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議退押運動與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的關系

黃 柘 淞

一、問題緣起

押金是佃農交給地主的地租保證金，欠租扣除，辭佃退還。1949年起，中共在南方新區(qū)發(fā)起退押運動，要求地主退還佃農押金，這是新區(qū)農村在土改前的一件大事，也是近年來土改史研究的熱點之一。

原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撰的《陳云傳》提供了這樣一則史料：1950年11月，陳云在第二次全國財政會議上提出“適當增加農業(yè)稅，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注]《陳云傳》上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731頁。。一些研究者認為，陳云說的“原概算”是指1950年農業(yè)稅，這條史料暗示起碼在1950年11月這次會議時，中央已對1951年農業(yè)稅作出了打算，要比1950年農業(yè)稅增加10%。

同期的另一件事是西南區(qū)的退押運動。西南區(qū)退押運動開始籌劃(1950年7月)、地方試點(1950年10月)雖然早于這次會議(1950年11月)，但運動大面積開展是從1950年11月開始的[注]關于西南區(qū)退押運動的時間線，來自以下史料：“自七月中央局第三次委員會上確定今冬明春清匪、反霸、減租、退押的方針和步驟后，各地為了貫徹此一方針，隨即利用整風及黨代會議傳達，并進行了整頓農協，訓練農民積極分子，召開農代會、各代會及制定減租退押的條例和實施辦法等一系列的準備工作。西南軍政委員會首次會議亦以此為中心議題，各地并于十月以后與征糧同時組織了若干縣份，開始進行了典型試驗”，“西南各區(qū)于迅速完成征糧工作后，均在十一月份內先后轉入減租退押運動。從兩個月的情況看來，運動的發(fā)展一般尚屬正常”。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4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32頁；《鄧小平西南工作文集》，中央文獻出版社、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314頁。。

于是，一些研究者認為，退押運動和增加1951年農業(yè)稅這兩件事，看似風馬不接，但背后是有關系的。例如，曹樹基說：“江津縣委依據什么確定退押數額？這(指江津縣的退押數額與農業(yè)稅數字有關)是江津縣獨有的做法，還是全國性的現象？1950年6月，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10月，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為了從根本上穩(wěn)定金融物價以保障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需要，陳云提出要盡力增加財政收入，具體辦法是‘適當增加農業(yè)稅，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江津縣農業(yè)稅的增加，就是這一計劃的產物。”[注]曹樹基等：《江津縣減租退押運動研究》，《清華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換言之，在時間關系上，增稅決策在先，退押運動在后，增加農業(yè)稅是發(fā)起退押運動的一種目的。

婁敏進一步指出，除了時間先后關系外，退押運動和增加1951年農業(yè)稅還存在數量關系：“曹文的猜想與論證反映出，江津縣的退押數額與1951年農業(yè)稅增加的任務是相掛鉤的，所以增加農業(yè)稅是退押運動的目的之一……曹文并未認為江津縣委對退押之‘兩倍公糧’的預估是準確的，相反，這是根據中央傳達的‘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的農業(yè)稅任務而制定的退押計劃。在政策逐層傳達過程中，為防止不能完成上級的硬性規(guī)定，江津縣委有意在10%的基礎上將標準拉高到1950年兩倍公糧的標準。從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來看，中央要求增加10%的農業(yè)稅的要求，是不惜任何代價都要完成的最低標準，而江津縣委提出的‘兩倍公糧’之退押任務則存在很大的彈性空間。”[注]婁敏：《再論江津縣退押運動的幾個問題——對〈江津縣退押運動再研究〉一文的學術回應》，《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11期。婁敏指出的數量關系是，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較1950年增加多少，那么地方退押任務最低就要設置成多少，即地方依據這筆農業(yè)稅增量來設置自己退押的硬性任務，為了確保任務完成，可以在此基礎上擬一個更高的數字。

上述研究者從時間關系和數量關系兩個層面歸納了退押運動和增加1951年農業(yè)稅的關系。本文擬證明，研究者對增加1951年農業(yè)稅一事(即“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存在兩點誤會。第一，在時間上，研究者是依據《陳云傳》的一則腳注判斷出這一決策是陳云在1950年11月全國第二次財政會議上提出的，但實際上《陳云傳》的這則腳注還值得探討，這一決策是晚至1951年6月才提出的，遠遠晚于新區(qū)退押運動，所以不可能是退押運動的政策背景，也不可能是退押任務的設定依據。第二，在句意上，“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的意思是要把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較先前版本(根據財政形勢的變化，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有多個版本)提高10%，而不是要把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較1950年農業(yè)稅提高10%，研究者誤以為這句話說的是兩年度農業(yè)稅有差額，并將之與退押運動做了不當聯系。

