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中汲取人文養分：小說、影視劇與詩歌敘事在醫學教育中的重要價值*

凌志海 黃文華 楊曉霖

①南方醫科大學研究生院 廣東廣州 510515

②南方醫科大學教務處 廣東廣州 510515

③南方醫科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東廣州 510515

現代醫學教育之父奧斯勒(William Osler)曾提出“文學是醫學教育的必需品，而非奢侈品”[1]，并要求醫學生每天至少抽出半小時來閱讀文學作品[2]。20世紀70年代賓州州立大學重新審視并實踐了奧斯勒的這一教育理念，增設《文學與醫學》課程。自此，文學作為一種人文元素逐步融入了醫學課程體系中[3]。文學敘事形式多樣，能生動呈現人類生命及社會心理狀況；將它們用于醫學教育和臨床實踐，能為研究者、醫學生以及大眾提供深入理解疾病、醫生和病人的多元途徑[4]。因而，盡管文學屬于人文學科，但近年來卻獲得臨床教育研究者越來越多的關注。

文學潛移默化地傳遞著倫理道德觀念，引發讀者對生老病死的哲學思考，為臨床醫療和醫學教育帶來新穎視角。醫學人文研究者穆雷(Rowena Murray)認為：“醫學人文是一種通過使用文學文本來提升對健康問題討論的方法，與疾病相關的詩歌和小說不僅能有效刺激我們進入醫療狀況的深層次探討之中，也能引發我們對病人和醫護人員的態度、情緒和文化價值的深度思考。”[5]現代醫學教育體系過分強調科學或技術理性教育，而忽視了人文和敘事理性教育。然而，人際關系是醫學實踐中的一個不可或缺、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人文理性正是將人類“倫理”寓于人際交往之中的一種哲學思考。

如何理性地運用文學作品中獲得對疾病、生老病死和人際關系理解和思考與如何理性地運用科學技術知識診斷、治療疾病同等重要。文學敘事教育能加速醫學生的社會化進程，實現醫學生自覺的內化教育，是對現有醫學課程的補充。虛構敘事能使讀者代入敘事者或虛構人物的視角和感情，產生認知思維上的參與和沉浸效果，進而培養和增進共情[6]。通過沉浸在虛構世界里，受文字的熏陶和激勵，臨床醫學生更善于站在不同的視角、采用新方式來對待問題、做出決定，并解決個人和職業的沖突。

將文學敘事作品融入醫學教育體系，教育者、醫(學)生及患者都將獲益良多。文學作品有助于提升醫學生的共情能力，使其能夠不受眼前時空和當下社會生活的限制，通過文學作品所創設的虛構世界擴展其對自我、他人與周圍世界的認知。此外，醫學生通過接觸文學敘事，可進一步拓展自己的閱讀技能，在聆聽和閱讀患者故事時，有效抓住重要文本線索，提升臨床診斷和溝通能力。教育者可以要求醫學生課后主動開展文學閱讀活動，將閱讀當作一種消遣，同時也將其當作嚴肅的教學內容通過課程體系建構融入正規的日常教學中。

1 醫學人文的四種敘事文類

指導醫學生或醫務人員閱讀與疾病相關的文學敘事作品能夠促進醫患形成共情連接，幫助其形成職業認同感并有效預防職業倦怠[3,7]。這里以小說、影視劇和詩歌等敘事文類為例，闡述在醫學人文教育中如何利用這些文學文本。

1.1 長篇小說

在可用于醫學教學的書面文學敘事文類中，與詩歌和短篇小說相比，長篇小說在數量上是最多的。特定的長篇小說可幫助教育者處理醫學教學中需要闡釋的概念和需要解決的問題。筆者提供以下具體例子來說明小說在醫學教育中的價值。

醫生視角的小說敘事方面，可選取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星期六》。這部小說從一位技術精湛卻缺乏人文素養的神經外科專家的視角講述他如何在星期六當天陷入醫鬧困境，又被詩歌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經歷。這位25年沒有閱讀過任何一本非醫學書的技術主義者是當時醫學教育生產線上生產出來的高學歷文盲醫生的縮影。閱讀這部小說可以引發醫學生對“醫學人文缺乏綜合征醫生”的深切思考。

醫患關系方面，可推薦索爾茲曼(Mark Salzman)的《上帝的女兒》(2000年)和193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法國小說家杜加爾(Roger du Gard)的《蒂伯一家》(2003年被拍成電影)等?！渡系鄣呐畠骸芬龑пt學生反思疾病，尤其是神經系統疾病患者的社會、心理和精神維度，同時也反思醫患關系?！兜俨患摇穭t講述蒂伯家的長子昂圖瓦納(Antoine Thibault)，一位有地位同時也非常稱職的醫生的故事?！兜俨患摇飞婕八劳?、疾病和性愛等主題，也經常描寫醫生治病的場景和患者臨終時的痛苦。

