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邢多多

死刑犯的最后一夜如何度過?有人整夜唱歌,有人想吃酸菜魚,有人吹噓做過的“大事”,有人說“來生做好人”……其中許多人人生最后的秘密都說給了一個人——歡鏡聽。
歡鏡聽生于重慶市永川縣一戶農家。他的童年生活十分艱苦,白天胸前掛個補滿補丁的書包,身后背個豬草背簍,夜晚還要肩挑籮筐到江津火車站撿煤炭??嚯y的生活中,他開始尋找希望的燈塔。撿煤炭之余,他經常倚在電線桿上,借助昏黃的路燈看書。
那是歡鏡聽童年生活里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懷著對文學的向往,他結識了在火車站附近開書店的伯伯,一來二去,成了店里免費的“常駐客”。伯伯成了歡鏡聽走進文學殿堂的領路人,跟著他的腳步,歡鏡聽結識了莎士比亞、普希金、馬克·吐溫……在書里,歡鏡聽被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吸引,鐘情那些美妙的詩句。13 歲那年,他站在伯伯面前慎重表態(tài):“將來我要當作家?!?/p>
第二年,歡鏡聽到江津火車站做了挑夫,辛苦賺錢之余,開始了寫作之路。16歲,他到建筑工地打小工,他把腦海里隨時涌現的詩句和故事情節(jié),用鐵釘寫到磚塊上,下班后,再把這些磚塊一塊塊搬回去,抄到本子上。三年下來,歡鏡聽寫滿了二十幾個本子。
17 歲生日那天,歡鏡聽給《幾江文藝月報》投了稿,忐忑之余,他收到了稿件錄用通知和稿費。這給歡鏡聽帶來莫大的動力,憑借辛勤寫作,兩年后,他加入了重慶作協,成為當時重慶最年輕的作協成員。21 歲,他成為了四川省作協會員。
正當文學創(chuàng)作走向高峰時,歡鏡聽踏上了下海從商的大船。經過幾年打拼,他成為一家商業(yè)公司的總經理。26歲那年,歡鏡聽組建了家庭。
僅僅四年后,因為4萬元賬目問題,歡鏡聽被公司告上法庭。1996年9月15日,歡鏡聽以侵占財產罪被判入獄,開始了長達一年半的獄中生活。
服刑期間,歡鏡聽擔任了犯人后勤組長。1997年7月的一天,歡鏡聽從管教那里接到為死囚寫遺書的指令?!拔业谝桓杏X就是頭皮發(fā)麻,繼而是充斥在每個細胞中的害怕?!彼仓^皮踏進了死囚室。“沒想到,我從此成為監(jiān)區(qū)中死囚遺書的代寫人。”
重慶晚上霧氣很重,歡鏡聽還記得,那天從大門外看進去,“霧氣從鐵窗里滲出來,覺得自己渾身發(fā)抖,背上冒冷汗”。他與死囚僅隔著一床被子的距離,因為害怕,他不敢說話,甚至沒有勇氣抬頭面對那個只有19歲的年輕人,只顧著一個勁地在紙上涂寫。
對方名叫艾強。一天晚上外出散步時,被一個誤以為他是有錢老板的歹徒糾纏辱罵:“我以為你是個大老板,沒想到是一條干滾龍(無賴)?!笔艿轿耆璧陌瑥娫诋斖硗蝗粨尳贇⑷?。
相比歡鏡聽的反應,艾強略顯輕松,仿佛明天他只是去開啟另一段旅程。他跟歡鏡聽開玩笑:“明天要殺頭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怕什么?”
每一個生命面對死神的到來,表現都各不相同。“有大小便失禁的,有癱在地上的,也有故作鎮(zhèn)定的。”一個21歲的小伙子,提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個要求:吃酸菜魚。他口述遺書時的鎮(zhèn)定,在酸菜魚的催化下,最終化作一灘淚水。而女死刑犯唱出了知青時代的民歌,“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多少個憂愁苦悶的夜晚,多少個歡樂愉快的黎明?!?/p>
但最震懾歡鏡聽靈魂的,還是偷錢資助貧困女大學生的王一。王一曾是一名小偷,“光顧”了窮得身上只有5角錢的女大學生珍珍后,心生憐憫并觸發(fā)“俠義壯舉”。當晚,他在一家火鍋店用刀向服務員“借”了50元寄給珍珍,并在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希望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叮囑之言。
可當王一第二次在公交車上再次與珍珍相遇,并想把當天所得全部放進她口袋的時候,珍珍的一聲“抓小偷”讓王一遭到乘客的毒打。就是這個重大打擊促使王一改行盜竊、搶劫,最終一步步走向不歸路?!巴跻慌R刑前沒有一絲害怕和悔意,反而還念叨珍珍‘不知道她現在生活如何,是不是還像過去一樣窮’?!甭犕晖跻坏墓适拢瑲g鏡聽的眼眶禁不住濕潤了。
歡鏡聽說:“盡管他們的人生,就是判決書上被判死刑的事實,但他們教會我敬畏生命?!?/p>
由于表現出色,歡鏡聽于1998年4月提前出獄。而早在入獄前,他的家庭就散了?!翱绯霰O(jiān)獄的大門,我就發(fā)誓,要在跌倒的地方重新站起來?!彼活櫷张笥训淖I諷,將別人的挖苦當作鞭策,一邊靠稀飯咸菜度日,一邊開始寫死囚的故事。
在江津市圖書館,歡鏡聽查閱到有關死囚的文章和書籍多如牛毛,但非常失望,“很多學者、作家本身就缺乏人文素養(yǎng),不可能帶著人道關懷,因此呈現的更多是案例,并且先入為主,把罪犯視作徹底的壞人?!睔g鏡聽說,“我想寫的是‘敬畏’——不是敬畏那些已經化成朽骨的死囚,而是對生命的敬畏,也就是說,活著讓生命鮮活地存在下來,這是世界上最有尊嚴、最幸福無比的事情。我堅信,從新聞效應的角度講,任何案例都會失效。然而,從生命角度講,世上從來就沒有過時的人性?!?/p>
歡鏡聽一個月幾乎不眠不休,長達21 萬字的《死囚檔案》出爐,一上市就引起廣泛關注。
同年,《死囚檔案》一舉奪得第二屆重慶市文學創(chuàng)作獎。隨后,歡鏡聽的長篇紀實小說《官匪縣太爺》、長篇小說《驚魂再現》等六部作品陸續(xù)在一年內完成創(chuàng)作并出版。2004 年,他被江津市文化館特招,成為公職文藝干部。
2017年年底,中央電視臺紀錄片《和陌生人說話》邀請歡鏡聽講述了獄中經歷,再次引起觀眾的熱議,紀錄片更是獲得了9.3分的豆瓣評分。如今,那個曾經為死囚犯寫遺書的小伙,已經變成了五十多歲的大叔,但他的作品更加有活力。2018 年,他的詩歌《我發(fā)現自己坐在一片雪花上》獲《星星》詩刊社舉辦的“郎酒杯”中國新詩大獎賽佳作獎。(文中除歡鏡聽外,其余人物均為化名。作者聲明:本文謝絕任何形式的轉載,違者視為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