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礦
(武漢大學 藝術學院,武漢 430072)
臺灣女作家張曉風作品風格獨特、形式多樣,散文最顯光芒。余光中先生稱她的散文是“亦秀亦豪”、“腕挾風雷”的“淋漓健筆”。張曉風的詩意散文有“瓔珞敲冰之妙”,有“寒梅怒放之香”。她的散文體現出一種基督教的愛而悲憫和中國古典式的和諧雅致的藝術魅力的完美融合。作為傳統文化的崇奉者,同時,又是一個虔誠的基督信徒,她有寬容的憐憫之心。西方奉《圣經》為基督文明的圭臬,中華文化深受儒釋道的潛移默化,在看似兩個大相徑庭的領域,張曉風卻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書寫自己至善至美的和諧天地。中國”和“基督”這些有著明確界線的概念卻自由自在且和諧統存于張曉風的散文世界里。
體味張曉風的散文,不難發現她那純凈的語言和詩性的智慧張揚著獨特的個性色彩。探究她的文字世界,“中國”、“基督”、“詩”還有“美”是不容忽視的。從其創作和基督教義的關系來探視文章和個體的意義,會存在這樣一個問題:用漢語如何轉述基督思想?如何將詩性闡釋和自我、自然、神靈進行完美融合?
“中國”與“基督”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符號,而是各自擁有特殊復雜意義的標識。“中國”一詞蘊藏著豐饒的意象、深邃的文化和厚重的生命,在張曉風的散文理念中是基石,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在她心中它不是沉重的民族文化壓力,而是一種心中自然而然噴涌而出的動力,是她一片神圣的心靈境地。與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人文精神薪火相傳,使得她的文章充滿著對故國鏤心銘骨的感恩,對寥廓自然的山川草木、蟲魚花鳥的吟唱,對千年滄桑變幻的歷史風云的詠嘆,以及對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下的生命價值的沉思,這類情感貫穿在她整個創作生涯的每一個向前遞進的段落,如水紋擴散,漸展其亦秀亦豪的美。
取法于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詩經楚辭、唐詩宋詞的意象,熔鑄了個體的和諧審美情思,創作出別具一格的文學世界。她常常講史,但不是以史證今,而是以歷史故事、傳說逸事為基架,從中發掘隱藏于民族背后的審美意境和文化蘊含。“中國”是她胸中的一腔沸騰之血,“有一個名字不容許任何人污蔑,有一個話題絕不容別人占上風,有一份舊愛不準他人來置喙。總之,只要聽到別人的話鋒似乎要觸及我的中國了,我會一面謙卑地微笑,一面拔劍以待,只要有一言傷及它,我會立刻揮劍求勝,即使為刀劍所傷亦在所不惜。”[1]“中國”是她前世今生的最后皈依,也是她畢生堅守的圣地,“我的主,在我對中國的每一份愛里,求你為我加上責任。我將引這份愛中的痛苦為甜蜜,我愿以這份愛里的沉重為輕省。”[2]華夏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相遇,兩者之間存在著極大的民族、國家和宗教的界線隔閡,而她以文字和思想為經緯,搭建了兩者之間互相溝通的橋梁,從而在個人、中國與基督間達到深層平衡,在個體本原持有的文化精神立場上實現了超時空的契合。
作為具有普世性意義的基督教并不是干枯的精神說教,林治平認為:“基督教并不是一種教條,一種思想,它是一股生命力的新生之力,凡它所到之處,往往會很自然地發生強大的力量,與一個人或團體惡習相抗爭,在社會中產生凈化的力量”[3]。張曉風將基督教義以漢語方式言說,卻并不受制于傳統文化中的矛盾與壓力,在精神和理念層面上把中國式的愛和基督式的愛并置一處,在對基督心懷贊美感恩的同時也對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進行了一番褒揚。正是基督教義中上帝信仰的豐富性與合理性以寬容的方式注入了個體體內,從而使她跨越了文化和情感的樊籬,以漢語獨特的演說方式融合了基督教義中的合理成分去體驗生命。
