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遠春,馬洋洋
(貴州財經大學 文法學院,貴州 貴陽550025)
2017年10月1日起正式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以下簡稱《民法總則》)將成為我國未來民法典重要和基礎的組成部分.除了確立民法基本原則外,《民法總則》重點作為規定普遍和一般性民事規范的集合性法律淵源,它以靜態的民事法律關系的構成要素,以及動態的引起民事法律關系變動的最重要法律事實為核心,在民事主體、民事權利義務(包含民事義務轉化的民事責任以及民事權利保護的時效限制)、民事法律行為(包含旨在拓展民事法律行為的代理)等方面確立了一般性規則,搭建了我國民事法律制度的基本框架,為編纂民法典各分則奠定了基礎.《民法總則》的亮點和創新較多,其中,在民事權利義務的理念和內涵上,其主要仍固守了法律予以強制保障和約束的標準,民事責任屬于民事權利義務的衍化性產物.但同時,對于不具有法律強制力的一些與民事權利義務相關聯的特殊范疇,即民法中的自然權利(義務),《民法總則》仍予以適度認可,體現了其照應主體民事生活的法律需求,切實落實以人為本的根本理念.
民法上的自然權利,并非指與生態或大自然相關聯的主體權利,也并非“神圣”“天賦”意義上的應然權利,而是一個既有道德前提又有民法實證表現的現實范疇.它指給付欠缺法律強制保護,但契合一般社會道德觀念,自愿給付后給付人不得請求返還,受給付人相應可保有給付效果的權利,在類型上包含自然債權與自然物權.[1]
民法上的自然權利是民法在調整平等主體之間社會關系的過程中,照應現實需要而確立的.其中蘊含的自然債可以追溯到羅馬法時期,并為近現代民法所承繼,自然物權則是自然債思維方式推演的邏輯結果.自然權利是對民法上的權利義務處于一種“自然狀態”的概括和表達,權利的反面是義務,討論自然權利也即討論自然義務,也是討論自然權利義務這種特殊的法律關系.
民法上的自然權利具有以下主要特性:
(1)民法自然權利不受法律強制保護.這意味著自然權利對應的義務人不受法律強制約束,其不履行相關給付時無須承擔民事責任.
(2)民法自然權利具有強烈的道德屬性.按照“自然(道德)權利升華”說,民法自然權利本質上契合于自然法要求或一般倫理道德觀念,雖然法律并不強制義務人履行義務,但義務人為消除良心困擾,依道德指引行事而自愿履行給付.在此,自然權利中義務的履行具有明顯的自愿性,履行與否完全依賴義務人自身的道德素養,任何其他主體都無法強制其履行.
(3)民法自然權利是法律上的權利.民法自然權利反面的自然義務不是單純的道德義務,自愿履行雖不受強制,但是法律須賦予權利人保有受領的權能,承認和保護義務人自愿履行效果,所以民法自然權利義務關系是入法了的社會關系.在此,法律上的權利需作廣義的思考,不應囿于無強制即無法律權利的觀念.
民法自然權利的類型具有限定性,僅涉及具有財產性質的債權和物權,類型上不包括人身權、知識產權等,如果侵犯人身權和知識產權后轉為侵權之債,那么后續引發的欠缺強制保護相關問題可運用自然債權加以說明.
