死不相往來

不念及疼。不念及

世間的塵沙如何掩面而泣

不必再施粉黛。不必

跪行一千里

一頁經(jīng)書替你合上世間所有漣漪

紅。在佛門與俗世間往返

敲一聲木魚，便脫掉身上一縷煙色

三月的暮色。細(xì)細(xì)研磨你

愈來愈淡的身子。再無人，提及你

雪花的前身

當(dāng)俗念砍斷你的翅膀，你只低低的一句———

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