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治政
①醫學與哲學雜志社 遼寧大連 116044
現代醫學由于技術的進步,對人體的干預愈來愈廣、愈來愈強和愈來愈深,但人體的承受力是有限度的。醫學干預如何與人體自然力維持平衡,醫學干預如何適應人體自然力的承受限度,在干預中如何保護和支持自然力,如何使醫學干預與人體自然力相互配合治療疾病、恢復健康,是當前醫療實際需要引起注意的重要課題。
在中國和西方醫學的早期,都十分強調醫學干預要適應人體自然力。中醫《黃帝內經》中關于天人相應、天人合一的思想,就是主張醫學干預要與人體自身運行的規律相適應、治療與人體自然力運行的規律合一,并且在長期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最早明確提出醫學要維護和支持人體自然力、要順應人體自然力進行醫學干預的還是希波克拉底。他在《論瘟疫》第6冊的第5節和《論營養物》第39節中對此作了極為深刻的闡述,他認為,“自然力是疾病的醫生”,“是自然自己找到的方法,雖然沒有教育和訓練,但自然所行的是正確的”,“自然無師自行”[1]。他認為,自然有一種天賦的功能,可以治愈疾病。他強調,治愈是通過自然力獲得,自然力是由生命力造成的,治療的目的是幫助自然力。無需醫生的干預,自然力常可治愈疾病,醫生應當在適當的時間巧妙地參與治療。醫生與自然二者共同努力,病人可以恢復健康。他的許多治療方法,是從疾征和癥狀的觀察推演而來的,并以此幫助治療和適應自然。
自然力是由生命力造成的,是生命力的具體表現。醫學對人體生命自然力的認識,經歷了長時間的探索,至今仍在探索中。希波克拉底當時也作了不同解釋,有時是指整個機體,有時是指四種主要液體,有時是指支配機體的法則[1]。至今,人們對人體自然力逐步獲得了一些較清晰的認識:(1)自組自生力,即機體的自我組織、自我生長的能力。構成人體生命的呼吸、循環、消化、排泄、神經、免疫、運動等系統,是人類在長期進化過程中逐步自我組織、自我生長的,具有涌現性的特點,不是任何外力強加的。(2)新陳代謝力。人體的機體和機體細胞,始終處于新陳代謝過程中,不斷淘汰老化的組織和細胞,代之以新的組織和細胞,使機體始終保持活力。(3)自洽修復力。當機體某部分受損而影響機體正常活動時,機體能夠動員全身力量修復受損的組織和細胞,或在外力幫助下自我修復、恢復機體正常活動的功能。(4)穩態平衡力。機體的正常活動,是以機體的穩態和平衡為條件的。機體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穩態,而這種穩態,是通過體內的各種不穩態不斷得到平衡而實現的。體液總量的平衡、電解質的平衡、酸堿度的平衡,以及血液中水含量的恒定、鹽含量的恒定、血蛋白的恒定、體溫的恒定、供氧量的恒定,都是生命自然力的具體體現。(5)免疫力。機體的免疫系統是識別和排除非抗原物質的一種生物應答過程,以維持機體的生理生化平衡。由高等動物體內的免疫器官、免疫細胞、免疫分子等構成的免疫系統形成的自然功能,起著免疫防御、免疫自穩、免疫監視等作用。(6)耦合力。人體機體的組織、器官、細胞無需外力作用而彼此具有極強的耦合能力,即能夠相互巧妙地不分彼此地融合為一個整體,如心、肝、腎、肺、膽等各種器官的自洽與耦合,機體某部分受到侵襲時,其他各部分如血液、供養、免疫等系統自動支持和彌補其不足。(7)心理精神的反作用力。人為萬物之靈,具有高級神經系統,人的大腦能夠產生意識和各種復雜的思維活動,且對機體產生反作用,影響機體的運行;人體機體的健康運行常與心理健康平行、互動,而心理平衡的破壞也常是致病的重要原因。什么是人體的自然力?人體自然力是人體內在的自我生長、發育、新陳代謝、自洽與修復、免疫、耦合、平衡與穩態、心身互動的能力,這些是自然力的總和。