二、關于《陳云傳》的一個腳注

相關研究者討論的增加1951年農業(yè)稅一事，出自原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著的《陳云傳》，史料原文如下：

為了從根本上穩(wěn)定金融物價以保障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需要，必須增加收入，削減支出。陳云提出“對支出用‘削蘿卜’的辦法，對收入

用‘擠牛奶’的辦法”[注]請注意本句后有腳注，腳注內容如下：“陳云在第二次全國財政會議上的報告，1950年11月15日。見《陳云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頁。”。

“擠牛奶”就是盡力增加可能增加的財政收入。具體辦法是：適當增加農業(yè)稅，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對酒和卷煙用紙實行專賣；開征契稅，增加若干產品貨物稅和進、出口稅；加強征收管理，堵塞漏洞，把偷、漏的稅統統收回來。[注]《陳云傳》上冊，第731頁。

《陳云傳》在上述引文的第一段末用腳注指出，此為陳云在1950年11月第二次全國財政會議上的報告。結合這個腳注，上述引文向讀者造成的印象是：1950年11月，陳云在第二次全國財政會議上提出財政增收的“擠牛奶”的四條辦法，其中一條是“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

如此一來，《陳云傳》就暗示了“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起碼早在1950年11月就已提出。基于這種暗示，相關研究者才會認為在時間關系上，增稅決策早于退押運動，在數量關系上，地方退押的硬性任務就是1950年農業(yè)稅的10%。

但是，1951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10%一事，真的是1950年11月陳云在會上提出的嗎？為了解答這一問題，我們先回到對《陳云傳》的考察上來。

《陳云傳》的腳注說，它提到的“擠牛奶”措施引自陳云《抗美援朝開始后財經工作的方針》一文(該文是陳云在1950年11月第二次全國財政會議上的講話)[注]《陳云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1—120頁。。比較二者可以發(fā)現，《陳云傳》在引用時做了一些篩選和改寫，示如表1。

表1 《陳云傳》對陳云講話里“擠牛奶”措施的篩選和改寫(原文引用)

④ 需要說明的是,《陳云文選》提到的“增加公糧附加”和《陳云傳》提到的“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是兩碼事,后者不是對前者的文意轉述。增加公糧附加,是指增加1950年農業(yè)稅的地方附加稅率,9月份決定是15%,11月全國第二次財政會議后決定提高到30%。1951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10%,是指1951年農業(yè)稅總任務比先前版本增加10%。特此說明,以防細心的讀者產生疑惑。1950年9月對農業(yè)稅地方附加稅率為15%的規(guī)定,參見《新解放區(qū)農業(yè)稅暫行條例》(1950年9月5日),財政部農業(yè)財務司編:《新中國農業(yè)稅史料叢編》第5冊,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6年,第91頁。1950年11月把農業(yè)稅地方附加稅率提高為30%的規(guī)定,參見《關于一九五〇年公糧征收的決定》(1950年11月27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1949—1952)(財政卷)》,經濟管理出版社,1995年,第521頁。

根據表1可以看出，雖然《陳云傳》暗示“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是陳云在1950年11月全國第二次財政會議上說的，但追溯陳云講話原文，查無此事。這一決策可能不是發(fā)生在1950年11月，具體時間還需要進一步考證。倘若是發(fā)生在1950年11月之后，就很難說這是退押運動的背景了，因為開展退押運動最晚的西南區(qū)在此時都已經將運動鋪開了。

三、“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的決策時間

這一決策實際發(fā)生在1951年6月。1951年6月6日，中共中央向各行政區(qū)發(fā)電，告知目前財政困難，擬將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增加10%，向大區(qū)征集意見，全文如下：

(一)近兩三個月以來，由于軍事費用和其他費用不斷增加，今年三月份修改的全國財政概算，已大大突破，不可能繼續(xù)維持……這是不可能完全用銀行透支的辦法來解決的，必須從增加收入減少開支著手。