患病經歷方面，布朗斯坦(Karen Brownstein)的《頭腦風暴》(1980年)講述作者罹患腦瘤的經歷。這部作品所提及的臨床信息可以用來鞏固關于神經解剖學、神經診斷與腦瘤治療的概念和事實。此外，布朗斯坦關于診斷和治療的個人觀點和感受尤其發人深省，能幫助醫學生提升對此類病人的理解和同理心[4]。

患者家屬方面，岡瑟爾(John Gunther)的《死神，你莫驕傲》(DeathBeNotProud)是一部經典作品。作者的兒子小約翰在高中時得了腦瘤，作品主要講述兒子對疾病和治療的理解，以及面對絕癥時的個人力量。

“作為患者的醫生”方面，可選取費什(Michael Fisher)的《戰勝腎臟疾病》(SurvivingKidneyDisease，2013年)和泌尿外科醫生李爾(Harold Lear)的《心臟的聲音》(HeartSounds，1980年)。后者敘述醫生本人在心肌梗塞后的經歷，涵蓋了心肌梗死對患者及其配偶的社會心理影響，并詳細地闡述了心臟病的臨床特征。

醫學教育成長敘事方面，可選取路易斯(Sinclair Lewis)的《阿羅史密斯》(ArrowSmith，1925年)以及葛文德(Atul Gawande)的《醫生的修煉》(Complications，2002年)。格特·布里艾格(Gert H. Brieger)認為閱讀《阿羅斯密斯》不僅能了解醫生的成長故事，也能洞悉美國醫學發展史[8]。《醫生的修煉》不僅為了解醫生職業及醫學科學打開了一扇窗，而且引發醫學生對醫學局限、醫學倫理、人性弱點、生命價值的深刻思考。

醫學教育成長敘事一般通過醫生敘事者繪制一幅從一名“受訓練的生手”成長為“醫學專業技術人員”的個人路線圖[9]。但是，按照漢特(Hunter)的觀點，醫學教育小說還應包括慢性疾病患者與疾病共成長的人生經歷[10]，閱讀這類小說有利于認識慢性疾病并建立與慢性病人間的良好關系。

醫學現實主義作家主要包括蕭伯納(Bernard Shaw)和克朗寧(A. J. Cronin)等，他們的作品影響幾代人對醫學職業的認知。《阿羅史密斯》和《避難所》(TheCitadel，1937年)中對醫生形象的正面描述和英雄事跡的弘揚引導許多人選擇醫生職業。此外，疾病回憶錄也可納入其中，“曼布克獎”獲得者曼特爾(Hilary Mantel)的疾病回憶錄《氣絕》(GivingUptheGhost，2003年)描述自己飽受子宮內膜異位之苦，與衰弱的身體斗爭的故事并批判醫生的冷漠。通過作者視角，讀者感知到人類的情感力量，感知人物心理以及人類精神本質。

1.2 短篇小說

華裔越南作家林浩聰(Vincent Lam)的短篇小說集《放血與神奇療法》(BloodLettingandMiraculousCures，2006年)是受作者在醫學院學習和作為職業醫師的經歷啟發創作的一部作品。小說集包含12個既獨立又關聯的故事，講述菲茨杰拉爾德、明、陳和斯力四位年輕醫生在現實生活和工作中遇到的各種挑戰。公眾對醫生并不陌生，但對醫生的真實生活未必了解，林浩聰的作品呈現給讀者一個嶄新的世界，打開了人們了解醫生內心的一扇窗。而對于尚未踏上醫生職業的醫學生而言，這是一部能夠增強職業認同感的醫學短篇小說集。

卡佛(Raymond Carver)的“一件小的好事情”(A Small, Good Thing)講述一對夫婦Ann 和Howard在孩子Scotty被撞昏迷之后在醫院里的遭遇。在醫生都認為不會有大礙、隨時有可能蘇醒過來，沒有給家屬任何預示信息的情況下，Scotty卻突然離世，留給夫婦的只有錯愕、無助和悲傷。然而，在治療過程中，主治醫師Francis及其他醫護人員雖定期對Scotty進行觀察治療，但與家屬之間表現出強烈的疏遠感。從醫生那里沒得到同情，原本對黑人不待見的白人妻子Ann，卻與同樣遭遇喪子之痛的黑人家庭形成了某種共情連接，并在與孤獨的面包店店主之間的對話中接受了現實。