但醫學對人體自然力的認識遠未結束。隨著醫學的發展,還可能有許多機體自然力被揭示出來,而已經獲得的這些認識,正是醫學干預的基礎和出發點。“醫學作為治病救人的學問,則從來都是立足于醫生應當如何實施干預。”[2]159而如何實行干預,最重要的原則就是要尊重人體的自然力,適應人體的自然力的要求,依據人體的自然力發展需要和其可能承受的限度,支持、維護自然力,而不是不顧自然力,任意損害、抑制、取代自然力。醫學不應阻礙、打斷、否定這一自然過程,更不應破壞這一自然過程。這是因為:(1)生命體內任何一種自然過程,都與生命體內其他自然過程相互依存、相互作用,打破某一自然過程,很可能導致其他自然過程受損,從而給整個生命體造成不良后果。(2)生命體內的自然過程,有著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打破生命體的自然過程,就極有可能打破或中止生命體內的自我修復能力,而此種自我修復能力是任何外界助力無法替代的。對生命體內自然力干預的擾亂,常是得不償失,因小失大。這樣的教訓在臨床實踐中屢見不鮮。(3)醫學為了治療某些給生命可能帶來嚴重后果的疾病,常有破壞生命局部性自然過程以維護生命全局性自然過程運行的治療,這種對局部性自然過程的破壞,必須以尊重和維護全局性自然過程為條件,否則局部性的破壞就難以達到預期目的。(4)在人的生命過程中,其中一些疾病是一過性現象,隨著時間的推移,可能自然修復。例如,兒童扁桃體腫大就是一種假性疾病,但20世紀30年代的醫學將之視為一種疾病,并造成小兒扁桃體手術摘除曾風行一時。1930年針對紐約1 000名學童所做的抽樣調查顯示,11歲學童60%已切除扁桃體,接著對剩下的40%做調查,其中1/2被醫師要求切除扁桃體[3]。70年代,美國一年中就有100萬兒童在全麻下摘除了扁桃體,其中有6成是不到10歲的兒童[4]154。摘除扁桃體,在當時看來是治療咽喉痛、發熱、扁桃體腫大的一劑良方。荷蘭一位醫生對此摘除了研究。他以300個6歲以下、每年咽喉痛的兒童為研究對象,其中有人切除扁桃體,有人則靜觀待變。在6個月內,做手術的兒童咽喉痛、支氣管炎比未做手術的略少,但兩年后就沒有區別了[4]155。但此后研究證明,喉部乃至腭部扁桃體在人體抵抗力增長中扮演重要角色,而且喪失扁桃體可否會在家族中遺傳下去,也引起人們的關心。
醫學干預如何與人體自然力維系平衡?到哪里去尋找醫學干預與人體自然力平衡的基點?這就需要對人體的機體特性有充分的了解。人體機體已經被認識和尚未被認識的各種各樣的自然力來自何處?人體具有周密的各種組織結構始終處于穩態的環境中。法國生理學家貝爾納(C.Bernard,1813-1878)認為:“內環境的恒定是自由和獨立的生命賴以維持的條件。”[5]438人和動物同時處于內外兩種環境中。他指出:“在外環境中,并不發生生命進程中的那些活動,生命的進程只發生在液相的內環境中。這一液相內環境是由包圍并浸浴著組織中所有解剖學成分的循環體液所構成的。”[5]438貝爾納的“內穩態”的思想后來由坎農(B.Cannon,1871-1945)發展為“體內平衡”(homeostasis),用來表示維持內環境穩定的條件。按照坎農的觀點,“體內平衡”講的是“并沒有某物是穩定的、不變的和停滯不動的意思,而是指一種條件——一種可能是變化的但又是相對恒定的條件”[5]441。對于生命體穩定狀態中各種生理現象的協調過程,坎農稱“可能牽涉到腦和神經、心臟、肺、腎臟以及脾臟等各部分的相互協調活動”[5]441。生命體的自我調節、自我生長、互補、更新、自洽,免疫的活力,是在“體內平衡”狀態實現的。在這個內穩態中,機體組織各部分始終處于平衡與不平衡的狀態中,正是這種平衡與不平衡的狀態,將外界的種種刺激消解和平抑,納入人體大系統中,形成一種相對穩定的超級穩態,即建立在諸多平衡與不平衡的矛盾調節基礎上的穩態。外界各種致病因子(包括醫學干預)對人體的刺激,只要能夠維系人體的這種超級穩態,就能保持和促進人體的各種活力,就能排除疾病的干擾,恢復和促進人體健康。醫學干預能否維護人體的自然力的平衡,人體的自然力能否正面接受外界的醫學干預,完全取決于醫學干預是維護還是破壞人體的這種超級穩態的“體內平衡”。維護和支持人體的這種超級穩態,醫學干預與這種超穩形成平衡,是醫學干預與人體自然力平衡的關鍵點。
