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書法創作理論底蘊的缺失

劉志超

（四川大學 藝術學院，四川 成都610065）

書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古代并沒有專門的書法家，能夠寫得一手好字被視為一個傳統文人或學者的基本技能.因此，他們并不會因為自己能夠寫好字而以書法家自居，反而認為書法僅僅是雕蟲小技而已.正如趙壹在《非草書》中說：“夫杜、崔、張子，皆有超俗絕世之才，博學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1］2可見，書法在古代僅僅是文人墨客在博學余暇時，游戲翰墨與調節心性的方式罷了.所謂古代歷史上稱作書法家的人，他們其實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界的大儒，博通經史，學富五車.比如宋代的歐陽修、黃庭堅、蘇東坡等，無一不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大文豪，加之他們又擅長書法，被我們稱之為書法家.

值得注意的是，“書法家”這一稱號實際上是我們當代人對在古代書法上有所成就的那一批大文人的稱呼.而促使“書法家”逐漸職業化的原因，乃是由于當代物質生活水平不斷提升，人們有了超越物質生活之外的精神需求所致.隨著1978年改革開放政策的實行，中國人民的生活迎來幸福春天.經濟與社會的發展直接推動文學藝術的發展，深厚的物質基礎自然為文學藝術的發展奠定堅實基礎.書法的春天也就隨之而來.1981年，中國書法家協會宣告成立.自從有了中國書法家協會，一方面，一大批人將書法愛好確定為職業；另一方面，中國書法家協會將這一大批愛好書法并將書法確定為職業的人聚集在一起，為從事書法創作和研究提供了交流、學習、發展的平臺.

其實，我們應該將書法置于傳統文化語境之中來認識和觀照，只有這樣，才能賦予書法特別的中華文化內涵.書法也因此才能自臻“雅”與“逸”之高格，否則將墜入“俗格.”黃庭堅強調，學書者應有深厚的學養積淀，其書方可貴.在他看來，即使書寫成就超過鐘繇與王羲之，那也只是就書寫技法而言，書寫境界并未超越.黃庭堅在《論書》中講到：“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1］355從古至今，書寫始終與學養相伴.

再如，清代學術成就不言而喻，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形成了“乾嘉學派”，成為清代學術的典型.在那個時代，學術對書法創作與研究的影響至深至大.當代著名書學理論家侯開嘉先生以專文《以學術激活藝術——乾嘉學派與清代碑學》深刻闡釋了這個問題.侯先生認為，清代碑學書法之所以應運而生，其原因就在于清代“乾嘉學派”帶來了考據學與金石學的復興，隨之促進了篆隸書的繁榮與發展.清代大書法家無一不是經學、考據學、文字學、金石學領域里的大家.比如，阮元、包世臣、康有為等，他們在學術界的影響無可厚非.即使像鄭板橋、金農、趙之謙、吳昌碩在書壇或畫壇皆鶴立雞群的大家，其在詩文書畫方面的修養也間接反映了他們在學術上的深厚積淀.只不過，其學術成就被書名或畫名所掩，但不能因此就否定了他們在學術上的根基與修為.像趙之謙的《補寰宇訪碑錄》《六朝別字記》《章安雜說》，何紹基的《東洲草堂金石詩》《說文段注駁正》等，皆是中國學術史上的重要著作.清代碑學書法的開山祖師鄧石如，花費精力寫成文字學著作《說文字原》.雖號稱布衣，但在鄧石如眼里，書法家必須是學問家.侯開嘉先生論及這一現象時說道：“沒有一個碑學家不從事學術研究的，他們的書法藝術創作是靠學術支撐起來的，清代碑學的豐碑，屹立在堅實深厚的傳統文化的基石上.”［2］可見，除了嫻熟精湛的技法之外，評判書法成就的最為重要的因素是有無深厚的傳統文化內涵.由是觀之，清代碑學書法成當歸功于清代學術，清代碑學書法也因此被賦予了深厚的學術氣息.

單就晚清民國到八十年代這一時期的書法家而言，其本身也是學問家.比如，康有為（1858—1927）、梁啟超（1873—1929）是著名的大學問家，同時也是大書法家，此不必贅言.此外，以下例子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明書法家必須也是學問家的道理.

1.謝無量（1884—1964）先生，集詩人、學者、書法家于一身，曾任四川存古學堂監督、四川文史研究館館員，建國后在中國人民大學等國內多所大學任教，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著有《中國哲學史》、《中國婦女文學史》等著作.

2.胡小石（1888—1962）先生，師從李瑞清、沈曾植，集國學家、史學家、文學家、文字學家、教育家于一身，曾任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文學院院長等職務，在音韻、訓詁、詞章、詩歌、戲劇、諸子百家等領域都有著精深的造詣.

3.林散之（1898—1989）先生被譽為“草圣”，在近代書法史上草書的成就，鮮有其匹.同時，其在詩詞領域也有顯著成就.但是他在文學領域的成就被其書法名聲所掩蓋.