梅依德(Constance Meyd)的《膝蓋》(Knee)和庫克(Sarah Cook)的《脾》(Spleen)都在描述醫學教育和實踐的去人性化趨勢，批判臨床教育者給輪轉實習的醫學生傳遞的是沒有人性、沒有溫情的醫學。前者從醫學生視角講述一群住院醫生觀摩醫生如何為一位女性病人診治膝蓋疾病的故事。兩部作品的措辭都讓讀者覺得病人只是一個“物化”存在，他們眼里沒有病人，只有作為客體的疾病或生病的器官。

“腦神經文學家”與“醫學桂冠詩人”薩克斯(Oliver Sacks)的認知文學經典作品《錯把妻子當帽子》《腦袋里裝了2000出歌劇的人》《火星上的人類學家》，讓醫學生進入神經受損者的世界，了解各種腦神經患者的疾病現象和狀態，如各種癲癇、失語癥、失憶癥、偏頭疼、失明癥等。薩克斯的作品兼具醫學科學與文學浪漫的情懷，創造了一種“浪漫科學”的獨特題材，單個患者的故事就構成一個短篇小說，敘事風格簡潔而不失深度，引發醫學生充分感知文字帶來的疾病理解。

斯賓塞(Spencer)的《四季》(Seasons)可以用來討論生命周期。這部短篇小說通過季節變化來闡釋一個人成長過程中的心理健康和疾病問題。通過不同的短篇小說，臨床專業學生可以更全面、更深入地了解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與短篇小說接近的還包括雜文類敘事作品。例如，歷史上第一位女社會學家馬丁諾(Harriet Martineau)年輕時診斷出尿道腫瘤，被迫臥床休養，因而，她從病人視角撰寫了《病房中的生活：病弱之人雜記》(LifeintheSickroom:EssaysbyanInvalid，1844年)。

1.3 影視劇

觀看一些以醫生為主人公的戲劇、電影或電視劇能幫助醫學生形成職業認同感。浮士德(Frederick Faust)的廣播劇《基里基爾醫生》(Dr.Kildare)講述一位年輕醫生如何學習專業醫療技能和職業操守的故事；基于醫生作家克羅寧名為《鄉村醫生》(CountryDoctor)的中篇小說改編的電視劇《芬雷醫生的病歷記錄本》(Dr.Finlay'sCasebook)描述的是蘇格蘭醫生的行醫狀況。

自殺是當代社會的重要社會問題。在深入探討精神疾病和自殺問題之前，可閱讀普拉斯(Sylvia Plath)的詩歌和她在自傳體小說《鐘形罩》(TheBellJar，1967年)中關于精神崩潰的自畫像。此外，諾曼(Martha Norman)的劇作《晚安，媽媽》(NightMother，1983年)講述某個清晨，寂寞的美國小鎮上，Jessie告知母親Thelma，她將在今天結束自己的生命，Thelma想盡一切辦法讓女兒找到活下去的希望的故事。通過觀看這部戲劇，可以更好地理解自殺、家庭關系以及積極互動對自殺傾向者的作用等問題。

《失寵于上帝的孩子》(ChildrenofaLesserGod，1986年)演繹一位右耳完全失聰，左耳失去80%聽力的女孩對自身殘疾的內心感受。通過這部戲劇，學生們可以了解殘疾人如何看待自己，以及社會如何看待和對待殘疾人。

1.4 詩歌

詩歌是最早的文學藝術形式之一。作為一種有效的教學方式，詩歌比較容易納入醫學人文課程。它試圖用富有想象力的濃縮文字表達行動、感知或思想，是一種以韻律或節奏推動情感向前發展的文類。理解歌詞和節奏的力量使人類能夠理解支配自然和宇宙的法則。

詩歌一般比較簡短，可在引入某個與臨床實踐或理論相關的主題之前，閱讀和欣賞一首詩。例如，在關于醫療器械或者醫學發展史的課題中，可引入醫生詩人霍姆斯(Oliver Holmes)的《聽診器之歌》(TheStethoscopesSong)以及沙展(Howard Sergeant)的詩歌集《來自醫學世界的詩歌》(PoemsfromtheMedicalWorld，1980年)。

醫生視角的詩歌可選取精神病學家瑞奇(Elspeth Ritchie)的《重癥監護室》(TheIntensiveCareUnit)。這首詩采用一位醫生的話語講述如何細致周到、溫情滿滿地監護一位心臟衰竭的患者的故事。在健康狀況急劇惡化時，她被丈夫、女兒和孫輩所陪伴，然而醫生即使在假期也不能與家庭團聚。通過這首詩，讓醫學生明白既然選擇了醫生職業，則應將病人以及病人家屬看得比自己的假期、大餐甚至睡眠都要更重要[11]。

