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心武
她被老同學們動員了很久,才加入了同窗微信群,但她基本上只是瀏覽別人的微信,自己極少回應發言,表情包不會用,音頻對話罕有響應,視頻通話更不愿意。但若干同窗并不因她孤僻而疏離她。前幾天就有人問她:“重陽節登高了嗎?”她回答,又讀《紅樓夢》里“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節呢,仿佛和薛寶琴及其丫頭小螺同立在那琉璃世界的山坡上,共覽美景啦。還有人問她:“賞菊了嗎?”她當然是又再把《紅樓夢》里的菊花詩誦讀了一遍。但有人問她:“今年重陽節,晚輩孝敬的是什么呀?還是菊花糕嗎?”她心里就不大淡定了。
老伴去世5年了,她現在獨居著,兒子兒媳孫女兒住得遠。兒子在外企,兒媳婦在國企,孫女兒大學剛畢業,正跟幾個同窗聯袂創業。晚輩們中秋節以后就再沒來看她,這倒還罷了,可連電話聊天也少有,算起來一人也就來過一次電話問候吧。問“忙嗎”,回答總是“忙倒不忙”“還行吧”“瞎忙”,話比以往少了。不免真有些掛念。
今年重陽節不在雙休日,晚輩們沒來看望很正常。不過現在年輕人喜歡網購,前面幾個有特殊意義的日子,如她的生日、端午節等也都不在雙休日,雖然人沒來,卻總有快遞小哥按響門鈴,送來晚輩們網購的應景應節禮物。雖說隔些天晚輩人來了,自己總嗔怪他們多事,“人來時帶東西就好,何必非咬定正日子”,可節日里能收到晚輩的禮物,心里總暖暖的。這不,重陽節這天晚輩人沒來,電話沒來,禮物也沒來,她心里就有點空落落的了。

重陽節過后的那個星期日下午,門鈴清脆地響起,開門一迎,是三張笑臉,“媽”“奶奶”的呼喚熱乎地重疊在一起。
原來,兒子兒媳婦孫女兒一上午轉了3個商場,為的就是給她買一件羊絨衫。她不免又嗔怪:“現在不是什么都能從網上買到嗎?怎么非得到實體店買?又怎么要轉悠3個商場?什么精怪的羊絨衫?特別貴吧?奢侈品我可不要!”
兒媳婦便把那件精挑細選買來的羊絨衫從包裝匣里取出來,抖開,舉起給她看:“媽,怎么樣?這顏色,絕了吧?”兒子、孫女兒站在兒媳婦兩邊,都笑吟吟地等待她作出反應。
“天呀!藕荷色的!”她激動得不行。
也立刻理解了:藕荷色的羊絨衫,網購未必有貨,就是有貨,根據圖片買來恐怕打開一看也難理想,而且實體店里也未必有這種顏色的商品,難怪轉到第三家商場才終于心想事成。
她立刻試穿,立刻照鏡,合身又雅麗,鏡子里綻放出四張似花兒一般的笑臉。
大家圍坐到沙發上茶話。她滿臉燦爛,說:“原來你們記住了我以前說過的話呀。《紅樓夢》里寫到顏色的地方可多了。賈母說的那種軟煙羅的紡織品,有幾種顏色呀?一種雨過天青,一種秋香色,一種松綠色,一種銀紅色。寶玉跟寶釵的丫頭鶯兒有關于顏色搭配的對話,又怎么說的呀?大紅要配黑色,松花色要配桃紅色,蔥綠要配柳黃。書里還常提到玉色,有人以為玉色等同白色,其實不對,玉色比白色略暗,卻更潤澤。當然啦,你們記住了,我最喜歡的是藕荷色。書里起碼有3次寫到藕荷色。林黛玉的床帳是藕荷色的,寶玉有一次穿著簇新的藕荷色紗衫,鴛鴦抗婚時穿的也是藕荷色綾襖。有人說藕荷色屬于暖色,說得不準,藕荷色是中國畫顏料里頭的花青色和胭脂色調出來的,如果胭脂成分多些,那當然比較暖,如果花青色成分多了,就往紫色靠,那就又偏冷了。依我看,你們買的這件,屬于最得宜的藕荷色,既不偏暖也不偏冷,很溫馨,極雅致。”但她低頭撫摸那羊絨衫的下擺時,又不禁問:“哎呀,很昂貴吧?從實招來,究竟多少錢買的?”
兒子報出價格,確實不菲,但安慰母親:“我們三個人集體孝敬您的,一分攤,也就不算奢侈了。”
她眼光掃視三個晚輩,問:“你們都順遂嗎?”三個人都笑了。兒子說:“媽,您就繼續沉浸在您所喜愛的《紅樓夢》的世界里,安度晚年吧!”兒媳婦說:“您別為我們操心啦!”孫女兒依偎到她懷里,她摟住孫女兒,心里似汪著滿滿的蜜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