(1)自然債權.自然債權是民法自然權利中最重要最豐富的類型.羅馬法根據債權人是否有訴權而將債區別為法定債和自然債,前者是指受訴權保護的債,而后者則是指不受訴權保護的債,同時認為自然債與道德上的義務并不相同,道德上的義務并沒有法律上的效力,而自然債則可以產生法律上的效力,只是缺乏訴權而已.[2]近現代大陸法系的民法、判例及學說,普遍都規定或認可自然債.若進一步劃分,自然債權可包含兩種類型,一是債權自始不受法律強制保護,如博戲債務、一定限額內的利息給付、出于感恩或禮尚來或其它道德禮儀的原因所進行的給付等;二是債權因某種原因不再受到法律強制保護,如消滅時效期限屆滿而受抗辯的債權、申請強制執行期限屆滿而受抗辯的債權、自然人破產未能受償的債權等.[3]
(2)自然物權.自然物權是自然債思維方式推演的邏輯結果,討論自然權利,必須圍繞“請求”和“給付”進行,特定給付的請求還可包含在物權請求權中,而物權請求權旨在維護物權的圓滿狀態,當返還原物的請求權因某種原因不被法律強制保護,而返還義務人自愿返還時,應為原物權恢復留下空間,由此可有自然物權請求權或自然物權概念的可能.其旨在對有關請求已缺乏法律強制保護,當出現自愿給付后,對后續的利益關系加以法律確認.自然物權請求權或自然物權主要是指物權請求權訴訟時效期間屆滿而被對方提出抗辯后的權利狀態.自然物權的權利人此時仍可受領和保有給付,自然物權請求權的義務人雖然在法律上不受強制拘束,但在自愿給付后不可反悔,受領人有權保有給付的效果,此時自然物權應恢復為完全物權.承認自然物權這一特殊物權狀態,為完全物權因自愿給付而恢復保留了法律可能.
民法自然權利概念未被民事法律規范所明確認可,我國學說上有學者曾嘗試提出過相關概念,有學者就表達過,具有強制拘束力的法律權利義務關系,在消滅時效經過后,就變成了缺乏強制拘束力的“自然權利義務關系”.[4]自然權利中的自然債相對來說更為學者熟知,已普遍利用自然債來說明有關法律規范,如法律或司法解釋中規定的一定限額的利息給付之債、消滅時效期間屆滿后受到抗辯的債等.就《民法總則》來說,由于其在民法體系中具有基礎性和一般性的特質,更需把握其對民法自然權利的規定.
(1)《民法總則》第一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定:“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后,義務人同意履行的,不得以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為由抗辯;義務人已自愿履行的,不得請求返還.”[5]該款堅持了以往的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僅消滅勝訴權或程序性權利的理解,原法律權利效力出現減損,但是實體權利并不消滅.訴訟時效期間的適用重點,實務和理論上都認為主要是債權請求權.債權人的債權因為訴訟時效期間經過,因無法獲得法律上的強制執行力,其實現只能依靠債務人根據自己的內心道德和社會的輿論壓力來履行債務,當債務人自愿給付后,債權人的受領又不因訴訟時效期間屆滿而成為不當得利.這里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抗辯權發生主義的采納,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并不當然導致自然債權出現,需要債務人提出了時效抗辯后,原債權才轉化為自然債權.
(2)《民法總則》中有諸多涉及主體“可以”的規范,通過詞義學解釋,“可以”一詞可以理解為可為或可不為,一般說來,“可以”就是選擇性或者授權性規范.其意指法律賦予主體(包括私法主體和公法主體)某種權利或權力,其得享有進行某種行為的自由,主體對于有關行為,可以根據不同情況決定為或者不為.其與法律條文中的“應當”一詞有所區別,“應當”一詞從詞義學的角度講可以理解同于“必須”,是一種強制性的規定,或者說是一種法律上的責任或義務,是必須為的.民事責任一般與民事義務的不履行相聯系,當附加民事責任時,說明作為其來源的民事義務就是強制性受到約束的.在《民法總則》的民事責任章中,有幾個特殊的規范條文,其中規定了相關主體并不承擔民事責任,但對于有關給付,卻是“可以”進行.第一百八十二條規定:“因緊急避險造成損害的,由引起險情發生的人承擔民事責任.危險由自然原因引起的,緊急避險人不承擔民事責任,可以給予適當補償.緊急避險采取措施不當或者超過必要的限度,造成不應有的損害的,緊急避險人應當承擔適當的民事責任.”第一百八十三條規定:“因保護他人民事權益使自己受到損害的,由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受益人可以給予適當補償.沒有侵權人、侵權人逃逸或者無力承擔民事責任,受害人請求補償的,受益人應當給予適當補償.”條文中的“可以”,也蘊含了主體的某種自由,主體可以為也可不為,從這個意義上也是“授權”性的,但綜合理解其內涵,則其不像普通的授權性規范那樣,一開始就是賦予了主體某種資格和自由,而是對主體施加某種負擔,這種負擔又不能上升到必須當為的程度,故而用“可以”予以表達,減緩給付的強制性.“可以”的結果是,主體不進行補償給付時,不能對其施加強制,但是其“選擇”進行了補償給付后,結果應受法律的承認和保護.補償并不具有法律層面的強制執行力,更多的是一種道德上的義務,此種道德義務又區別于社會上的一般道德義務,當緊急避險人對受害一方自愿進行補償后,不得反悔而要求返還.這顯然符合自然債的法律效果,把前述自愿進行的補償行為納入到民法自然權利的自然債權之中,這樣理解更為合理.綜合判斷這些給付情形,可見其中蘊含了具有良心約束的自然債的“當為”給付.《民法總則》第一百八十三條中規定“應當給予適當補償”,主體的給付此時成為了受到法律強制的完全債務,顯然是與“可以給予適當補償”的不受法律強制的自然債是不同的.