張曉風散文有著詩性解釋意味,是詩和解釋學相結合的產物,在解釋中滲透著詩性的智慧和美感,在詩情勃發中闡釋世界的奧秘和存在,散文中關于“中國”和“基督”這兩個理念就是通過詩性解釋方式達到雙向溝通的。張曉風沒有把中華文化視作枷鎖,沒有把基督教義當作囹圄,而是將其作為思想的信仰的基石。她在行文之始就把“詩性”和“解釋”結合起來,在廣闊的世界中領悟人性與神跡。“她走的是一條溝通自然與歷史、自我與神性意義的詩學闡釋之路。”[4]
蘊含在世界宇宙的萬事萬物承受著此消彼長的命運,對生命的載體而言其過程也可能漫長,就整個浩瀚的世界而言,每個人、每件物充其量不過是人類歷史書頁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標點符號罷了。“上帝與人相遇的地點,在我們心中,在我們的靈魂和我們自己的生命之中,在我們人際之間。”[5]張曉風對于生命的言說,既有傳統文化中悲憫情懷,也有基督教中的寬恕感念。源遠流長的中國詩文哺育了她中國式的生命感念經驗,同時在上帝光芒的照射下也塑造了她對生命主客體的特殊感悟。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提升人性的特殊方式,是世界和我們這個民族的終極關懷的圣地;美,也兼有拯救的能量,她一再強調華夏文化之美,意在通過美來改變人們日益對生命的漠然態度,同時寓宗教的寬和仁愛于詩性言說中達到純凈人們遲鈍感官的心靈效果。
在她眼里,生命之門既是客觀存在,可以發現、體驗,這種主觀經驗的言說之美也是上帝關愛下的創造。作為一個對世界懷有強烈情感的作家,她的任務是盡可能來恭敬虔誠地記錄山川草木的呼吸、花鳥蟲魚的律動以及風霜雪雨的歌詠,她不愧為吟唱自然生命的圣手。史學家善于在宏大的歷史框架中縱橫馳騁,審查與分析,以顯示其思想的深刻與厚重,然而張曉風儼然一位訓練有素的畫家寥寥數筆便勾勒出自然的輪廓。看雨中的紅蓮,她覺得“像一堆即將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傾潑的顏色”,并感悟生命如雨,人如蓮在其中“雀躍”、“沉吟”,并忍受“寒冷和潮濕”,“無奈與寂寥”,“以晴日的幻想度日”。(《雨之調》)在大自然中散步,“以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是“一縷宛轉的氣流”,是“明燦的陽光”。恍惚中憶起:“上帝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并“深切地體會到造物的深心”,“熱愛有生命的東西來”。(《畫晴》)她“獨自一人來面領山水的圣諭”,“俯視腳下的深澗”,以為“浪是水的一種偶然,一種偶然攪起的激情”。(《常常,我想起那座山》)張曉風從自然中體悟生命,感受生命的力量,傾聽神性的聲音,在她那里,自然的風景、心靈的潮涌和神性的思考是完全融匯在一起的,從而突破了時空的暌違展示了生命中無限的渴求。這種領悟是不可言說的言說,人們終其一生的探求與追問也只是要獲得如飲醍醐的、對生命的感悟。詠物,實則是她與生命本真的對話,也是人神共存自擬可感的經驗世界中把握生命原初的意義和指向。萬物皆在,對應的是一份超越世俗感官的閾限,打通“心”“我”隔離的局面之后的獨特心境。
生命的逝去有著不可逆轉的強大引力,生死之間的一剎那便造就了生者與死者的陰陽永隔。“基督教人生觀的一個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我們看到了死亡之門以外的東西,即我們看到了在這個現實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彼岸世界。”[6]一個人關心彼岸世界的生活,一般而言也會懷有真正的愛去關心現世中的人。在《孤意與深情》中,她書寫了與俞大綱老師的交往故事,一個固執而寬和的中國讀書人形象躍然紙上,在他離去后,她才懂得他孤意與深情的矛盾所在。在《半局》中,她為杜公的離去悲慟萬分,平日雖無干無涉,至死才明白他對于“我”而言是“相知相重、生死不舍的朋友”。在《大音》里,她記敘了“一生都在背負著十字架”的音樂家史先生給予自己“無聲的大音”和“沉寂的巨響”。