這種著眼于系統醫學的醫學干預,國內學者金觀濤、凌鋒、鮑遇海、金觀源合著的《系統醫學原理》,做了較深入的研究。他們提出的系統醫學干預、維護人體自然力平衡的措施,可概括為以下幾點:(1)醫學干預“必須保持人體內穩態完全集的最大不變性,亦即盡可能不干擾內穩態完全集的原則”[2]146。這里說的“內穩態完全集”,實際上就是指在人體各子系統平衡基礎上形成全身超級穩態。任何破壞、干擾人體超穩態的醫學干預都是不可取的。以色列前總理沙龍于2005年12月18日突發輕微缺血性中風住院,并決定于2006年1月做心臟修補術,但2005年12月4日夜突發嚴重缺血性中風,在48小時內接受了三次手術,三次手術雖止住了顱內出血,但嚴重破壞了顱腦與人體各部分形成的穩態,突破了人體自然力的承受限度[6]。此后一直處于昏迷狀態,沉睡8年后于2014年去世,這種干預是不成功的,因為這種干預破壞人體組織的結構穩定性。(2)人體的超穩態是由諸多小穩態構成的,在不知道病人機體的超級穩態的各種內穩態完全集細節前,盡可能不干預[2]159。(3)治療的意義,“實際上是幫助解決內穩態完全集在運行中碰到的難以克服的困難,而不是取代內穩態全集中生命活動中自我糾錯的機制”[2]156。疾病和健康是生命自我維系的常態,只有少數內穩態的偏離不斷擴大,機體的康復機制來不及應對穩態的偏離且危及生命時,醫學干預才是必要的。這是任何醫學干預必須持有的出發點。(4)對人體某部分的干預,必須服從人體總體超級穩態的需要,對人體子系統的干預必須是從屬于對人體超級穩態全局。對人體的干預必須整合到每一個人獨特的內穩態系統中[2]156。(5)面對一些復雜性疾病,當一次干預達不到原定目標時,必須根據病情將治療分解為若干小目標,并使之有機地銜接起來,最終實現治療和預期目標干預。內科醫師治療高血壓,常不是一次性地達到降壓的理想目標,而是分階段地實現治療目標。這種小步漸進式的醫學干預,重要的作用是使醫學干預適應人體的自然力,避免突擊性的干預對人體超級穩態的破壞[2]181。(6)對待不明病因的疾病的醫學干預,由于病因不明,難以直接實行有針對性的干預,可采取迂回的辦法,一是針對因受疾病影響某些機能受損,加強對這些受損機能的體能調節機制,恢復和調節其功能;二是從整體上設法強化康復機制,為機體戰勝疾病創造條件,而不是貿然采取一些沒多少把握的激進措施,破壞人體的自然力。事實證明,有些疾病可在與病共存的治療反饋中慢慢自愈。(7)危重病人的搶救,是維護機體自然力與破壞人體自然力的重要關口。一些醫生在危重病患面前,常過度重視眼前病危征象的解除而忽視隨后機體恢復所需要的條件,忽視人體自然力的保護,有時甚或造成危象有所緩和,但即失去了生命生存的機會。該書作者主張對危重病人的救治,首先要考慮的不是急于治愈,也不是放棄治療、與病共存,而是迅速控制內穩態偏離的不斷擴大,斬斷穩態鏈,防止穩態崩潰,實現維生穩態,即沒有生命危險的狀態,然后設定分階段目標,它可以是治愈,也可以是與病共存或其他。但這些目標都存在不同的等級,治療目標的設置必須給出同一目標的不同等級,這是復雜性疾病治療的關鍵[2]187。(8)正確處理為挽救生命而設置的儀器系統與生命自身系統的關系。當代醫學提供了各種各樣生命支持系統。如何處理人工生命支持儀器系統與人體自然力的關系,也是維護人體自然力的重要課題。忽視或過晚地使用生命維持系統,可能喪失治療的機會,但過早或過長時間使用生命維持系統,往往又不利于人體自然力的保護和維持。有些病人雖然闖過了生死關,但身體一蹶不振,長期處于虛弱狀態,也與此處理不當有關。什么時候建立人工的生命系統?病情穩定后如何脫機?搶救過程中病人處于應激狀態,有時內穩態完全集已經完全不能逆轉,如何判斷病人可否康復以及在何種前提下病人必須與病共存?