《民法總則》中不僅有條文體現了自然債權的理念,同時也有條文體現著自然物權的理念.此前的民事法律中并未對物權請求權適用訴訟時效有明確規定,司法解釋甚至變相認為訴訟時效僅適用于債權請求權(《最高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一條).而《民法總則》第一百八十八條關于訴訟時效的一般規定中僅表明,向人民法院請求保護民事權利的訴訟時效期間為三年,并未限定訴訟時效適用于哪種請求權.而根據《民法總則》第一百九十六條“下列請求權不適用訴訟時效的規定:(1)請求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2)不動產物權和登記的動產物權的權利人請求返還財產;(3)請求支付撫養費、贍養費或者扶養費;(4)依法不適用訴訟時效的其他請求權”的反面理解,“未登記的動產物權”的物權人的返還原物請求權,仍然應當適用訴訟時效期間的規定.結合《民法總則》第一百九十二條的規定理解,可以說,《民法總則》為民法自然物權保留了可能.當訴訟時效期間屆滿,且經過對方提出抗辯后,物權的保護便失去法律強制保護,物權請求權或物權處于自然狀態,但原物權人仍然可受領和保有給付,不受強制拘束的原返還義務人在自愿給付后不可反悔,原物權請求權人的自然物權恢復成為完全物權.
《民法總則》規定民法自然權利的意義主要體現在:首先,當民事主體的權益在多變的社會中處于有效白色地帶與無效黑色地帶之間時,民法自然權利理念的引入,有助于破解當民事主體的權益處于自然狀態時的保護難題,更好幫助民事主體落實利益維護.其次,民法自然權利理念的引入,能夠很好地平衡法律與道德之間的關系,使主體本已喪失法律強制保護的利益得以最終維護且受法律確認,通過自愿履行消除按一般道德標準和社會觀念所施加給給付人的良心負擔,使其獲得內心的解脫,而通過對給付人履行或承諾后果的法律維護來重新平衡利益,定分止爭,最終完成法律上財產的“正當化歸屬”.[6]再次,民法上的自然權利納入民法體系可以更好實現民法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的統一,彰顯民法以人為本,民事權益因故無法獲得法律上的強制力保護時,在社會良好道德的引領作用下,當義務人自愿履行義務后,民事法律保護權利人的受領及保有,使得實質正義得到維護,真正做到以人為本.
《民法總則》關于自然權利的規定,總體看仍是不明確而零散的,自然債權、自然物權、自然權利等概念并未被明確使用,沒有關于民法自然權利的一般性條文規定,對自然債的類型仍僅是個別涉及,類型并不豐富.未來對《民法總則》修改時,可考慮設計關于自然權利的一般性條文,為我國民法典分則條文的制定和完善提供指導,促進我國民事法律體系的系統化、科學化.另外,在制定民法典分則的相關規范條文時,在債權法和物權法的相應部分對自然債權和自然物權予以明確規定,其中對于類型豐富的自然債而言,應特別注意一般性規范與具體性規范兩種方式的配合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