(二)茲提出如下解決辦法：(1)增加稅收六萬七千億元(按成留給地方的約三萬億元在外)，這是比較可靠的。(2)增加企業(yè)利潤和減少經建投資兩項可擠出三萬億元。(3)舉行全國抗美援朝捐獻運動，估計可得一萬七千億元。(4)農業(yè)稅，在原分配任務基礎上，再增加一成，共二十三億斤，合一萬八千億元。以上四項，共為十三萬二千億元。二十六萬億元減去十三萬二千億元，赤字仍有十二萬八千億元。

(三)現在夏征即將開始。如按上述方案實行，則公糧任務須從原公糧任務二百三十二億七千七百六十五萬斤，增加到二百五十六億零五百四十一萬斤。各區(qū)分配如下：華北原任務為三十二億一千二百六十五萬斤，增加三億二千一百二十六萬斤，共計三十五億三千三百九十一萬斤；華東原為五十二億斤，增加五億二千萬斤，共計五十七億二千萬斤；中南原為五十九億一千萬斤，增加五億九千一百萬斤，共計六十五億零一百萬斤；西南原為三十二億五千萬斤，增加三億二千五百萬斤，共計三十五億七千五百萬斤；西北原為十三億八千萬斤，增加一億三千八百萬斤，共計十五億一千八百萬斤；東北原為三百萬噸，增加三十萬噸，共計三百三十萬噸，折合細糧為四十四億八千八百萬斤；內蒙原為二億四千五百萬斤，增加二千四百五十萬斤，共計二億六千九百五十萬斤。這一方案，除增加各項稅收和增加企業(yè)利潤外，增加農業(yè)稅和抗美援朝捐獻兩項，共四十億斤米，實際要大部加在農民身上。是否可行，請將你們的意見即日電告。因為夏征已到，能否增加農業(yè)稅需要迅速決定。[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6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97—198頁。

半個月后的1951年6月21日，中央再次發(fā)電，告知地方此事已成定局：

中央六月六日電所提出的提高各項收入以彌補赤字的方案，經征求各地意見的結果，對提高各項稅收任務數字和提高企業(yè)利潤上繳數字，均無異議，即決定照所提數字列入預算。關于農業(yè)稅增加一成的問題，各地意見不完全一致。中央考慮，為了彌補赤字，為了國家能確實掌握一定的糧食和經濟作物(這是根據今年買不到棉花所得出的一條經驗)，今年公糧仍以增加一成為有利。這樣做有其困難的一面，如新解放區(qū)因土地改革的結果，地主富農累進部分減少了，新翻身農民的生產資料仍感不足，以及去年農業(yè)稅并不算輕等等；但亦有有利的一面，去年全國豐收，土產品、特產品大部推銷出去，今年夏收一般也算是豐收的，加上抗美援朝、鎮(zhèn)壓反革命、土地改革三大運動的普遍和深入，農民愛國主義情緒增高等等，估計動員得好是可以完成且不至于出危險的。因此，最后仍決定增加一成。請即根據中央六月六日電報所分配的數字和政務院公布的關于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收工作的指示的辦法，迅速布置保證完成。[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6冊，第233—234頁。

1951年7月8日，政務院發(fā)出《關于追加農業(yè)稅征收概算的指示》：“為了適應國防和財政的需要，為了使國家掌握足夠的糧食，以保證軍糧、穩(wěn)定糧價，政務院決定本年農業(yè)稅照原概算增收1/10。”[注]陳如龍編：《中華人民共和國財政大事記(1949—1985)》，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9年，第43頁。另有著述也有相同表述，參見高培勇編：《共和國財稅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402頁。至此，6月的黨內決策落實到了行政上。

以上就是“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一事的基本過程[注]當然，這一過程除了筆者已列出的中共中央文件、政務院指示外，還包括1951年6月全國財政會議的討論等資料可以證明。限于篇幅，恕不一一引用。。通過上述電文，我們能夠得知以下兩條重要信息。

第一，在時間上，1951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10%一事是晚至1951年6月份在財政危機下的因時制宜之舉。《陳云傳》在撰寫“抗美援朝中的財經工作”一章時，將此決策表述為抗美援朝時期“擠牛奶”的措施是沒問題的，但因為其他幾條“擠牛奶”措施引自1950年11月的第二次全國財政會議，就把這條措施也順帶腳注成這個時間，有些欠妥。

第二，在句意上，1951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10%的意思，不是指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比1950年要增加10%，而是指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要比前一版本增加10%。這提示我們，1950年農業(yè)稅任務可能有不斷修改的多個版本，筆者將在下一節(jié)進一步考察。