這些都是必須面對的復雜性。任何一個病人后面都是一個超級的復雜系統,是人工系統無法應對的[2]164。(9)重視新技術引發對人體自然力的新干擾。源源不斷地投入醫學實踐中的許多新設備、新技術,的確擴大了醫學的控制能力,如內窺鏡、CT、腦電雙頻指數(bispectral index,BIS)、經顱多普勒(transcranial Doppler,TCD)等檢查設備等,擴大了視野,延伸了雙手。但任何一種新的控制手段,都會在治療負反饋中引進新的干擾。而新的干擾肯定會帶來穩態的偏離,不把這些微小的擾動考慮進去,治療是不能成功的[2]170。本書對于各種醫學干預中如何維護人體內環境的穩態,還有不少新的探索,值得深入研究。
當然,我們也不能將人體自然力絕對化。在某些情況下,特別是在面臨某些急性病、傳染病、外傷,醫學的外部干預起著主要作用,否則將喪失治療時機。對于這些疾病,只有采用外部醫學干預手段,渡過生命難關,然后才能依靠機體的自然力,逐步恢復機體健康。特別是因為現代醫學技術有了空前的進步,掌握著可以對機體進行強有力干預的手段,而這些手段也的確能在緊要關頭起死回生,在此種情況下機械地強調機體自然力而拒絕醫學的外力干預,錯失治療良機,當然是錯誤的。何況現代醫學在許多方面,已經注意到調動機體的自然力,如增強機體免疫力的許多藥物和引導病人適當運動等;但現代醫學從總的方面看,仍對此注意不夠,特別在進行外力干預時,對機體自然力的損耗與外力作用兩者之間,究竟是何者利多、何者弊多,往往沒有正確的科學評估,以致常常是得不償失,病越治越重,病人每況愈下。
例如,晚期癌癥的化療對機體自然力的消耗與積極作用誰大誰小的問題,就值得認真評估。罹患轉移癌癥接受化療的病人,是否比那些沒有接受化療的病人活得更久?在種種證明中,這些藥物都沒有呈現延長生命的效果。批準這些藥物上市的理由,常是申請者資格、呼吸道病癥的嚴重性和是否有副作用等,真正有延長生命的證據少之又少。還有一些研究常常用“打擦邊球”的辦法提高療效。近2/3的癌癥病人年齡都在65歲以上,但在臨床研究中,65歲以上的卻只占試驗組的1/4。很明顯,相對年輕的受試者的受試效果當然要高于年老病人,但藥物研發商常將年輕受試者的效果引用到老年群體中;還有一種奇怪的現象,一些對細胞抑制劑完全不起作用的受試者,竟被排除在研究與評估之外。這樣就使得化療的作用難以有真實的結論,使自然力與化療作用得不到正確的求解。
我們必須轉變觀念,走出過度醫學干預的惡性循環,在尊重人體自然力、愛護人體自然力、支持人體自然力的理念指導下,評估和處理過度醫學干預的種種問題,在治療疾病與維護人體自然力之間保持適當平衡,摒棄對人體干預的無限擴大,改變完全依靠強制性、進攻性的醫療觀念,提倡自然力與干預并存,機體與疾病共存,提倡適度醫療,追求對人體天然防御體系及自我修復的培植,改變以惡制惡、以暴制暴的思維習慣,以利于機體的康復。
在實際生活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疾病依靠機體自然修復的事例。如感冒,找個好醫生,一般也要7天才能恢復,不找醫生也是一個星期恢復,遇到不好的醫生則需要更長的時間。又如關節炎,其實各種不同醫療措施都能改善它,到一個適宜的度假圣地休養,減少攝糖、鹽或肉等食物的療法,乃至適當鍛煉身體,都對關節炎有好處;再如腰椎間盤突出,在一些情況下也可自行恢復。劉易斯·托馬斯醫生說:“在這類情況下要做出判斷,都會遭遇到一個難題:在進行治療的病人中約有35%的人不管做了什么,都會自動康復。”[4]21德國烏爾姆大學醫學院臨床經濟系教授弗蘭克·波茲索特認為:“如果要嚴格看待衛生系統的成果的話,那么不得不作出這樣的結論——不少案例要歸功于病人的自愈力。”[4]21所以不只是病人,就是專家,也很難評估醫療成果的真正價值。美國經濟學家布頓·韋斯布羅德明確表示:“既然人體的生理系統本身具有適應力,那么有時就能自行修復,無需醫療照護就能戰勝疾病。只不過,病人在疾病愈后不知道這種修復是否是醫療照護的結果。”[4]21-22