對于戲劇恩師李曼瑰的感激與愛戴在《她曾教過我》中表露無遺,由于相信永生,即使痛苦也不太在乎——可“我深信一個相信永生的人從基本上來說是愛生命的,愛生命的人就不免為死別而凄愴”。張曉風以愛善待周圍的人,以寬容的心接納世間事,“永生”或許是個奢侈的字眼,在她心中的“生死”雖有基督教的超脫塵世的意味,但真正面臨友人、老師的永別時仍帶有惻惻的哀鳴。生死對她而言是隨時可以終止的契約,而人間至真至純的愛卻是跨越生死的橋梁,解讀生死的鑰匙。因為訴求傳統古典文學的生死觀,因為稟承基督永生的信仰,所以張曉風常表現出傳統人文式的為他人的逝去的扼腕嘆息和憐憫痛楚,而一旦真正人間天堂兩相阻隔,她仍葆有基督徒式的微笑為他人送行,并對他人在天堂的旅程衷心祝福。在張曉風的文章里,我們基本看到的是對生的無限擊節贊嘆和欣喜,對死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它的黑色壓力。
工業社會的文明盡管給人們生活帶來了日新月異的飛速發展,但同時也相應增加了人的苦惱和憂慮,使得人們無暇顧及周遭事物的變遷。人的審美感官在大量重復和機械規約下已經鈍化,對日常生活都似乎貼上了恒常不變的標簽。然而在張曉風的詩性觸覺中,仍可感到上帝無所不在的神跡的顯現和呼喚,于是,一些人們司空見慣的或一些不易發現的美,便以新鮮面孔重新顯現。在自然萬物和古人遺留的文化面前,在與自然態律的和諧共處中,透過日常生活經驗的審美維度揭示自然、神跡、個體間的奧秘。
作家對神秘的特殊情感體驗投射于文本之中,就形成了某種對生命、天地、造物主原初的構想。張曉風的許多散文都可以看成是“不分行的詩”,是對自然世界和神跡顯現的祈禱與贊美。在與上帝的對話中,人與上帝便可以發生某種親緣性的內在聯系。
“宗教徒作為社會中既深入世俗又超越現實的特殊階層,本身所具備的神秘性和虛幻色彩以及其中必然包容的絕對的人性,使他們呈現出復雜和矛盾的情狀。”[7]張曉風的眼光越過了世俗羈絆,在與自然的遇合中,為大地注釋,為河流系傳,為花草箋證,為她所遇到的一切作一次詩意的記錄。“有一種話,你沒有看見,卻篤信它存在。有一種聲音,你沒有聽見,卻自知你了解。”(《神秘經驗》)作為圣言的傾聽者,她常以默想和沉思在平俗世態中抽析出來自另一世界的圣諭。風景在她眼中是“有性格的”,自然在她心中更是與神相遇的精神畛域。她詠贊春天的嬌憨敏感,混沌無涯,將柳絮視為一株柳的分號,她對于小女兒遇見的湛藍天空,發出了敬畏生命的神圣贊嘆:她期待與彗星的踐約中領悟生命的壯美……在自然與人文世界里,人為的機械切割與劃分,使人的感官局限于方寸之間,任何承載記憶的方式都變得越來越簡單。張曉風善于整體與局部兩相對照的審美思維,站在主體世界與客體世界的臨界點上,不囿于“此在”與接近永恒的難以抵達的終點,立足于鴻蒙太空和凡俗人世的平衡點之上,以富有親和力的心性去傳遞疏證神跡遍布的自然意蘊。
除卻人有限世界和情感經驗中的神秘因素,反觀實實在在的生活實體,那些細微的神秘觸感和獨言獨語的默想恰恰提升了人對熟視無睹的事物的敏感性和契合性。在《禮物》一文中,張曉風對朋友饋贈的種種禮物的回憶體驗,既有對聚散無常的闡發,也有對上帝造化的贊美。《母親的羽衣》里,她面對小女兒“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提問,引發了對“神秘的羽衣”的聯想,體悟到默無一語承受著無數尖銳割傷的愛之寬忍。更為奇妙的思緒源于她對中國古代典籍的崇敬與欣喜,對花的“乍然相見的驚喜”引發了她對《詩經》的美麗幻想視其為“花經”。她的《春之筆記》是她對繁花綻放的情語,是她對微小不易察覺的生命的重新定位和注釋。“神圣的愛,穿越無限的時空,從上帝那里來到我們這里。”[8]縱橫于古典意境和宗教情懷之間,穿透有限與無限的時空阻隔,她以一種超乎自然的力量于冥冥之中尋訪大地的沉浮,叩問宇宙的奧秘。在美感、洞見與真諦、神性的經緯交織的宇宙系譜中,她為讀者指點勾畫出一副立體可感可觸的動人畫卷。“上帝的顯現越加臨近,它臨近人際領域,臨近潛伏于我們之間,隱身于‘在此之間’的王國。”[9]在張曉風的世界里,上帝的位置既在心中至高無上的地方,又在周圍平等的環境中隱現,這種理解態勢恰好應和了某種平等的需要,一定程度上削減了上帝遙不可及的高度,另一方面又不至于使神跡淪為泛理解的庸俗范式之中。