再回頭看相關研究者的論點，婁敏解釋曹文說：“曹文并未認為江津縣委對退押之‘兩倍公糧’的預估是準確的，相反，這是根據中央傳達的‘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的農業(yè)稅任務而制定的退押計劃。”這就相當于在說：江津縣委在1950年11月成功預測到了中央會在1951年6月考慮“按照原概算增加10%”，于是根據這筆農業(yè)稅任務增量，提早設定出了當地的退押任務。這種論點就屬于過度聯想了。[注]需要說明的是，筆者雖然反對婁敏的這種說法，但在理解“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的句意時也犯了相同錯誤，以為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真的比1950年增加了10%。下面這段話體現了筆者的錯誤：“1951年中央決定全國農業(yè)稅概算較1950年提高10%，一是出自1951年平均稅率的上浮，二是出自地方附加的提高，這樣大體形成了10%的農業(yè)稅概算額提高。”參見黃柘淞：《江津縣退押運動再研究——與曹樹基教授等討論》，《清華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四、1951年農業(yè)稅原概算也與退押運動無關

細心的讀者可能會追問，上一節(jié)提到過，1951年農業(yè)稅概算有多個版本，如果曾有某一版本的1951年農業(yè)稅概算先于退押運動出爐，且較1950年農業(yè)稅有增加，那么“退押任務是根據1951年農業(yè)稅較1950年的增量而設定”之說依然可能成立。所以，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考察兩個問題。

第一，在時間關系上，退押運動與1951年農業(yè)稅最早概算誰先誰后？如果退押運動早于1951年農業(yè)稅最早概算，那么退押任務就不可能是根據1951年農業(yè)稅較1950年的增量去設定。

1950年12月31日，中央對大區(qū)發(fā)出一則電文：“一九五一年度全國財政收支總概算，經過全國財政會議的商榷，各大行政區(qū)財委的同意，人民政協全國委員會的座談，業(yè)于十二月二十六日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提出并得到批準……一九五一年度全國財政收支總概算及其附件，將由中財委密送各中央局、分局，你們收到這些文件后，根據本指示原則，望在適當會議上進行口頭傳達并下達。”[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4冊，第451、454頁。這則電文提到了概算出臺的幾個環(huán)節(jié)，最早的是“經過全國財政會議的商榷”。此應指1950年11月的第二次全國財政會議，因為陳云在這次會上的講話稿也提到說，召集各大區(qū)財經委來開會，任務之一就是討論“明年度的財政概算”[注]《陳云文選》第2卷，第111頁。。據此可以推測，1951年最早的農業(yè)稅概算很可能是在1950年11月至12月期間出爐的，且晚至1950年12月31日，中央才把最終數字下達給大區(qū)。

再來對比退押運動的時間。華東區(qū)的退押運動，在1949年11月指令停止[注]“目前已發(fā)生退押金和清算的地區(qū)，應當根據實情妥善加以處理和結束，不再擴大；尚未退押金擴大清算的地區(qū)，應立即停止進行。”《華東局關于減租運動中若干問題給浙江省委的復示》(1949年11月)，《中國土地改革史料選編》，國防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615頁。；中南區(qū)在1950年4月指令停止[注]“望令各地停止退押，已退者，亦不要送還，地主自愿退還者，農民亦可接受，但不要再去動員群眾退押，不要向地主追逼”，“關于退押問題，同意中央指示，取消退押口號，已退者不再倒退，未退者停退”。參見《中央關于停止向地主退押金問題給中南局的指示》(1950年4月)，《中國土地改革史料選編》，第629頁。；西南區(qū)解放最晚，退押運動因此也晚，于1950年7月開始籌劃，10月試點，11月鋪開。所以基本可以確認，新區(qū)退押運動早于1951年農業(yè)稅最早概算出爐的時間(1950年11月至12月)，更早于“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的時間(1951年6月)。因此，基于時間先后關系，誰都不可能根據1951年農業(yè)稅較1950年的增量來制定退押任務。

第二，1950年、1951年農業(yè)稅誰多誰少？如果1951年農業(yè)稅歷次概算相對于1950年沒有增加，那么退押任務也不可能是根據1951年農業(yè)稅“增量”來設定的。

新中國成立初期，軍事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經濟環(huán)境也不穩(wěn)定，計劃趕不上變化，所以財政概算不斷調整，以新代舊，形成多個版本。1950年的全國財政概算進行過四次，每次包含的農業(yè)稅概算示如表2。

