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斯文
從第一部電影《紅高粱》開始,張藝謀在電影內容的表達上就偏重一種厚重的、與歷史相關的、具有民族性的主題。其后排除典型的為產出而產出的電影(比如《三槍》),張藝謀在電影故事的表達上一貫保持著八十年代文學語境對于歷史、社會、人生的考量。而《山楂樹之戀》顯然是比較特殊的一部。關于文革期間的情感,張藝謀并非首次試水,前有《活著》,后有《陸犯焉識》,而唯獨《山楂樹之戀》中所述事件似乎只與情感有關,讓人感慨的同時,又讓人悵然。這期間,張藝謀的電影敘事手法如何表達,如何將情感滲透在每一個鏡頭之中,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在人類文化發展的過程中,“詩”早早地占據了藝術評價的最高點。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藝術作品集是孔子匯編的《詩經》,而西方藝術的發源則可以追溯到最早的荷馬史詩。其后,無論是任何一個領域的藝術創作者,當其創作水平達到一定的高度以后,我們都習慣性地稱其為“詩人”。可見,詩在整個人類的藝術表達中的地位都是極高的。
詩之所以可以擁有如此崇高的地位,與其巧妙的表達形式以及雋永的意蘊外延是分不開的。人類對于情感和觀念的表達在一時一地是有局限的,很多時候,外部的表達形式只能展現人們心中之萬一,而詩作為一種內容的展現形式,在人類歷史的最初時期就具備了一種近乎極致的表達效果,那就是所謂的“意境”。在詞不達意甚至是人的思維也無法透析的領域,詩總能通過一些凝練的語言和精巧的表達方式讓人思路通暢、豁然開朗,達到一種“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境界。
在后來的歷史發展中,人類的藝術表達手段變得多樣,隨著工業革命以后的技術發展,聲光影像等工具都在幫助人們將心中所想更加具象地表達出來,可是這同時也具有一種局限,那就是過于具象的表現讓人們讓渡了一部分的想象力,使得可延展的范圍大大縮減。電影就是如此。隨著電影工業的不斷成熟,所謂的“商業片”就要最快地將人們的想象納入到影片的邏輯當中,這期間其實是一種創作方與觀眾之間的角逐和博弈。然而,電影作為藝術表達手段的一種,也依然具有讓創作者與接受者走向和解的可能性,那就是在電影中融入詩意的表達手段,將電影的部分內容情節,甚至是對于主旨的闡釋的想象空間留下來,供雙方各自解讀,這就是電影敘事中的詩意。
張藝謀無疑是中國當代電影導演中的佼佼者,雖然其作品在主題表達和選材角度上一直存在爭議,但是其電影創作的能力以及展現詩意的手法卻是不可否認的。早在1985年創作第一部作品《紅高粱》時,張藝謀就已經能夠在簡陋的拍攝環境中從肥沃而粗獷的土地上找到一種關于莫言所描述的“祖先原始生命力”的浩大詩意。其對于土匪、鄉民原始恩仇的展現方式撬動了整個民族的神經,將一種對于情感的原始追求方式延展到了每一個人對于自身起源和血脈的思考中。在其后的創作中,無論是對古代中國進行展現的《英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還是對于現代以來的中國進行描繪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陸犯焉識》《秋菊打官司》,乃至最近一部的《影》,張藝謀都會在電影的間隙巧妙地將詩意的表達嫁接在故事的敘述中,讓觀眾感受到恰如其分的會心一擊,從而將思維抽離現有的空間,在更高維的境界徘徊。
毫無疑問,《山楂樹之戀》故事所發生的年代是極度混亂的,在今天的語境中,我們無法在大眾信息傳播中對其進行詳細準確的描述。而張藝謀作為親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在回憶、反思那段時光時,其感受會是更為復雜的。