4.陸維釗（1899—1980）先生是現代著名的教育家、學者、詩人、書畫家，曾在浙江大學、杭州大學等任教，曾任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王國維先生助教，對中國古典文學有很深的造詣.同時，他是我國現代高等書法教育的先驅，曾參與主持創立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書法專業，為中國高等書法教育的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

5.王邃常（1900—1989）先生，學者、詩人、書法家.《民國名人圖鑒》記載：“王邃常，嘉興人，一九零零年生，受業于鄉人沈寐叟曾植，又受經于太倉唐蔚之文治，二十歲后，專研古史，發愿造為三代史，其他著有《諸子學派要詮》《字林補佚》《朱子著述考》《曾文正論學類鈔》《沈寐叟年譜》《明雨廬詩文集》等.”［4］從上面的記載可見，先生在學術上的造詣非同尋常，其章草書法，在近代書法史上可謂獨樹一幟.

6.沙孟海（1900—1992）先生是現代書壇泰斗，曾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浙江美術學院書法系教授、西泠印社社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等職，在文學、史學、考古學、文字學等方面都很有造詣.著有《中國印學史》、《沙孟海論書叢稿》等.

7.高二適（1903—1977）先生，當代著名的詩人、學者、書法家，曾為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在經史子集等學術領域都很有成就.著作包括《校錄》《新定急就章及考證》《高二適書法集》，曾參與1965年的“蘭亭論辯”，在書法史上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8.啟功（1912—2005）先生是當代著名的書法家、教育家、古典文獻學家、文物鑒定家，曾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等職務，著有《啟功叢稿》《詩文聲律論稿》等.

9.歐陽中石（1928—）先生是當代德高望重的書法大家，畢業于北京大學，受業于著名邏輯學家金岳霖先生，畢生致力于詩詞、戲劇、文學研究，尤其是在邏輯學領域，有很高成就.

通過梳理晚清民國至八十年代具有代表性的書法家，我們發現，這些書法家都在經史子集等相關領域有著很深的造詣，并且，他們在學術上的成就與書法上的成就緊密相連.書法雖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藝術，但離開了傳統學術積淀，就淪為匠人的技藝，境界自然不高.

伴隨著1981年中國書法家協會的誕生，隨之而來的是便是各省市書法家協會的陸續成立.同時，有關書法的報刊雜志相繼創辦，各級書法展覽大賽、各級書法研討會也皆紛紛舉行，神州大地掀起一片書法熱潮.隨著印刷技術的不斷更新，先進科學以及智能技術的不斷完善與發達，共同推動了當代書法的繁榮.在這個大潮之中，也涌現了數以萬計的書法家.能夠在書法發展的歷史上，一直擁有持續的生命力，技法的創新是一個重要支撐.但是，正如上文所述，一個書法家能夠真正成為中國書法界“常青樹”，不僅要求具備精湛的技法和創新的藝術風格，更為重要就是，書法家應該具備深厚的學養，并且在學術上不斷探索.所謂“以學養書”，正在于此.

當前，中國正行進在社會的全面小康以及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上，政治、經濟、文化發展達到了歷史以來的頂峰.書法一樣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當然，在這個時代的大潮中，有那么一部分人，他們一直引領中國書法的發展，影響中國書壇.值得注意的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均以深厚的學養作為書法創作的支撐.筆者選了部分能夠代表當代書壇的書法家來說明這一現象.

1.侯開嘉先生（1946—），四川大學藝術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書法家協會第四、五、六屆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館書畫院院部委員，曾出席第一至八屆中國書法史論國際研討會，著有《中國書法史新論》《四川著名碑學家.包弼臣、余沙園》，曾與沙孟海、啟功等在第一屆“中國書學交流會”上宣讀論文，是當代很有影響力書法家和書學理論家.

2.曹寶麟先生（1946—），當代著名的書學理論家、書法家，暨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畢業于北京大學古代漢語專業.曹寶麟先生是現代語言學奠基人之一王力先生弟子，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著有《抱甕集》《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

3.黃惇先生（1947—），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當代著名的書法理論家、書法家，著有《從杭州到大都—趙孟頫書法評傳》《中國古代印論史》等.

4.徐利明先生（1954—），全國政協委員，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當代影響力極大的書法理論家、書法家，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草書委員會委員，發表學術論文80余篇，出版專著、譯著、編著等22部，代表著作有《中國書法風格史》、《中國書法通論》等.

5.白謙慎先生（1955—），現為浙江大學教授，當代著名的書法理論家、書法家，其代表著作《傅山的世界—17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對傅山以及17世紀世界中國書法的研究產生很大的學術影響.

6.陳振濂先生（1956—），師承沙孟海、陸維釗先生，現為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浙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其研究范圍廣泛，涉及詩歌、繪畫、書法篆刻，在當代書法理論及書法創作領域，具有很大的影響力.

通過以上例子可見，由于具備深厚的學養及其理論涵養，這些書法家成為了伴隨并影響中國書法發展的代表人物.當然，在中國書法發展的歷史長河中，還有不計其數的書法家，他們僅僅依靠嫻熟精湛的技法功夫，一度在中國書法大型賽事上獲得大獎，但后來慢慢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究其根本，還是在于學術根基的缺失.倘若從事書法創作的人，都能向先賢學習，“與古為徒”，不僅學習經典傳統技法，更重要的是學習古人先治學、先讀書，然后再習書的發展路徑，當代書法創作也許能取得更大成就，才能真正傳承與發揚中國傳統經典，從根本上實現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