表2 1950年全國財政概算里的農業(yè)稅概算

數據來源：《1950年度全國財政收入執(zhí)行計劃變動情況表》《1950年度國家歲入總決算表》，《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1949—1952)(財政卷)》，第276、658頁。表格里四次概算的原數據單位為“萬斤”，決算的原數據單位為“斤”，為便于讀者閱讀，筆者四舍五入后全部統一為“億斤”。

由表2可見，1950年農業(yè)稅前三次概算穩(wěn)定在200億斤附近，但第四次概算提高到286億斤，大增約43%。那么，在第三次概算(1950年8月)到第四次(1950年12月)概算之間，有哪些原因導致農業(yè)稅概算意外提高呢？

首先是1950年秋征前后的查田。中共知道國民政府的田賦冊并不真實，瞞田抗糧司空見慣，中共1949年的秋征雖然有“擠黑田”之類的口號，但因為新區(qū)各方面條件不足，實際上還是依據國民政府的田賦冊來征糧。第一次“查田定產”“依率計征”是從1950年秋征開始的。由于農業(yè)稅概算的公式是“農業(yè)稅概算額=核定總產量×每人平均農業(yè)收入額的稅率”[注]《財政部關于改進農業(yè)稅征收業(yè)務中的幾個問題的指示》(1951年6月28日)，財政部農業(yè)財務司編：《新中國農業(yè)稅史料叢編》第5冊，第195頁。，查出的黑田越多，農戶的產量就越高，既擴大了稅基(即“核定總產量”一項)，又提高了稅率等級(因為人均農業(yè)收入提高后會導致對應稅率等級提高)，兩者疊加相乘后，查田定產較小的變化，就能帶來農業(yè)稅概算較大的變化。時任財政部農業(yè)稅司副司長彭曉帆說：“在一九五〇年農業(yè)稅征收過程中，查田定產，也獲得了相當的成績……(省略部分是作者大段舉例各地查出黑田的數據——筆者注)查田工作的成就，不但促進了負擔的公平合理，而且也防止了地主富農的瞞稅，增加了國家的財政收入。”[注]彭曉帆：《一九五〇年農業(yè)稅工作的經驗與教訓(節(jié)錄)》(1951年4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1949—1952)(財政卷)》，第556—557頁。

更重要的原因是1950年下半年中央因為財政壓力決定臨時加派農業(yè)稅。中財委當時報告說：“(1950年)八月以來，財政上感到很大困難，比二月財政會議后還難過……現在每天所有收入尚不敷零星支付，迄今日止，庫存款僅一百億元左近，而積欠則達一萬二千余億元。”[注]戎子和、王紹鏊：《八月以來財政情況》(1950年10月1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1949—1952)(財政卷)》，第632頁。農業(yè)稅占政府財政收入的半壁江山，當財政面臨困難時，自然會考慮打農業(yè)稅的主意。1950年11月24日，鄧小平對云南省委的一則電文透露了這種動向：“對公糧征收，中財委及政務院正考慮比原派數加征百分之十五，同時增加地方糧比例到百分之十五至二十五。你們布置時間較遲，為避免再來一次起見，請即作恰當的調整。”[注]《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中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953頁。三天后，政務院也確實下達了指令，把1950年農業(yè)稅的地方附加一律從正稅的15%提高到30%，與鄧小平所言“比原派數加征百分之十五”吻合[注]1950年9月的規(guī)定參見《新解放區(qū)農業(yè)稅暫行條例》(1950年9月5日)，財政部農業(yè)財務司編：《新中國農業(yè)稅史料叢編》第5冊，第91頁。11月的修改參見《關于一九五〇年公糧征收的決定》(1950年11月27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1949—1952)(財政卷)》，第521頁。。若中央確實如鄧小平提及的方案那樣去加派農業(yè)稅，則可以計算出會提高15%至30%的農業(yè)稅概算[注]鄧小平說的這兩種方案，第一種方案是正稅提高15%，地方附加不變，仍然為正稅的15%，則農業(yè)稅增加(1.15×1.15)÷(1×1.15)-1=15%；第二種方案是正稅提高15%，地方附加提高到正稅的30%，則農業(yè)稅增加(1.15×1.3)÷(1×1.15)-1=30%。。這是1950年第四次農業(yè)稅概算大增的主因。[注]或有人問，既然1950年11月中央要求增加1950年農業(yè)稅，那么這是否可能是退押運動的背景呢？實際上，這仍然不可能是退押運動的背景，因為華東、中南、西南的退押運動在時間上決策得更早，增加1950年農業(yè)稅是后來的事情，在決策退押運動時是不可能有所料及的。