“在”是張曉風散文中的特殊關鍵語詞,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介詞,而是有“存在”的含義,與哲學概念中的“存在”相似卻不等同:后者有著清晰可見的邏輯推演,前者則是書寫者物我皆然的藝術境界。“萬物皆在”,“歲月也在”,在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共生共存中,傳達一種物我相融的美好情境,正如她指出:“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常常,我想起那座山》)“人”在世界中,“物”在世界中,“神”也在世界中,這三位一體的“存在”和諧共生、完美共存,所以有了“我”去領略“山水的圣諭”。神是貫穿歷史前后、無所不在、無時不在的“永在”,“我”是受制于時空阻攔的個體的有限的“在”,自然因神和人的“在”而“在”。人、神、自然三者之間構成了彼此應答、彼此唱和的互動有機統一體:自然因為與人、神相遇合顯得更加美麗,神性因人在自然中的感念而顯得更真實。“我”不是自然的隱匿者,而是領受神的諭旨,為其證名的一個“在”者;同時,“我”也是神的一個載體,是神跡存現于自然萬物中的一個標志。“我”說:“父啊,讓我知道,你充滿萬有。讓我知道,你在山中,你在水中,你在風中,你在云中。容許我的心在每一個角落向你下拜。當我年輕的時候,教我探索你的美。當我年老的時候,教我咀嚼你的美。終我一生,叫我常常舉目望山,讓我在困厄之中,時時支取從你而來的力量。”(《到山中去》)“神秘主義認為,靈魂是被囚禁在物質之中,救贖就是讓靈魂從時間和肉體的世界中掙脫出來,獲得拯救。”[10]在人生的親證中,外在的誘發與內在的動力互依互存,無所仰賴的全人與無所不容的上帝相遇,凝聚統一的“我”與無限無形的“神”互動互滲,有情有義的自然與有限有形的人互相疏證。張曉風作為詮釋存在本體與生命本體的詩人,她對“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做了最為形象的解釋,這種靈智的注解分明是詩化的哲學,是民族文化、文學傳統在自然延伸中閃現的詩性智慧。
冥冥中每個人都承載這來自社會、歷史、他人、自己不同方向和不同程度的壓力,這種承擔是雙向的:既有社會規約性,也有生命個體自主性。作為傳統文化和基督教義的代言人,張曉風將靈魂置于民族的積淀和宗教光芒的雙重關照中,自覺或不自覺會為一種超世的懸浮感到驚喜,同時也為靈魂與肉體的分離所帶來的漂泊感到要急切地尋求某種棲息。“無限的、無條件的愛具體地感性地顯現出自身的存在,成為感性的肉身存在。”[11]由于懷有對上帝的愛,她在上帝的光環之下獲得了某種對世俗關愛、對生命珍惜的一種愛的能力。
寬容、浪漫、博愛的基督形象帶有言說者的幻覺式審美傾向,化為筆下的感性文字則呈現出一派地地道道可親可敬的平民意識。張曉風的早期文章中有著少女式對美好生活的感恩贊美,如《地毯的那一端》中描寫體現兩性相攜相依的等待和幸福,《綠色的書簡》中對弟妹家人的諄諄教導,《圣火》中對小妹的叮囑不可忘記來自他人給予的愛……隨著年齡的推移,文章更集中反映出對大千世界種種現象的冷眼思考,因為她意識到“步下紅毯之后”“有著更重要的劍要配,更長的路要走”。《矛盾篇》分為三個大段落,經歷紅塵磨難,對愛情對輸贏對生命中的大喜大悲有了更為灑脫和明澈的認識。新的矛盾在歷史與現實的背反之中醞釀,在真與偽、善與惡的張力關系中隱現,上述作品中初露端倪的對生命、世界的諸種言說在后期化成了一個宏大網絡:時間和空間有條不紊縱橫交錯,人,只不過是繁復網絡中一個小小的交叉點,但即便是微小的點,也有生存表達和參與的能力。