安慰劑的應用,就是一種喚起身體自愈力的有效手段。“安慰劑效應可能是人體自身愈合能力的體現。”[7]人們一旦感覺得到藥物幫助,大腦內啡肽增加,下丘腦-垂體腎上腺軸被激活,故能阻斷炎癥,緩解疼痛,恢復體內平衡,催生人體的自愈力。神經外科醫生在帕金森病的病人頭上假裝進行手術,輕輕刮動頭皮,病人就真的感到好轉。德國漢諾威醫學院教授布卡德·耶格爾指出:只要具有明顯目的的醫療或心理手段,都有可能成為安慰劑效應的工具。藥物、手術、照射乃至談話皆有可能。因此,在美國,醫生開列的處方中,約有1/3純屬安慰劑。根據以色列的調查顯示,有6成受訪醫師或護理師刻意開具安慰劑作為處方[4]22。
事實表明,人體系統與周圍環境之間存在物質、能量、信息交換,能夠從環境中吸取有序能,并向環境排出系統在代謝過程中產生的無序能,這種系統內的無序能又可以用熵表達,盡管系統內部在生命過程中不斷產生熵,但生命系統開放的特點,又可以使系統中的無序能形成的熵不斷減少,同時培育增加有序能,而有序能增加到一定程度時就會自發地使生命在時間、空間和功能上形成有序狀態。這就是生命的自組織性。生命的各個組織系統,在一定條件下,通過它們之間的非線性作用,互相協作,自發地產生有序結構,并進而形成自組系統。薛定鍔[8]在其名著《生命是什么》一書中寫到:“生命以負熵為生。”“新陳代謝的本質就在于使有機體成功地消除了當它活著時不得不產生的全部熵。”“從而使自身維持在一個穩定而又低熵的水平上。”人體生命始終處于外環境與人體內環境的狀態中,內外環境的穩定與協調是人體健康的基本條件。當人體的內外環境受到干擾時,機體可通過復雜的負熵反饋調節機制使各器官、系統維持相對的穩定狀態。這就是機體對內外環境變異適應的自組織性。人體的這種自組織性,可以表現為使機體適應外界的變化,也可表現為組織結構的修復和重建。目前危害人類的包括癌癥在內的慢性病,實際上源于長期超負荷應激反應所造成的穩態失調、失穩所致,因而慢性病是機體整體失調狀態的局部表現,是整體身心失調與遺傳因素兩項條件相互作用所致。目前醫學對慢性病的干預,存在兩種不同模式,一種是針對疾病的治療模式,這種模式的特點是治療目標集中在疾病上,集中在直接消除致病的病源上,而不考慮調動機體的自組系統的自穩、修復、再生能力;另一種模式就是有的學者所謂的健康醫學模式。這種模式的特點,首先是設法切斷可引起超負荷的應激反應的應激源,或者將原本引起超負荷應激刺激作用的應激源設法轉化為生理性刺激,再設法調理機體的失調、失穩狀態,使其回歸穩態,從而消除慢性病產生的條件。這就是說,對慢性病的防控,必須考慮到人體組織的此種自組織性的特點,必須考慮醫學干預與人體的自然力。
最近,國內外一項對老年糖尿病病人的防控研究為健康醫學模式提供了證明。Robitaille等[9]研究發現,當對2型糖尿病的風險人群采取節食與控制體重等干預措施3年后,PPAR-Y2基因為Ala類型人群的患病風險相對Pro類型人群而言大幅下降,從而說明節食及控制體重對降低Ala類型老人患2型糖尿病的風險比對Pro類型老人更為有效。而 Lindi等[10]發現這種“基因-營養”的交互作用,如果能積極參加體育鍛煉,節食與控制體重等環境干預措施對降低基因類型為Ala的老人患2型糖尿病風險的效果會更加顯著。研究表明,如果攜帶NAT2基因類型的老人吸煙,患膀胱癌的風險會比不攜帶這一基因類型的吸煙人群患膀胱癌的風險顯著增大。環境、行為(如吸煙)可影響基因的表達,而這些影響難以用基因突變來解釋。這一研究生動地說明,醫學干預要盡可能地謀求與人體自然力的平衡,而此種平衡以支持人體自然力對疾病病因的調控最為重要,同時也是實現醫學干預與人體自然力結合的最佳途徑。