以上是1950年歷次農業(yè)稅概算的情況，著重分析了第四次概算增加的原因。下面再來看1951年的全國財政概算。1951年也進行過四次概算，每次包含的農業(yè)稅概算示如表3。

表3 1951年全國財政概算里的農業(yè)稅概算

數據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1949—1952)(財政卷)》，1995年。各頁的原文已在本表列出，便于讀者細讀。

數據說明：1.編制1950年財政概算時，人民幣物價不穩(wěn)定，所以概算用糧食為單位；編制1951年財政概算時，人民幣物價基本已經穩(wěn)定，所以農業(yè)稅概算既用人民幣為單位，也用糧食為單位。2.本表的概算一、概算三、決算的“億斤”數據空缺，文獻只提供了“億元”數據，對應的“億斤”數據是筆者測算的，其后標注了“測算”。3.測算方法是這樣的，先查到人民幣和糧食的三種折價：“東北收支按每斤高粱米525元折合；內蒙收支糧價按每斤400元折合；關內糧食收支部分，按每斤平均840元折合。”(第796頁，文獻來源同本表)。雖然現在已知有東北、內蒙古、關內三種折價，但全國概算里的“全國折價”還需要測算。由于每次修改概算時，東北、內蒙古、關內的任務在比例關系上不變或者變化極小(都是集體上浮、集體下調)，所以歷次概算里的“全國折價”是基本相同的。又由于概算二同時提供了“億元”和“億斤”兩個數字，所以據此可算出“全國折價”是179107億元/233億斤=769元/斤，再據此測算出了概算一、概算三、決算的“億斤”數。筆者對這種測算有信心，概算四同時提供了“億元”和“億斤”兩個數字，可以用來做一個檢測，概算四按筆者的方法測算數是256.05億斤，而文獻提供的直接數字是255.75億斤，筆者的測算偏差只有0.1%，已足夠準確。另外，本表的目的是與表2的數字做大小比較，對數字精確度要求也不高。

由表3可見，1951年農業(yè)稅前三次概算都穩(wěn)定在230億斤左右，但第四次概算提高到257億斤，增幅約10%。原因已在上一節(jié)考證，系因財政支出超出預計，因而決定“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

梳理了1950年、1951年農業(yè)稅歷次概算的基本情況，我們再回到本節(jié)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比較1950年和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到底誰重誰輕？是否存在“增量”？

如果用決算比較決算。1950年的決算是259億斤，1951年是222億斤，所以1951年農業(yè)稅更輕，不存在“增量”。

如果用概算比較概算。因為概算是以新代舊的，當有了“1951年農業(yè)稅概算”這個概念時，“1950年農業(yè)稅概算”就是指最近一次的概算，也就是第四次概算的286億斤。而1951年農業(yè)稅的四次概算均遠低于286億斤，仍然是1951年農業(yè)稅更輕，也不存在“增量”。

至此，本節(jié)的第二個問題，即1951年農業(yè)稅任務較1950年是否存在“增量”，已經考察完畢。筆者認為，所謂“增量”并不存在，所以不宜去說“增量”和退押運動有什么關系。

五、總 結

《陳云傳》提到的“一九五一年農業(yè)稅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實際決策于1951年6月，遠晚于新區(qū)退押運動，不可能與退押運動有關。相關研究者誤會了決策的時間和含義，因而在時間關系上認為增稅決策早于退押運動，在數量關系上提出地方根據中央傳達的“按照原概算增加百分之十”的農業(yè)稅任務而制定退押計劃。

退一步講，1951年農業(yè)稅原概算也和退押運動沒有關系。在時間關系上，先有新區(qū)退押運動，后有1951年農業(yè)稅最早概算的出現；在數量關系上，1951年農業(yè)稅無論是概算還是決算都低于1950年農業(yè)稅。所以，退押任務不可能根據1951年農業(yè)稅較1950年的增量來設定。

客觀地說，退押運動讓農民分割了地主財富，農民更加富裕了，對政府將來可能的加稅行為有更高的容忍度，從這個角度去解說退押運動和農業(yè)稅的關系是有意義的。但誤會了時間關系，認為政府是懷著增加次年農業(yè)稅的目的去發(fā)起退押運動，說地方是根據兩年度的農業(yè)稅差額去設定退押任務，則是猜想的成分稍多。

(本文作者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 北京 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