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中國的除夕

■文/蔣勛

今日的過年與我童年記憶中的相差很大了。

在父母的觀念中，過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1950年左右，我們從大陸遷臺，不僅保留了故鄉(xiāng)過年的儀節(jié)規(guī)矩，也同時增加了不少本地新的習俗。所以，我孩童時代的過年，便顯得異常熱鬧忙碌。

母親對北方過年的習俗講究十分堅持。一進臘月，各種腌臘風干的食物便用炒過的花椒鹽細細抹過，浸泡了醬油，用紅繩穿掛了，一一吊曬在墻頭竹竿上。用土壇封存發(fā)酵的豆腐乳、泡菜、糯米酒釀，一缸一甕靜靜置于屋檐角落。

我時時要走近去，把耳朵俯貼在壇面上，仿佛可以聽到那平靜厚實的穩(wěn)重大缸下醞釀著美麗動人的聲音。

母親也和鄰居本地婦人們學做了發(fā)粿和閩式年糕。

輾磨糯米的石磨現(xiàn)在是不常見到了。那從石磨下汩汩流出的白色米漿，被盛放在洗凈的面粉袋中，扎成飽滿厚實胖鼓鼓的樣子，每每逗引得孩子們禁不住去戳弄它們。

水分被擠壓以后凝結(jié)的白色的米糕，放在大蒸籠里，底下加上徹夜不熄的熾旺的大火，那香甜的氣味，混雜著炭火的煙氣便日夜彌漫在我們的巷弄里。

放假無事的孩童在各處忙碌的大人腳邊鉆躥著，驅(qū)之不去。連那因為蒸年糕而時常引發(fā)的火警、消防車當當趕來的急迫和匆促，也變成心中不可解說的緊張與興奮。

在早年臺灣普遍經(jīng)濟狀況并不富裕的情況下，過年的確是一種興奮的刺激，給貧困單調(diào)的生活平添了一個高潮。

在忙碌與興奮中，也夾雜著許多不可解的禁忌。孩子們一再被提醒著不準說不吉祥的話，禁忌到了連同音字或一切可能的聯(lián)想也被禁止著。

單方面的禁止孩子起不到什么實際的效果，母親就干脆用紅紙寫了幾張“童言無忌”，四處張貼在我們所到之處。

母親也十分忌諱在臘月間打破器物，如果不慎失手打碎了盤碗，必要說一句：“歲歲（碎碎）平安。”

這些習俗小時候并不十分懂，大了以后有一點厭煩的瑣碎的行為，現(xiàn)如今回想起來倒是有不同的滋味。

遠離故土的父母親，在異地暫時安頓好簡陋的居處，稍稍歇息了久經(jīng)戰(zhàn)亂的恐懼不安，稍稍抹去了一點離散、饑餓、流亡的陰影。他們對過年的慎重，他們許多看來迷信的禁忌，他們對食物刻意豐盛的儲備，在今天看來，似乎都隱含著不可言說的辛酸與悲哀吧。

我孩童時的過年，便對我有著這樣深重的意義，而特別不能忘懷的自然是過年的高潮——除夕之夜了。

除夕當天，母親要蒸好幾百個饅頭。數(shù)量之多，以至于過年以后一兩個月，我們便重復吃著一再蒸過的除夕的饅頭。而據(jù)母親說，我們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便是家鄉(xiāng)的鄰里們匯聚了上百個饅頭與白煮雞蛋，送我們一家離開的。

饅頭蒸好，打開籠蓋的那一刻，母親特別緊張，她慎重的表情也往往使頑皮的我們安靜下來，仿佛知道這一刻寄托著她的感謝、懷念，和她對幸福圓滿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祝愿。

我當時的工作便是拿一根筷子，蘸了調(diào)好的紅顏色，在每一個又胖又圓冒著熱氣的饅頭正中央點一個鮮麗的紅點。

在母親忙著準備年夜飯的時候，父親便裁了紅紙，研了墨，用十分工整的字體在上面寫一行小字：“歷代本門祖宗神位”。

父親把這字條高高貼在白墻上，下面用新買的腳踏縫衣機做桌案，鋪了紅布，置放了幾盤果點，兩臺蠟燭。因為連香爐也沒有，便用舊香煙罐裝了米，上面覆了紅紙，端端正正插了三炷香。

香煙繚繞，我們都曾經(jīng)依序跪在小竹凳上，向這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宗族的祖先神祠叩了頭。

如果在人們的心中，還存在著對生命的慎重、對天地的感謝、對萬物的敬愛與珍惜，那便一定存在著這香煙繚繞的桌案吧。

雖然簡陋到不能再簡陋，可這桌案在我的記憶中，卻如同華貴莊嚴的神庥俎豆，承載了我對生命的慎重，和我對此生所有一切的敬與愛，使我此后永遠懂得珍惜，也懂得感謝。

我喜歡中國人的除夕。年歲增長，再到除夕，仿佛又回到了對領(lǐng)壓歲錢感到歡欣的時候。我至今仍喜歡“壓歲錢”這三個字，那樣粗糙直接，卻說盡了對歲月的惶恐、珍重，和一點點的耍賴與賄賂。

而這些，封存在簇新的紅紙袋中，遞傳到孩童子侄們的手上，那抽象無情的時間也仿佛有了可以寄托的身份，有許多期許，有許多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