2004年4月《英國醫學期刊》以大量的研究為依據,推出一份病人指南,提出最常見的60種疾病的最佳療法是不予治療。這份指南依據治療效果強弱排序,手術的利弊被重新解釋。指南說:對某些情況,不建議采取任何治療方法,因為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表明什么療法可以奏效。指南以前列腺癌為例,英國每年有2.7萬名男子罹患此病,他們的證據表明前列腺切除可能弊大于利;對于背痛,指南建議要盡量避免躺在床上,而是繼續正常活動,必要時服用止痛藥;用乳房切除術治療乳腺癌,比起能使乳房保持完整的局部切除,并不能使婦女生命延長更多;指南不建議使用鎮定劑治療焦慮,除非短期使用;指南還否定了以切除扁桃體的辦法治療咽喉痛和耳部感染反復發生。指南認為,一些疾病會隨著年齡的變化自然消失。如鼻腔后部的腺樣體會隨著兒童的成長自然消失[11]。2014年安徽原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下發《關于加強醫療機構靜脈輸液管理的通知》,提出了包括內外婦兒在內的53種疾病不需輸液[12]。應該說,以上就是自然力克服疾病的方法。
現代醫學的思路總是這樣一種極端式的思維:追求特異性治療方法,抑制病灶,消除病原,阻斷變異,挖除病變組織,換掉壞器官,置換壞基因,通過一代又一代的拮抗藥物直接對致病因子發起進攻性的治療。這種技術干預主義的治療思想在一定期間內的確取得了重大成就,但隨之而來的是人體內環境被破壞了,人的機體抵抗力消退了,人體的某些功能逐漸喪失了。其實,疾病也是一種自然力。現代醫學很少考慮疾病除了惡的方面還有善的方面,很少關注疾病是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忽略了疾病對人體的積極方面,沒有精力去追求機體與疾病的良性互動效應。在人與自然的交互中,人體抗爭與發育自己的能力沒有了,其后果是很難想象的。
當代醫學就其總體發展態勢來說,除因貧困或地區邊遠難以就醫外,對疾病的診治和健康的干預不是過少而是過多。醫生們出自種種原因,使過度醫療成為當今醫療的一種慣性。不需吃藥或不需要那么長時間、大的劑量用藥的用藥了,不需要手術的手術了,不需要輸液的輸液了,無需放置支架的放置了,沒有必要檢查的被檢查了,無需治療的自然生理現象被當作疾病治療了,可以自然修復的被強加修復了。醫生在考慮向病人推薦某種診療技術時,只是依據某種技術應用可能帶來的效應,但很少思考和探索不用某種技術的結果如何?用的后果是正效應多還負效應多?醫學研究也很少就用與不用作對比性的分析;美國威斯康星醫學院一學者的研究報告稱:將112名腦動脈狹窄的患者隨機分為兩組,一組服用血液稀釋劑波立維加阿司匹林,另一組置入支架外加藥物治療,置入支架的患者約24%的人在30天內發生中風,接受稀釋劑的患者,中風率低于10%[13]。可惜這類研究太少了。就病人而言,絕大數病人的心理狀況,也是用藥愈多愈好,輸液比不輸液強,手術與比不手術好,理化檢查多比檢查少好。據報道,2013年美國醫源性疾病、醫療過失致死的人數至少是23萬[14]。另據世界衛生組織稱,發達國家近20年來甲狀腺癌高發主要是因為過度診療,涉及50多萬人,在韓國,2003年~2007年,90%的病例和過度診療有關[15]。這么多醫源性疾病和非正常的醫源性死亡,過度醫療是醫源性疾病的罪魁禍首。
環顧當今國內外的醫療現實,我們應當大聲疾呼,在審時度勢的前提下,盡量減少不必要的醫學干預:對無需進行醫學干預的疾病不進行醫學干預;對只需給予輕微干預的疾病停止過重的醫學干預;對無需持續干預(包括終身用藥)的疾病停止持續用藥和其他干預;對屬于影響疾病的因素不要當作疾病因果因素進行干預;對于一過性或暫時性生理變化、日后可自行修復的不要當作疾病進行干預;對于可手術亦可不手術或者手術與不手術利弊相當的疾病一般不要手術;對于晚期癌癥病人或其他不可逆轉的病人盡量減少積極的醫學干預;對只在一定環境條件下出現的疾病不當作普遍的無條件下出現的疾病進行干預;不要將疾病邊緣性因素視為疾病中心因素進行干預;不要將屬于惰性病變的生理變化當作進行性疾病進行干預;不要對可與共存并不影響生活的疾病當作必須干預的疾病進行干預;不要將正常生活中出現的某些現象當作疾病進行干預。2009年《柳葉刀》公布美國的一項調查,40%的手術是可不做的[16]。而據統計,目前全球每年實施的2.34億例手術中,約有700萬病人產生手術并發癥,近100萬人手術后死亡[17-18]。這一事實說明,克服醫療中“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現象是十分必要的,并逐漸形成醫患合力,即醫療干預與患者人體自然力合一的新醫療理念。