卡佛創作過許多與醫院相關的詩歌。其中《尸檢室》(TheAutopsyRoom)講述一名非醫務人員對作為主體的尸體的人性化思考?？ǚ鸬牧硪皇自姟夺t生告訴我》(WhattheDoctorSaid)描述醫生如何通過言語和肢體語言告知病人絕癥診斷。詩里，卡佛將醫生塑造成一位情感敏銳、具有同情心，并給予病人心理支持的正面形象，與《一件小的好事情》里的醫生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醫學生如果具備欣賞一些經典的疾病敘事詩歌的能力，那么，在臨床實踐中，可將相關詩歌推薦給具有鑒賞力的病人閱讀。英國玄學派詩人多恩(John Donne)很善于藉由詩歌傳達疾病之痛。多恩有一篇由23個部分組成的長詩《突發事件的禱告》(DevotionsuponEmergentOccasions，1624年)詳細描述了他生病的每一個階段。

教育者可引導醫學生、兒科醫生，甚至科室里患有絕癥的兒童閱讀巴斯卡力(Leo Buscaglia)的短篇小說《葉子弗雷迪的凋零》(TheFallofFreddietheLeaf，1982年)。這首詩歌用春夏秋冬四季來隱喻人生命的各個階段，通過葉子弗雷迪的故事引導我們理解生死枯榮以及生存目的和死亡去處[4]。

阿諾德(Matthew Arnold)《衰亡之賦》(GrowingOld)講述人在衰老過程中的各種體驗、恐懼與悲嘆，閱讀這類文本可喚起醫學生對老年患者的同情，更好地處理老年患者因身體衰老而造成的敏感情緒。此外，阿靈頓(Arlington)的《理查德·科里》(RichardCory)以名人和成功人士的自殺現象為主題，借流浪漢的視角描述一位白手起家、富甲一方的年輕人的心理肖像、精神狀況和自殺動機。詩歌寫出了現代人的心靈孤獨、情感迷茫與心理疲憊。

2 文學敘事課程設置標準

為了幫助醫學教育者將書面文學作品納入醫學教育課程，本文提供相關選擇標準以減少教育者在選取過程中的繁瑣工作。鑒于國內疾病敘事文學作品相對匱乏，本文選取的文本大多為西方敘事作品。在選取用文學作品的過程中，主要考慮四方面標準。

2.1 文本選取標準

文學作品要發人深省，具有一定現實意義。作品應與引入的醫學主題相關，能體現疾病、心理狀況、職業身份認同、醫患關系、保健和醫療實踐等現狀與問題，引導學生根據個人能力和時間情況以及具體的臨床科室實踐，開展個性化閱讀。

2.2 時間和內容標準

材料的可讀性、文本的長度以及醫學生和教師閱讀與備課所需的時間都必須考慮在內。例如，規定醫學生在課堂上閱讀整篇為1 000字以上的小說可能不太現實；然而，對他們來說，閱讀短篇小說或長篇小說的簡要介紹并非不可行。文學作品里展現的內容應有解讀和討論的空間。

2.3 思考題設計標準

醫學生的年齡、成熟度以及學習動機都可能影響閱讀效果。因而，應為本科、研究生階段的學生以及繼續教育的醫護人員設計不同的文本內容。教師可提前準備相關材料或信息，幫助理解所選文學作品及其涉及的醫學主題和相關概念。提供閱讀指南和主觀評價問題進行有目的的閱讀與思考。閱讀指南和思考題如能激起醫學生興趣，課程效果將得到明顯加強。

2.4 對教師素質的要求

教師應具備一定的敘事理論基礎知識，對敘事醫學學科發展有一定把握。在教授課程前，應熟悉所選取的書面文學文本，充分預計閱讀和討論時間，并對學生閱讀和理解文本的適應性進行預判。講授方式需展現一定的靈活性，教師應積極應對學員在文本討論分析過程中遇到和提出的問題，闡釋相關概念，培養學生敘事能力，消除學生在閱讀過程中的疑惑。

3 結語

隨著人們對健康醫療和醫學教育重視程度的不斷提高，圍繞醫生、臨床實踐、醫患關系和生老病死等話題進行創作的小說、詩歌和戲劇等文學作品越來越多。醫學教育工作者通過在課程體系中融合醫療實踐、文學敘事、科學理論等數個領域，能夠彌補醫學生個體經驗的不足和敘事理性教育方面的缺失。

通過閱讀文學敘事作品，與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進入他們的視角，沉浸在他們的世界里，醫學生能夠充分理解疾病、理解殘疾、理解生老病死等。這種融合促進了醫療領域，尤其是臨床實踐中人文思想的復興，也促使醫學教育不斷完善。因而，醫學教育者應積極地考慮如何將文學敘事元素納入醫學課程中，強化臨床實踐人文關懷。