人在世受苦既是宗教和哲學上無可逃避的主題,也是文學和藝術的構成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主題,因自覺承擔苦難,生命個體因此而有沉重的價值所在。在尋求生命本體和世界本體的解釋的漫長道路中,“心”與“我”的分離造成了“心”懸浮俯觀“我”在塵世感性顯現行為是否符合道德倫理層次上的規定,是否在與他人交往的互動關系中明辨善惡是非。我們不是在一種無意義的現實里獨自尋求意義的孤獨生物,而特別時刻的孤獨境域是為人清理自身和周遭罪惡和污垢的契機。張曉風的《癲者》在我看來不似散文,更像幾則涵義晦奧的寓言,是以此來隱射世俗化潮流中人類信仰岌岌可危的狀態。癲者為戰爭題材的電影失聲痛楚,他明白“真的戰爭將殘酷千倍”;癲者在嬰兒室預言嬰兒死于各種非命的方式:“死于刀,死于槍,死于車輪,死于癌,死于苦心焦慮,死于哀毀悲慟,死于老”;癲者買不到多余的“缺貨”的“愛情”商品,捕不到空一無物的風;癲者看見兄弟、夫妻、父子反目成仇;癲者痛感滿街的瘋人后準備逃離,以致最后在人間蒸發。癲者,是內心世界和外在現實相互矛盾沖突作用下的狂歡式表層特征,里層則是道德焦感的集中例證,深層是對整個看似有序實則失衡的現代意識形態的披露和渴望重塑美好原初世界的訴求。任何有良知和正義感的人都會流露出對不公正、黑暗丑陋的不滿,何況是一個在心靈深處懸掛著象征仁愛謙和憐憫的十字架的作家!與生俱來的憂國憂民,豐富的想象力,精雅的言辭,僨張的情感脈絡成就了她行文中明澈的思想和清雋的詩性哲理。在十字架的感召下不由自主的徘徊,人的受難體驗構成了歷史和現實互動作用下的隱晦漩渦。十字架上的上帝以巨痛為代價意在言明愛的存在乃是寬容和慈讓,從某種效果講對凈化道德和藝術發展起到了無可替代的積極作用。現代科技領域對人類社會客觀世界了解探求越多,社會秩序機械化程度越高,就越容易使人淪為規律和理性的奴隸,甚至犧牲品。肉體的薄祭是對現世苦難歷程的回響。作為人生存意義和精神寄托的宗教,回答了人們心中關于現世、彼岸的疑問,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普遍規約在人身上的壓力。張曉風強烈的藝術自律行為和道德焦感體驗,促使她不斷地所訴時代的困惑,不停地以詩意方式追問人的價值所在。她雖在迷谷中踟躕過,但這樣的自省是為了一種化蛹為蝶式的超越。在《癲者》這篇散文末尾處,她不是預祝一小孩成為“大癲”嗎?也許,這便是解決所有糾纏在心的癥候的鑰匙:超越在未來。
在上帝光環的照耀下,人生存之有限尤其彌足珍貴,盡管現實世界充滿不合理的斗爭、沖突、災難以及意外的死亡,這些都隨時否定了人間幸福和人與人之間的愛,但超越了人生存本身純粹的痛苦悲劇就能心懷真誠遙視到十字架上的未來。人接近上帝不是靠嚴密的邏輯推演和尋求客觀對立物,而是在內心深處透過現實感覺上帝的存在。對于張曉風而言,歷經現實尖銳無情切割仍保留一顆感恩的心,諦聽上帝的箴言,完善自我人格,提升自我境界。步下紅毯的她,意識到“有更重的劍要配,更長的路要走”,而愛與寬容是她投遞給人家的橄欖枝。人常常置身于兩難的困境:一方面身懷美好世界的期盼,另一方面目視現實的苦難深淵。霍克海默在《論宗教》一文中說:“人類在歷史的前進過程中喪失了宗教,但這種喪失卻留下了印記。宗教信仰所保留下來并使之保持活力的那部分沖動和欲望,已經從充滿約束的宗教形式中擺脫出來并成為社會實踐的創造性力量。”[12]十字架是希望之源,它指向永恒的生命、美好的愛和幸福的實現;帶血的痛苦經驗是人對自身和社會意識形態的曲解造成的后果,惟有通過批判和救贖以及創造性構想和行為,未來才能在自由與和平中誕生。張曉風不是在廣場中央振臂吶喊的宣告者,也不是一個俯視微弱生命的審判者,而是一個懷有慈憫之心的審視者并以充滿詩性智慧的文章向世人闡釋傾聽宇宙萬物的奧秘。在《幸虧》中說道:“讓河流流經好人和壞人的門庭,這是上帝。讓陽光愛撫好人和壞人,這是上帝。不管是好人壞人,地心吸力統一將他們仁慈的留在大地上,這才是上帝的風格,并且不管是世人多么遲鈍蒙昧,春花秋月和朝霞夕彩會永遠不知疲倦的揮霍下去,這才是上帝。”她安然擁有一切,“是由于那種包容和等待,那種無所不在的覆照和承載,以及仁慈到溺愛程度的疼惜”。積極的參與感知和義不容辭的責任感,既是中國古典文化中人文精神的延伸,也是基督教教義領受與回報的體現,它們和諧統一于張曉風心中,使她超越了個體與現世的羈絆而又不囿于古典與現代精神的泥淖里。在“祈禱”中,她希圖容忍現實不足、超越現實局限從而達到人生的圓滿,更重要的是在“感恩”上帝畀賜的滿心喜悅的領受,使她沐浴在上帝初始之光的同時有撒播知足酬謝的愛的種子,這便是她終極福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