減少不必要的醫學干預,與科學的認識有關,與疾病的復雜性、不確定性有關,但更主要的是要清除非醫學因素的干擾。諸如醫院經營的趨利化,醫生對名利與權勢的欲望,不和諧的醫患關系,醫生自我保護的需求,以及病人就醫的一些錯誤觀念和社會習俗,都是減少超越人體自然力限度醫學干預需要具備的條件,而這些是需要時日的。但正因為需要時日,我們更需為之鼓與呼。
當今世界各國在你追我趕的時代潮流中,都將目光聚焦在科技創新和突破上。誰占據了制高點,誰就擁有財富、擁有話語權,醫學也是如此。三親嬰兒的問世、密謀合成人類基因組計劃、芯片植入人腦、人工合成生命、開辟男性繁育后代之門、3D打印血管植入猴子體內、基因編輯嬰兒、人造DNA改造大腸、冷凍25年的胚胎誕下女嬰、多次“死而復蘇”的換頭術,如此等等,令人眼花繚亂,也令人膽戰心驚。
過去的近半個世紀中,無數創新的醫學探索,有的已經過了關,正在應用于醫學實踐中,造福人民大眾,如輔助生殖技術、器官移植;有的有條件的放行,如干細胞研究,治療性干細胞研究放行,生殖性研究止步;有的被擱置,諸如人獸混合胚胎;有的被叫停,諸如克隆人。從放行、有條件的開放、叫停的種種情況看,都集中在這些技術是否給人類的長遠利益帶來福利,是否有損人類生命的尊嚴。凡是不會給人類帶來后患、不損害人類生命尊嚴的技術,都受到社會公眾的歡迎,反之則被封閉或叫停。這是醫學科學技術研發與創新的底線。從事醫學技術研發和創新的科學家們,必須在這個底線問題上冷靜而不是瘋狂,必須尊重人類的最大利益,不能任由自己的瘋狂欲望踐踏人類的尊嚴。
無限制的醫學干預主義催生出來的“醫學瘋狂”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人作為大自然中的重要一員,可以任意改造、制造嗎?科學家面對人這樣一個自然物,要遵循何種行為準則呢?科學認識世界是無止境、無禁區的,但技術是改造世界的,是應當有止境和禁區的。當某種技術嚴重危害人類的根本利益時,這種技術是不應得到認可的。康德認為:人作為最有理性的東西,在他的一切行動中,不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任何時候都必須被當作目的,而不是當作實現其他目的手段。他還特別強調:在目的的國度中,人就是目的本身。醫學科學技術可以探索現今許多不知道的東西,但無論如何不能將人當作實現某種目的的手段。除了因犯殺人罪依法判處死刑外,人是不能被制造、肢解、篡改和殺死的。這是醫學不能瘋狂的理由,也是醫學創新的底線。如果說人可以任意制造,對人體可以無限制地進行干預,人體的自然力蕩然無存,人作為人的神圣性何在?如果人喪失了人的尊嚴與生命的神圣性,其后果是什么?
2017年11月,由1.5萬多名科學家簽名發表于美國《生物科學》雜志的一封“致人類警告信”說:“現在人類再次受到警告……我們正在危及我們的未來:因為我們沒能控制巨大的、在地理上和人口分布上不均衡的物質消耗,也沒能認識到持續和迅速的人口增長是許多生態甚至社會威脅背后的主要推動力量。”[19]科學家們警告說,如果說全世界不盡快行動起來,它將面臨災難性的生物多樣性損失以及數不清的人類災難。這封信提醒我們,我們應當思考醫學對人類無節制的、瘋狂的干預,將會發生什么樣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