在混亂的年代背景下,人們之間所展現出的純潔情感會更為可貴。靜秋與老三的愛情便是如此。在70年代,太平洋彼岸的美國已經快要走到“要做愛不要作戰”的邊緣,而同時期的中國大陸卻走向了一個對性和愛情極端退避,甚至妖魔化的境地。人們對于愛情和性一方面極度沉默,另一方面卻又在見到愛情時會快速地將其與性捆綁,這樣的境況是十分扭曲和荒誕的,因此《山楂樹之戀》中,老三與靜秋的愛情是勢必要在夾縫中生存的。
電影中,老三和靜秋在約會時被靜秋的媽媽撞見,隨即就遭到了靜秋媽媽極端的阻攔,在這個情況之下,老三別無他法,只得向靜秋媽媽妥協,但是提出要為靜秋最后綁一次繃帶。于是,臺詞陷入了沉默,此時張藝謀開始運用蒙太奇的手法,將老三細致地為靜秋綁繃帶和靜秋媽媽獨自釘信封的鏡頭交替呈現。這是一種慣常的以鏡頭語言代替臺詞語言的方法,但是在展現電影中特殊時期場景的過程中卻得到了環境的特殊加持,使得時代與個人、觀念與觀念之間的沖突和對比展現得更加明顯。觀眾可以從老三和靜秋不舍的眼神中感受到愛的存續,也能夠從靜秋媽媽釘信封的行為中感受到她對于環境、時代和權力的絕望。雙方雖然存在矛盾,但是本質上這種矛盾不來自于雙方的自由選擇,都是身在時代漩渦中不由己意。由此,觀眾對于這種沉默場景的感悟也就繼續提升了一層。
在《山楂樹之戀》中,人物時常是沉默的,這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有關,這使得當鏡頭里的人物消失以后,反而讓電影中的聲音變得更加明顯,而這種情況就是我們常說的空鏡頭。
《山楂樹之戀》中的空鏡頭運用很多。事實上,張藝謀確實善用空鏡頭。所謂空鏡頭,就是鏡頭中不出現人物或不出現被聚焦的人物,這種鏡頭的內容也很豐富,有時是自然景觀,有時是生活場景。在《山楂樹之戀》中,空鏡頭最常出現的內容就是自然景觀,最具體的對象就是那棵山楂樹。山楂樹本身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它直接關聯著那首蘇聯歌曲《山楂樹之戀》,這首歌的曲調簡單純凈,讓人感傷。而靜秋與老三的定情也與山楂樹相關,這使得山楂樹承載了老三與靜秋的愛情,同時作為一種連接,將二人的愛情與更能夠引起共鳴的歌曲《山楂樹之戀》相連,讓二人的愛情擁有了更加雋永的意味。因此,當空鏡頭中出現自然景觀,以及自然景觀的內容最后總是聚焦在山楂樹上時,這種內容就作為一個觸發點,讓觀眾打開聯想和想象的閥門,感受到詩意的表達。
事實上,我們在分析《山楂樹之戀》時可以看到張藝謀一直以來的藝術追求和表達習慣。這種詩意的表達是有所繼承的。從張藝謀本身的表達習慣來看,他更尊崇于無聲之處見深情的金科玉律,這更符合電影剛剛發明時的經典思路:電影劇本中臺詞越少越好。而這種思路展現在張藝謀身上,就更體現出了一種由沉默年代走來,習慣了用沉默和嚴肅展現思考的創作思路。
比如在《山楂樹之戀》中,老三和靜秋的故事從外殼上來看,是一個青春期男女戀愛的故事。但是這不符合當下商業片對于青春期男女戀愛的展現,它沒有密集的對話,沒有劇烈的劇情沖突,甚至沒有明確地表達出特殊時代對于戀愛的極端扼殺。所有的對話、沖突和時代的扭曲,全都隱藏在老三和靜秋相視的沉默中,甚至是隱藏在空鏡頭的山山水水中。從這里可以看出,張藝謀的電影敘述習慣仍然是以鏡頭敘事為先,臺詞作為一種輔助,僅在必要時使用。這種大多數時候沉默的敘事方式,使得線索與感情在沉默中獲得一種力量的積蓄,在臺詞出現時,得以爆發出更多的力量。這本不符合當前市場中商業片對于愛情的表達(過于沉重),但是運用在特殊時代愛情的表達上,這種沉重卻恰如其分。
綜上所述,《山楂樹之戀》在張藝謀的電影中比較特殊,但是仍然具有十分明顯和強烈的張藝謀風格。從電影敘事的詩意策略上,張藝謀很好地通過臺詞的沉默、場景的對比以及空鏡頭等手法將許多言外之意表達出來,在展現了純潔愛情與復雜年代的基礎上,更讓人進入一種對于情感和人性的永恒思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